第六節振聾發聵的《諫逐客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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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昏昏病臥,直覺墮入雲霧一般。
那一,從藍田大營飛車歸來,一身泥土心緒焦躁,嬴政本想一番沐浴之後平心靜氣地會見等候他的李斯,商議涇水河渠究竟是繼續還是停工的事。嬴政確信,幹練而有全局氣度的李斯,會給他一個恰如其分的依據。想不到的是,王綰的消息,尤其是“間人疲秦”四個字,如同一支火把突然扔進了四處
淌猛火油的心田,他莫名其妙地突然爆發了。鄭國是間人疲秦,對山東六國瞭如指掌的呂不韋不知道?肯定知道!明知鄭國是間人,還要委以河渠重任,呂不韋意
何為!正是這電光石火的思緒聯結,使他突然覺得呂不韋一黨的勢力仍然牢牢盤踞在秦國,仍然是壓在他頭上的一座大山;他們,在他的腳下已經事先挖好了深深的陷阱,只等他盲人瞎馬地落入陷阱,這座大山再轟然壓下,將他與秦國徹底埋葬!這個“他們”不是別人,正是呂不韋及其身邊的山東人士!殿廊到殿堂,也就是百步之餘而已。短短的一箭之地,嬴政幾乎是一陣颶風般刮進去的。當他一臉一身泥土汗汙,手提長劍呼呼大
著衝到王座前時,所有的元老大臣都驚得站了起來,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竟然沒有一個人說話。
“鄭國間人,呂不韋可知!”嬴政記得,他脫口衝出的第一句話是對著老廷尉去的。
老廷尉當時似乎有些猶豫,打量著泥猴般的嬴政說:“此事重大,望王清醒之時再行會商。”嬴政然大怒,一連聲吼叫著:“廷尉據實稟報!否則以誤國罪論處!”老廷尉一拱手說:“鄭國間人之說,是一個秦國商人義報。此商人從韓王近臣口中探聽得來,還沒有得到直接憑據證實。然則,大體可信可靠。至於呂不韋是否知情,尚未勘問各方,不能判定。”嬴政正在急怒攻心之時,對老廷尉事事不確定大是惱火,當時便一聲大喝:“呂案已經查清,如何能叫無法判定!”
“老臣有證據,呂不韋確實知道此事!”一位王族元老身而出。
嬴政嘶聲下令稟報。元老說,年前勘呂時,他輔助國正監查抄呂不韋府邸與文信學宮,曾親自查到呂不韋五年前得到的秦使密報,密報明確稟報說:韓國實施疲秦計,已經派水工鄭國入秦,呂不韋不可能不看密報,當然也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嬴政大怒,問當年這個秘密使節是誰?元老說已經查清,是呂不韋的一個趙國門客,後來跟著呂不韋回了洛陽,也跟著呂不韋自殺了。嬴政又問,當年議定涇水河渠上馬,都有何人參與?元老回報說,沒有一個秦人參與,全是呂不韋與在秦做官的外邦人士商定,骨幹是燕國的綱成君蔡澤與楚國的門客舍人李斯;為了隱瞞鄭國間人底細,呂不韋才擢升那個門客李斯做了河渠令。另一個元老立即慷慨
昂地補報:他有個族侄做河渠吏,曾對他說過,李斯與鄭國情誼篤厚,經常在一起徹夜密議,分明有不可告人之密。其餘元老大臣也紛紛開口,訴說各自當初覺察到的諸多疑點。被元老們懷疑之人,無一不是六國人士。當時,除了老廷尉與王綰沒說話,大臣元老們人人憤
,一口聲怒罵山東人士。
一番紛嚷越扯越深,嬴政不耐地喝問一句:“你等聚在這裡議論一,究竟甚個主張,明說!”元老們異口同聲:“驅逐山東之客,還我清明秦政!”嬴政心頭突然一亮,對也!秦國多年紛紜糾葛,
子都在六國人士,不將這些人盡行驅逐,秦國永無寧
!嬴政也還記得,當時一綹泥汗正瀰漫到眼角,猛然一
,雙目生疼鑽心…
“王綰!下逐客令!”嬴政一聲怒喝,重重跌倒在了王案前的石階上。…三後醒來,嬴政已經渾身酥軟得不能動彈了。
太醫說,這是急火攻心又虛脫過甚,若不能靜心養息數,完全可能引發虛癆大病。嬴政原本不是平庸之人,此時更是清醒,自然掂得孰輕孰重,對老太醫只點了點頭,第一次開始了不見大臣不理國事的臥榻
子。旬
之中,只有一個趙高與一個老太醫進出。偌大寢室,清淨得連嬴政自己都覺得怪異起來。這
吃過中飯,嬴政自覺神清氣
,對老太醫笑道:“藥可服,再臥榻不行了。”老太醫皺著眉頭輕聲說:“依著醫理,王體至少得休養一月,否則還有後患。”嬴政臉
頓時一沉:“你說,後患是甚?”老太醫吭哧得滿臉通紅,卻只是說不出來。嬴政又氣又笑:“無非折我十年壽數,怕個鳥!小高子,教王綰整好文卷等候,我即刻便進書房。”說罷端起大碗,將滿滿一碗黑紅黏稠的藥汁咕咚咚喝下,又利落地沐浴更衣,不消片刻,嬴政便
神抖擻地出了寢宮。
時當入秋,光分外明亮,樹林中蟬鳴陣陣,天氣悶熱得有些異乎尋常。嬴政一出迴廊突然止步愣怔,不對,甚味兒?林下溼氣?對!沒錯!嬴政驀然回身,盯住了身後舉著傘蓋的小侍女問:“下過雨麼?”侍女被嬴政的眼神嚇得張口結舌,只胡亂點頭,卻說不出話來。嬴政高興得嗷了一聲,一陣狂風般捲進了書房。
“王綰!幾時下的雨?”
“昨夜三更。半鋤雨。”
“還下不下?”
“天象臺已經報來,月內有透雨。”
“天也!”嬴政眼前金星亂舞,爛泥一般倒在了地上。
片刻醒來,王綰趙高老太醫三人都圍在身邊憂心忡忡。嬴政忍不住笑意,一身站起,樂呵呵一揮手:“老太醫去了,沒事沒事,高興而已。”老太醫想說什麼,終究還是吭哧著走了。嬴政
神大振,立即吩咐趙高抬來文卷大案,王綰依照著
期順序,逐一稟報積壓下來的緊急事務。說話間,趙高抱來了一摞竹簡擺在案頭,惶恐地低著頭不說話。嬴政眉頭一皺,趙高嚇得撲地跪倒:“君上,沒有了,這幾
沒有文卷。”嬴政很是詫異,目光凌厲地盯住了王綰。王綰面無表情地一拱手:“臣啟我王,目下最要緊的公務只有一件:補齊官吏空缺,儘快使各官署恢復運轉。”
“豈有此理!秦國官署癱瘓了?”嬴政驟然蒙了。
王綰有些木然地稟報著:秦國官員,三四成是山東人士;秦國吏員,七八成是山東人士;逐客令下,山東人士全部被驅逐出秦國,咸陽各官署都成了瘸子瞎子,公務大多癱瘓,許多事亂得連個頭緒都沒處打問了;連以來,在朝大臣們要辦事,只有聚集在呂不韋的廢丞相府,翻騰與各自相關的昔
公文,誰都無法阻擋,丞相府的典籍庫已經被翻騰得一團亂象了;要不是昨夜一場大雨,旱情稍稍緩解,大臣們只怕又要沒頭蒼蠅般亂飛亂撲了。
“六國官吏,有那麼多?”嬴政驚訝得難以置信。
王綰說,要不是逐客令,他也不知道山東士子究竟佔了秦國官吏多大分量?這次逐客,才真正體察到了山東六國人士與秦國融會得有多深。百年以來,秦國從來都是設法引山東人士入秦。舉凡山東六國的士農工商官,只要入秦,定居也好,客居也好,一律當做上賓對待。除了商旅,進入秦國的士農工官,絕大部分都成了定居秦國各地的新秦人。除了農夫,入秦的山東人士大都是能事能文,他們大多來自已經滅亡了的昔
的文明風華之邦,譬如魯國、宋國、衛國、越國、吳國、薛國、唐國、陳國等。這些人進入秦國,大才名士雖少,能事幹員卻極多,他們奮發事功,不入軍旅便入仕途,多年來大多已經成為秦國官署的主事大吏。老秦人耕戰為本,不是農夫工匠,便是軍旅士卒,識文斷字而能成為
幹吏員者很少,而新秦人正好填補了這個空白。
這便是山東人士成為秦國官府主力軍的緣由。
王綰還說,這幾他大體統計了一番,結果嚇了一大跳。百年以來,入秦的山東人士已經超過兩百三十多萬,幾乎佔秦國人口的四分之一;如蒙恬家族已經繁衍三代以上者,便有一萬餘戶;秦國官署的全部官吏,共有一萬六千餘人,若再算上軍中頭目,大體是兩萬三五千人,其中山東人士佔了一大半,僅僅是李斯這般當世入秦者,至少也在五七千人…
“不說了!”嬴政突然煩躁。
王綰頓時默然。本來,他也沒想對大病初癒的年青秦王翻騰這些壓在心頭的大石。可秦王一問,他卻忍不住,口子一開,自己連自己也管不住了。王綰知道年青秦王的秉,一旦煩躁起來便到了發作的邊緣,而一旦發作,則每每是霹靂怒火不計後果。這時候,最好的應對便是沉默,教這個年青的王者自己平息自己。
嬴政鐵青著臉一句話不說,只在書房大廳來回轉悠,第一次生出了一種抓不著頭緒的茫然。逐客令引出如此嚴重的後果,這是他無論如何沒有預料到的。元老們群情憤,自己盛怒攻心,跳躍在眼前的六國人士只有嫪毐呂不韋鄭國一班
佞,哪裡想到還有如此盤
錯節的層層糾纏?昏昏臥榻數
,一朝醒來,逐客令的事幾乎都要忘了,今
乍聽王綰一番稟報訴說,嬴政實實在在地蒙了。
一個水工,一個間人,引發出朝局驟然癱瘓,這卻如何收拾?
突然,嬴政口乾舌燥,一伸手,卻沒有那隨時都會遞來的涼茶熱茶溫茶。驀然回頭,嬴政一眼瞥見了大屏後垂手低頭的趙高的衣角,心下不一動:“小高子,你蔫嗒嗒藏在背後做甚!病了?”趙高小心翼翼走出來,一抬頭的剎那之間,嬴政恰恰捕捉到了這個少年內侍驚恐閃爍的目光,心頭猛然掠過一道陰影,臉
倏忽一沉:“小高子,你有甚事?說!”趙高突然跪倒在地,哇的一聲哭了:“君上,小高子想說,不敢說啊!”嬴政一股怒火驟然躥起,大步過去一腳踹得趙高一個翻滾,噝噝
息冷笑著:“你小子也有
心了?說!不說將你心挖出來看!”趙高翻滾過去,又立即翻滾過來,趴在地上大哭:“君上!不要趕小高子走啊!小高子跟了你十三年,小高子不走啊!”嬴政不
又氣又笑:“你小子瘋了!誰個趕你走?你想走放你便是,咧咧咧哭個鳥!”趙高依舊嗚嗚地大哭著:“君上!王城正在清人逐客,說小高子是趙人!三
前,中車令便要小高子離開,小高子賴著沒走啊!”
“!”嬴政的心猛然一沉。
一個“趙”字,冰冷結實地砸上嬴政的心田。
趙高是趙人,太后趙姬呢,他這個“趙政”呢?在趙國做過人質的父王呢?秦國不是要連爛麼?猛然,當年立太子的舊事電光石火般掠過嬴政心頭。那時候,秦國元老們罵他是甚?是趙國孽種!甚至說他“虎口,
角,大目,隆鼻,身長八尺六寸,沒有一樣像秦人,活生生一個胡種!”如今,被逐客令
活的元老們連跟隨自己十三年的身邊小內侍都想到了,安知沒有重新琢磨他這個親政不到兩年的新王?倏忽之間,一團烏雲漫過心頭,嬴政直覺自己放出了一頭
噬整個秦國的怪物;而這個怪物,自己已經無法控制了,它正在轟隆隆翻滾著怪叫著,向自己的頭頂籠罩過來…嬴政通身冰涼,默默扶起了趙高,用自己的汗巾為小趙高拭去了臉頰淚水,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