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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驚蟄大朝嬴政皇帝向復辟暗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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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雪的冬天,大咸陽分外地寒冷。

宏大的帝國都城,始終籠罩著一層肅殺的寧靜。沒有任何政令詔書頒發,沒有任何禮儀慶典舉行,甚或連“立冬之,天子親率三公九卿大夫,以冬於北郊”的冬大禮都沒有了,隆冬時節躲避疾疫的閉戶省婦令①也沒有官府宣示了。總歸是,舉凡都城國人最為悉,甚至已經化成了程式習俗一部分的一切尋常動靜都沒有了,似乎整個皇城整個官府都告消失,帝國回到了遠古之世一般。然則,越是靜謐越是無事,國人便越是不安:秦政勤奮多事,果然如此沉寂,豈非大大地不合常理?人皆同心,疑慮也就如紛紛然雪花一般,在市井巷閭間、在酒肆商鋪間、在學館士吏間飄散開來,反覆往來,漸漸地也就聚成了幾種議論主

一種最驚心動魄的說法是:今歲冬月,彗星出於西方,主來年大凶!另一種說法則頗見欣欣然:燕人方士盧生人海為皇帝尋求仙藥,今歲歸來,獻給皇帝的卻是一方刻著遠古文字的怪石,經高人辨認,遠古文字竟是一句不可思議的預言:“亡秦者胡也。”高人破解,言胡為匈奴,皇帝正是為此北上,命蒙恬北擊匈奴大勝,這個咒已經破了!還有一種說法則大是憂心忡忡:始皇帝那年在陽武博沙遇大鐵椎刺殺②,今歲又在蘭池遭逢刺客,分明是山東六國老世族作祟;兩次卻都沒有拿獲刺客,當此之時,不定又要來一次逐客令,將山東人氏趕出關中哩!山東商旅聚居的尚商坊,卻傳著另外一種更具眉目的說法:入冬以來,皇帝已經秘密舉行了三次重臣小朝會,李斯的丞相府更是徹夜燈火,連博士學宮都在夜忙碌,長公子扶蘇也已經從北河趕回了咸陽,凡此等等跡象,來年必有大事無疑!種種消息議論紛紜播,大咸陽的沉寂中雪藏著一種難言的騷動,惶惶不安的期待充在每個人的心頭。

終於,冬盡之時一道詔書傳遍了朝野:開驚蟄之,皇帝將行大朝會。

大咸陽雖則鬆了一口氣,然終是其心惴惴,原因便在這季大朝會的子。開朝會固然尋常,每年必有的鋪排一年國事的程式而已,然詔書明定為驚蟄之,便有些暗含的意味了。是時,《呂氏秋》已經在天下廣為傳播,人們對月令時令與國事大政的種種神秘關聯已經大體清楚。而在《呂氏秋》問世之前,基於天人應的國事運行程式,還是一種深藏於天子主城與上層官府的頗為神秘的治道學問,尋常庶民是不明所以的。《呂氏秋》以月令時令論國事,向天下昭示了自佔秘而不宣的天人治道之秘笈,使天子諸侯的基本國事動作成為大白於天下的可以預知的程式,誠一大進步也。儘管世事滄桑治道變遷,然其基傳統畢竟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依據《呂氏秋》以及種種在民間積澱久的天人學問,人們很清楚驚蟄之的特異含義。

蟄者,冬眠之百蟲也。驚蟄者,雷聲驚醒冬眠百蟲也。自立開始,驚蟄是第三個節氣,大體在每年二月初的三兩,後世民諺雲:“二月二,龍抬頭。”說的便是驚蟄節氣。《呂氏秋·仲紀》雲:“仲之月(二月),夜分,雷乃發聲,始電。蟄蟲鹹動,開戶始出…無作大事,以妨農功。”也就是說,自古以來,二月之內除了傳統認定的“安萌芽,養幼少,存諸孤,省囹圄,止獄訟”等等安民政令之外,是忌諱“做大事”的。就其時盛行的天人應學說而言,若政令違背時令,則有大害:“仲(二月)行秋令,則其國大水,寒氣總至,寇戎來徵;仲行冬令,則陽氣不勝,麥乃不,民多相掠;仲行夏令,則國乃大旱,暖氣早來,蟲螟為害。”也正是因了這種種已知的忌與程式,人們雖則不安,卻還是認定:驚蟄大朝不會有國政大舉,更不會有大凶之政。

然則,驚蟄之當真炸響了一聲撼動天地的驚雷,天下失了。

因是大朝,各官署都在先一接到郎中令蒙毅書文知會:午時開朝,皇帝將大宴群臣,應朝官吏俱在皇城用膳。這也是秦政儉樸的老傳統,但有涉及百人以上的大朝會,事先一律將衣食安置明告,以免種種重疊費。官員們一得書文便知行止,紛紛在午時之前不用午膳便驅車進了皇城。各官署接到的預定程式是:大宴之後行朝會,丞相李斯稟報政事,各官署稟報疑難待決之事,皇帝訓政。因了沒有任何例外,與朝官員們在市井議論中被浸泡得重重陰影的一顆心終於明朗了起來。

誰也沒有料到,驚蟄雷聲因博士僕周青臣的一番頌辭而爆發。

舉凡大朝,博士學宮七十二博士無分爵位高低,從來都是全數參加。在老秦國臣子眼中,這是秦國自來的敬賢傳統,名士不論爵,該當。無論博士們說了多少在帝國老臣們看來大而無當的空話,舉朝對博士與聞朝會都一無異議。而博士們則更以為理所當然,博士掌通古今,豈有大政不經博士與聞論辯之理?是故,博士們每次都是氣宇軒昂,想說甚說甚,從無任何顧忌。今大宴一開始,博士們驚訝地發現,皇帝驟然衰老了,鬚髮灰白而面沉鬱,一時便相互顧盼議論紛紛。

博士僕周青臣執掌博士宮事務,與皇城及各官署來往最多,也是博士中最為深切瞭解秦政及帝國君臣辛勞的一個,今眼見皇帝如此憔悴衰老,心下大是不忍,幾次目光示意博士區首座的文通君孔鮒,很是指望這個不久前被皇帝特意請人咸陽統掌天下文學之事的孔子後裔與儒家首領,能夠代博士們說得一席話,對皇帝有些許撫。可孔鮒卻是目不斜視正襟危坐,似乎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也沒有聽見任何議論。周青臣有些難堪,也有些憤然。他雖是雜家之士,也素來敬重儒家,然卻始終不明白以人倫之學為本的儒家名士,為何在一些處人關節點上如此冷漠?譬如這個孔鮒,自進入博士宮掌事,從來對其餘諸子門派視若不見,終只與一群儒家博士議政論學,還當真有些視天下如同無物的沒來由的孤傲。周青臣很清楚一班非儒家博士早有議論,都說儒家若當真統帥天下文學,諸子定然休矣!雖則如此,周青臣卻從來沒有捲進非儒議論之中,更沒有與孔鮒儒家群有意疏遠,當然更不會以自己的學宮權力刁難儒家。全部基只在一點:周青臣明白,秦政有法度,對私鬥內耗更是深惡痛絕且制裁嚴厲,自亂法度只會自家身敗名裂。然則,今周青臣卻不能忍受這位文通君的冷漠了。周青臣徑自站了起來,一拱手高聲道:“陛下,臣有話說。”

“好。說。”嬴政皇帝淡淡地笑了。

“啟奏陛下,”周青臣聲音清朗,大殿中每個人都抬起了頭“臣聞冬來朝野多有議論,言秦政之種種弊端,以星象預言秦政之艱危。臣以為。此皆大謬之言也!往昔之時,秦地不過千里,賴陛下明聖,平定海內,驅除匈奴蠻夷,月所照,莫不賓服;以諸侯為郡縣,人人自安樂,無戰爭之患,傳之萬世。自上古以來,不及陛下威德也!陛下當有定心,無須為些許紛擾而累及其身也!”

“好!為僕之言,朕痛飲一爵!”嬴政皇帝大笑起來。

大臣們為周青臣坦誠所動,舉殿歡呼了一聲:“博士僕萬歲!”

“周青臣公然面諛,何其大謬也!”一聲指斥,舉殿愕然了。博士淳于越霍然離座,直指周青臣道“青臣以今非古,不敬王道,面諛皇帝,蠱惑天下,此大謬之論也!”淳于越昂昂然指斥之後,又立即轉身對皇帝御座遙遙一拱手“臣聞:殷周之王千餘歲,封子弟功臣,自為枝輔。今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卒有田常、六卿之臣,無輔拂,何以相救哉!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非所聞也!今青臣非但不思助秦政迴歸王道,卻面諛陛下,以重陛下之過,非忠臣也!”一言落點,舉殿譁然。淳于越僅僅指斥周青臣還則罷了,畢竟,博士們的相互攻訐也是帝國君臣所悉的景象之一了。然則,此時距郡縣制推行已有八年,淳于越卻因指斥周青臣而重新牽涉出郡縣制與諸侯制之爭,且又將自己在博士宮說過不知多少次的“陛下有海內,而子弟為匹夫”再次在大朝會喊將出來,若非偶然,則必有深意,這個儒家博士究竟意何為?一時間議論紛紛,大殿中充滿了騷動不安。

“少安毋躁。”嬴政皇帝叩了叩大案,偌大正殿立即肅靜了下來。

“既有爭端,適逢朝會,議之可也。”嬴政皇帝話音落點,大殿中立即哄嗡起來。身為大臣誰都清楚,皇帝的議之可也,可不是教臣子們如市井議論一般說說了事,而是依法度“下群臣議之”也就是說,可以再次論爭郡縣制是否當行。這不是分明在說,郡縣制也可能再度改變麼?

如此重大之跡象,誰能不心驚跳?整個大殿立即三五聚頭紛紛顧盼議論起來,相互探詢究竟該如何說法?

“陛下,周青臣之言面諛過甚,臣等以為當治不忠之罪!”一群博士首先發難,鋒芒直指周青臣。廷尉姚賈身而出高聲道:“陛下既下群臣議之,則周青臣所言,自當以一端政見待之,何以論罪哉!再說,秦法論行不論心,例無忠臣之功,焉有不忠之罪也!爾等不知法為何物,如何便能虛妄羅織罪名!”一番話義正詞嚴慷慨昂,悉秦法的大臣們也無不紛紛點頭,博士們頓時沒了聲息。

淳于越大是難堪“非忠臣”之說原是自家喊出,卻被素來開口在後的這個執法大臣批駁得體無完膚,頓時氣咻咻難耐。看看文通君孔鮒還是正襟危坐無動於衷,淳于越一拱手高聲道:“臣與二十三博士具名上書,再請終止郡縣制,效法夏商周三代,推恩封地以建諸侯。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嘗聞也!”

“臣等附議!事不師古而能長久者,未嘗聞也!”二十餘名博士齊聲高呼,其勢洶洶然,大殿驟然震驚而沉寂了。帝國官員們的最大困惑是,這群博士在八年之後兀自咬定郡縣制不放,背後究有何等勢力?否則,縱然名士為官,焉能如此目無法度,敢於以如此強橫之辭攻訐既定國政?

“淳于越之言,食古不化也!”老頓弱顫巍巍站了起來,蒼老的聲音依然透著名家名士的犀利氣勢“就今之論,淳于越明是為皇帝叫屈,實則為諸侯制張目!大秦郡縣制業已推行八年,‘華夏一治,民不二法’,天下黔首無不康寧。爾等突兀攻訐,究竟意何為?山東老世族洶洶復辟,爾等則洶洶主張諸侯制,豈非沆瀣一氣哉?”

“此言過甚!”淳于越面通紅,憤然高聲道“山東六國老世族,大多已經遷入咸陽,淪為尋常民戶,如何復辟耶?大人誅心之論,大為不當!”

“誅心之論!大為不當!”博士群齊聲一喝。

“世族復辟,誰雲誅心?”一個冰冷明朗的聲音突然入。

大臣們又是一驚,歷來不問政的長公子扶蘇站起來了。幾乎同時,甬道走來了肥自如瓠的張蒼,抱著一隻大銅箱放到扶蘇案前,昂然肅立著不說話。扶蘇拍了拍銅箱高聲道:“老世族要復辟,此乃鐵證也!列位該當知道,近年土地兼併之風見其烈。故楚之泗水郡,已有民諺雲:富者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殊為痛心!去歲,曾有十餘博士上奏皇帝,請徹查大臣與郡縣官吏侵佔田產事,以解民倒懸。期間,適逢扶蘇受命職司田畝改制,遂會同御史大夫府並治粟內史府秘密查勘。月餘之期,扶蘇與御史張蒼秘密查勘了陳郡泗水郡。這隻大箱,便裝著兩郡田產兼併之黑幕!張蒼,打開銅箱,給大人們說說田憑據。”

“是。”張蒼一點頭掀開了箱蓋,兩手掬出一捧寬大的竹簡高聲道“此箱竹簡,已然經過御史大夫府與廷尉府合署勘驗,登錄在案。今為陳情於朝會,如數借出。此箱竹簡非竹簡,全數是田產密契!合計買賣六十九宗,全部是低價併良田。買主全然一家,彭城項氏。賣田者,全數是當年項氏封地之民戶。”張蒼嘩啦放下一捧竹簡,又拿起一支道“密契極其簡約,兩行字:‘民某某,自賣田產若干畝於項氏,某某以傭耕之身為名義田主,不告官,不悔約,若有事端,殺身滅族。’據查,項氏後裔以如此密契在泗水郡併田產,業已達四十萬畝之多。”

“泗水郡是楚國項氏,陳郡是韓國張氏。”扶蘇高聲接道“陳郡陽城,有民戶陳勝者,遭張氏公子張良刺客威,賣盡全數田產二百餘畝,父母家人不堪貧困而死,陳勝則為人傭耕而無力成婚立家,實同鰥夫,輒生為盜之心!”扶蘇從張蒼手中接過一隻黑乎乎的皮袋打開,出了一支寬大的竹板“諸位大人請看:這是陳勝賣田密契,末端一幅血畫!畫的甚?一劍刺一冠!冠為何物?便是官,便是官府。在陳勝等民戶看來,官府不能整肅黑幕,便當殺之!而經我等秘密查勘,至少在陳郡泗水郡,沒有一個國府官吏私民田。私民田者何許人也?六國老世族也!老世族縱然失國,依舊衣食無憂田產豐饒,為何以如此惡黑手段貪得無厭地搜刮民戶?真相只有一個:積聚實力,圖謀復辟!否則,大秦律法不田產買賣,何以卻要買了田產,卻仍使傭耕戶頂著田產主人之名,自家卻藏在後面。與此同時,卻在天下大肆鼓譟,說大秦官吏併民人田產。世間黑惡,莫此為甚!諸位博士既曾請查兼併,果真對山東故地如此黑幕一無所知乎!”扶蘇戛然而止,整個大殿靜得如深山峽谷。

且不說博士們如芒刺在背,面陰鬱無言以對,不知情的帝國老臣們也額頭涔涔冒汗,心頭突突亂跳。事實上,土地兼併之風誰都不同程度地知道些許,然大多數官員都認定必然是國府貪官所為,不定身邊哪位重臣便是元兇。唯其如此,大多官員對土地兼併諱莫如深,與其說是不知情,毋寧說是投鼠忌器。畢竟帝國新立,內憂外患如山重疊,大事又接踵而來,國府君臣忙得夜連軸轉,死咬住一件尚不明瞭的事大做文章,也確實有失大局。然今經扶蘇一說,帝國老臣們恍然之餘,又不心驚跳了。果真兼併之後有如此黑幕,豈非這六國貴族要從水底動手將帝國拖下水淹死不成!而一個不爭的事實是,對於六國貴族復辟,大多數大臣並沒有看得如何嚴重,而以今情形看,卻是大大地懵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