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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長公子扶蘇與皇帝父親的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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寬闊明亮的皇帝書房裡,正在舉行一場事關重大的小朝會。

嬴政皇帝回到咸陽的第三,一俟善後的馮劫胡毋敬歸來,便立即召集了這次重臣小朝會。李斯、馮去疾、馮劫、蒙毅、姚賈、胡毋敬六人肅然在座。嬴政皇帝常服散發坐於御案之後,雖鬚髮灰白大見瘦削,人卻是神奕奕,毫無疲憊之相。

“種種事端接踵而來,得拿出一則總體對策。”大臣們連思謀之下,嬴政皇帝話音一落點,便爭相說了起來。馮劫率先開口,憤之言擲地有聲:“老臣身為御史大夫,監察天下不法!以為對六國貴族復辟,對勾連復辟的儒家,當一併強硬對之。殺!不大殺復辟人犯,天下難安!”

“御史大夫之言深合秦法。”姚賈接道“儒家愚頑無行,屢抗新政法令,種種劣跡朝野皆知。若是其他臣民,任誰也罪責難逃!大秦法不二出,天下例無法外之人。而儒家不思陛下善待之恩,竟能淪為復辟鷹犬而自甘,足證其無可救藥也!若不依法處置,大秦法統何在!”

“老臣贊同!”素來寡言的右丞相馮去疾也是憤憤難忍“六國貴族復辟,利害基所在也,誰都想得明白。可這儒家捲入復辟不可自拔,老臣百思不得其解!自古至今,幾曾有過如此喪盡天良的學派?嘴上天天說民心即天心,可他想過人民生計麼!教他當官興盛文明,他卻不做,偏偏地要跟著六國貴族復辟,這還是治學之人麼,全然一隻讀書虎狼!”

“不不不。虎狼是我老秦人,莫高抬了儒家。”嬴政皇帝揶揄一句,舉座不大笑起來。

“以法而論,儒家確該處置,臣無異議!”蒙毅很硬朗地一句了結。

“老奉常以為如何?”嬴政皇帝看了看一臉憂思的胡毋敬。

“陛下,老臣斗膽了。”胡毋敬發如霜雪的頭顱微微顫抖著“老臣主張處置儒家,然不敢贊同大殺儒家。自古以來,書生意氣不應時。此等人看似口如利劍懸河滔滔,然則,卻極少真有擔待。以老臣揣摩,儒家縱然追隨六國貴族,也不過在六國貴族扶持下隱匿不出而已。充其量,做做文事謀劃,斷無舉事作亂之膽魄。恕老臣直言:華夏三千年以來,革命者、叛逆者、暴亂者、弒君者,幾乎沒有過一個治學書生。此等人,不理睬也罷。戰國遊士遍天下,說辭泛九州,又將哪一國罵倒了?留下他們,正可彰我大秦兼容海量,老臣以為上策也!”隨著胡毋敬話音,舉座一時驚愕了。顯然,在孔府事件後這個總領文治的老臣仍如此建言,使大臣們大出意料。

嬴政皇帝也面無表情地沉默著。

“老奉常差矣!”李斯慨然開口,打破了沉默“天下大事固不成於書生,然卻發於書生壯於書生。若無書生,叛逆也好,革命也好,十有十敗!書生亂國,其為害之烈不在刀主事,而在鼓譟生事,在滋事發事!長堤之一蟻,大廈之一蟲,書生之亂言也。書生若懷亂政之心,必為反叛所用。其鼓譟之力,謀劃之能,安可小視哉!老奉常治史一生,不見孔子殺少正卯乎!孔子這個書生如何?很清楚言可生亂,亂可滅國!我等治國大臣,豈能以小仁而亂大政乎!”

“丞相如此責難,老夫夫復何言?”胡毋敬嘆息一聲不說話了。

殿中又是一陣頗見難堪的沉默。

“這事得一次說清,不能再拖!”馮劫顯然很生氣。

“說甚?一個字,殺!”馮去疾臉鐵青。

“不是一個字,是四個字:依法刑處。”姚賈冷冷一句。

“嘿嘿,一樣。”馮劫笑了。

“此事乃大,朕得多說兩句。”嬴政皇帝在李斯說話時已離開座案,在空闊處轉悠著沉思著,此時回身平靜地道“老奉常與丞相之言,與諸位之異,道出了一個大題目:治國為政,仁與不仁,容與不容,界限究竟何在?”嬴政皇帝似乎是邊想邊說,不甚暢然卻極富力度“先說仁與不仁。何為仁政?孔夫子一生講仁,儒家幾百年講仁,然卻從未給‘仁’一個實實在在的基。作為國家大政,對民眾仁是仁,抑或對貴族仁是仁?天下郡縣一治民眾安居樂業是仁,抑或諸侯裂土刀兵連綿是仁?儒家從來不說。大約也不願意說。說清楚了,也就沒那個‘仁’了。法家何以反對儒家之仁?從本上說,正是反對此等大而無當又寬泛無邊的濫仁!秋戰國五百餘年,真正確立仁政界標者,不是儒家,而是法家。是商君,是韓子。不是孔子,不是孟子。商君有言,法以愛民,大仁不仁。韓子有言,嚴家無敗虜,而慈母有敗子。秦法不行救濟,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卻發民眾奮發,遏制罪行膨脹,一舉而達大治,又是大仁!為政之仁,正在此等天下大仁,而不在小仁。何為大仁?說到底,四海安定,天下太平,民眾富庶,國家強盛,就是大仁。達大仁之境,就要摒棄儒家之濫仁。就要盪滌汙穢,清滅蠹蟲,除掉害群之馬!”寬闊敞亮的書房靜如幽谷,嬴政皇帝的聲音持續地迴盪著。

“再說容與不容。容者,兼存也,共處也。然則,天下有善惡正,人眾有利害糾葛,政道有變法復辟,學派有法先王法后王。此等紛紜糾葛之下,任是國家,任是學派,果能一切皆容乎?不能也。孔子講中庸,何以不容少正卯?墨子講兼愛,何以不容暴君暴政?法家講愛民,何以不容疲民遊俠儒生?凡此等等,源皆在一處:大道同則容,大道不同則不容。兼容一切,無異於汙泥濁水,無異於毀滅文明。今我大秦開三千年之新政,破三千年之舊制,而這棵大樹的基,卻只能紮在腳下這方老土之中。當此之時,這棵大樹要壯盛生長,便容不得蟲蟻蛇鼠敗葉殘枝。否則,大秦的基便會腐爛,大樹便會轟然折斷。其時也,六國貴族之復辟勢力,容得大秦新政麼?不會。決然不會!若我等君臣為彰顯兼容之量,而聽任復辟言行氾濫。誤國也,誤民也,誤華夏文明也。戰國之世血成海,淚灑成河,屍骨成山,不都是在告誡我等:復辟裂土乃千古罪人麼?儒家以治史為癖好。嬴政寧肯被儒家在史書上將嬴政寫成暴君,寫成虎狼,也絕不會用國家安危去換一個仁政虛名,絕不會用文明存亡去換一個兼容,換一個海納!”大臣們都靜靜地聽著,忘記了任何呼應。嬴政皇帝罕見地說如此長話,卻始終沒有暴躁的怒氣,始終都是平靜而有力。在靜如幽谷的大書房,嬴政皇帝轉入了最後的決斷申明:“至於如何處置儒家罪行,朕意已決:依法論罪,一人不容。何以如此?一則,大秦法行在先,觸法理當懲治。二則,儒家既不願做興盛文明之大旗,便教他做鼓譟復辟之大旗。朕要嚴懲儒家以告誡天下:任準要復辟,先得踏過大秦法治這一關。”

“陛下明斷!”六大臣奮然一聲。

老奉常胡毋敬起身深深一躬:“陛下一席話,老臣謹受教也!”

“老奉常與朕同心,國家大幸也!”嬴政皇帝笑了。

馮劫高聲道:“陛下,要震懾復辟,儒生不能用常刑!”

“噢?當用何刑?”

“坑殺!”

“為何?”姚賈接道:“坑殺為戰場之刑,大秦反覆闢也是戰場!”

“說得好。”嬴政皇帝淡淡一笑“再打一場反覆闢之戰。”月亮在浮雲中優哉遊哉地飄蕩著,扶蘇卻是心急如焚。

前,九原幕府接到了皇帝書房發出的國事快報,第一則便是孔府儒案處置事:經朝會議決,對涉案儒生四百餘人將行坑殺!當時,扶蘇正在陰山軍營籌劃第二次反擊匈奴之戰,一接到蒙恬消息立即飛馬趕回了九原幕府。扶蘇一看快報大驚愕,一時愣怔著沒了話說。蒙恬也是第一次對皇帝政令沒有了即時可否,皺著眉頭叩著書案良久沉

如此默然了大約頓飯時刻,扶蘇才回過神來斷然道:“不行。我得回咸陽!”蒙恬道:“公子回去說甚?”扶蘇道:“不能殺儒生,更不能坑殺!”蒙恬道:“不好。”扶蘇道:“如何不好?”蒙恬道:“陛下不是輕斷之人,一旦決斷,只怕是泰山難移也。”扶蘇道:“縱然如此也得一爭,父皇終歸是明白人。”蒙恬道:“公子果然要去,得聽老臣一法。”扶蘇道:“大將軍但說。”蒙恬道:“老臣對皇帝上書,諫阻坑儒。公子只以探視父皇為由回咸陽,呈遞老臣上書,而後相機進言。如此,或可有效。即或無效,亦可保公子無事。”扶蘇驚訝道:“保我無事?國政進言,我能有甚事?”蒙恬輕輕嘆息了一聲道:“老臣所謂無事者,公子資望也!公子幾為儲君,朝野矚目,若與皇帝陛下正面歧見,有損公子基。老臣出面,則無所顧忌。”扶蘇肅然凝思片刻,對蒙恬深深一躬:“大將軍照應之策,扶蘇銘在心。然則,扶蘇不敢納將軍此策。”蒙恬驚訝道:“公子此話何意?”扶蘇道:“此事我只一身承擔,不能攪進大將軍。將軍但想,王翦老將軍、蒙武老將軍業已辭世,太尉王賁又重病在身,統率舉國大軍之重任壓在了大將軍一人之肩!唯大將軍一言舉足輕重,更不可與父皇公然歧見。扶蘇身為父皇生子,父皇縱然不納我言痛責於我,又有何妨?至於資望,至於基,我大秦君臣素以公心事國,焉能因一時一事之歧見而有他!”扶蘇說得慷慨昂。蒙恬沉默了。臨行之時,蒙恬親為扶蘇餞行,幾次言又止,最後只叮囑了一句話:“公子莫太意氣用事,慎之慎之。”扶蘇沒有料到,風風火火趕回咸陽,卻未能立即見到父皇。

請見,趙高說父皇一夜未眠,方才剛剛入睡,要否喚醒皇帝,公子定奪。扶蘇深知父皇終勞累,歇息極少,入睡又極是艱難,二話沒說便走了。昨夜扶蘇再次請見,趙高卻頗見神秘地低聲說皇帝堪堪服罷仙藥,正在養真人之氣,實在不宜擾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