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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錄:再談老舍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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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乙這次,到臺灣去,在老舍先生的有關問題上,發現臺灣人對老舍之死普遍興趣,但所知甚少,基本上仍停留在我們十多年前的認識水平上,所爭論的問題,也是我們早已解決了的。

在臺北《中央報》副刊舉行的兩岸文學座談會上,臺灣作家姜穆先生髮言,說他一直認為老舍先生之死是他殺所致,理由有三:一、他死後腹中無水;二、腳下無泥;三、鞋襪都在岸上,結論是他並非投水自殺,而是被謀殺之後將屍體運來擺在了太平湖邊。

我當時在會上說:這個問題早已有了一致的看法,大背景是“文革”的殘酷迫害,具體死因是投水自殺。我舉了五點理由,略加說明,並說我寫過兩篇比較詳細的文章,可以參考,一篇叫《父親最後的兩天》,另一篇叫《死的呼喚》,後來又編了一本專門的書,叫《老舍之死》,說得更為詳盡,臺灣方面也早就有了盜印本。

會上沒有來得及展開討論。看來,我並沒有說服姜穆先生。我回北京之後,看到他在《中央報》長河版發表了一篇題為《被“文革”烤“文火”——老舍真是自殺?》的文章,還是重複了“他殺”的說法,這才使我覺得,問題並非那麼簡單,還是有再討論的必要。

其實“他殺”和“自殺”的討論之所以必要,與其說對解開老舍之死的至關重要,還不如說,這個問題的解決對了解老舍這個人更有意義。

冰心先生如是說——特質一次,和冰心先生聊天,她突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爸,一定是跳河而死!”我問:“您怎麼知道?”她不假思索地說:“他的作品裡全寫著呢,好人自殺的多,跳河的多。”像《四世同堂》裡的第二代,祁天佑老爺子,受辱後,沒有回家,直接走到西直門外,一頭扎進護城河裡。

像《茶館》裡的王掌櫃,受盡人間折磨之後,說了一串耐人尋味的話,諸如對小孫女說:“來,再叫爺爺看看!”

“跟爺爺說再見!”

“萬一我晚上就死了呢!”最後上吊而亡。

像《貓城記》裡的小蠍和大鷹,後者把自己的頭割下懸在大街上,為了喚醒群眾。

像《火葬》裡的王排長和石隊長,前者重傷後舉槍自盡,後者用盡了子彈,放火自焚。

像《四世同堂》裡的錢太太,一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賢良母,丈夫被捕,兒子一個陣亡一個被害,她不哭,不說話,一頭碰死在兒子的棺材上。

像《老張的哲學》,這是老舍先生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它的時候,作者不過二十六歲,它的女主人翁,叫李靜,是一位可愛的文靜姑娘,最後也是自殺而死。

在寫李靜自殺之前,小說中有這麼一段伏筆:“人們當危患臨頭的時候,往往反想到極不要緊或玄妙的地方去,要跳河自盡的對著水不但哭,笑,而且有時候問:宇宙是什麼?生命是什麼?

那自問自答的結果,更堅定了他要死的心。”這裡說的是自盡,而且偏偏是跳河。

冰心先生的話極對,極準確。她深知老舍先生。他們是老朋友,知知底的。

一個作家的作品中主人公的命運和他本人的命運,當然,用不著去劃等號;但是,這些描寫畢竟是他本人思緒的事物,所以,作家本人的身世往往會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找出某些痕跡來,這倒是不容忽視的參照。甚至,在某種程度上,作品便是作家本人的腳印,表面上並不連續,顯得雜亂無章,東一個西一個,但總體上看,可以覓出一個大概的走向。

從這個角度上看,作品是作家命運的相當可靠的“預報器”不連貫的軌跡也好,命運預報器也好,作品中的對應點對作家的研究者來說,都太有用了。

畢竟,作品是作家身外的第六,它們來自他,由他而生,和他有著看不見摸不著而確實存在的內在的聯繫線。

這就是要注意作品的提示的原因。

氣節、身諫、投水、殉難——哲學如果仔細找的話,在老舍先生的自述中,主要是散文、書信中,還可以找到不少獨白的自我描述。

這些獨白,是地地道道的他的思想的反映,是他的生死觀,是他的人生哲學。

這些獨白極為重要,實際上,是理解老舍結局的鑰匙。

一九四一年,抗戰中,文人們建議設詩人節,還真成功了,為此老舍先生寫了一篇題為“詩人”的小文,發表在當年五月卅一的《新蜀報》上。這裡面有這麼一段話,是談詩人特質的:“他的眼要看真理,要看山川之美;他的心要世界進步,要人人幸福。他的居心與聖哲相同,恐怕就不屑於,或來不及,再管衣衫的破爛,或見人必須作揖問好了。所以他被稱為狂士、為瘋子。這狂士對那些小小的舉動可以無關宏旨而忽略,叫大事就一點也不放鬆,在別人正興高采烈,歌舞昇平的時節,他會極不得人心的來警告大家。大家笑得正歡,他會痛哭涕。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這最後一句話,簡直是在說他自己了——及至社會上真有了禍患,他會以身諫,他投水,他殉難!

實在是太準確了,就是這麼一回事。

我見過不少好心的朋友,他們對我說:老先生子太暴,其實,忍一忍,躲一躲,過了那可怕的幾天,也就闖過來了。

聽到這兒,我總是直截了當地反駁道:您不瞭解他,不會的,他必死無疑。活過了八月二十四,活不過九月二十四,活過了九月二十四,活不過第二年的九月二十四!

他的氣質,他的格,他的信念,決定了他的命。

一九四四年,抗戰最艱苦的時候,從貴州獨山方向包圍偷襲重慶,重慶方面譁然,紛紛準備再向西撤,向西康方向逃,友人蕭伯青問老舍:“您怎麼辦?”他脫口而出:“北面就是濤濤的嘉陵江,那裡便是我的歸宿!”此話傳出後,朋友們紛紛寫信來詢問虛實,老舍先生在給王冶秋先生的信中是這麼回答的:“跳江之計是句實談,也是句實話。假若不幸敵人真攻進來,我們有什麼地方、方法可跑呢?蓬子說可同他的家眷暫避到廣安去。廣安有什麼安全?絲毫也看不出!不用再跑了,坐等為妙;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嘉陵江又近又沒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