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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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給兒子鋪好被褥,才又坐到炕沿上說,那時候,蒼家人裡有五個通天曉地的人,一個說,魔鬼神降世了,一個說,鑽到那幾個膿淌血的男人的五臟裡了;一個說,把他們請出家門,一個說,還要圈起來;最後一個說,就圈到巖
裡吧。那
是通著天的,誰身上的魔鬼神歸天了,我們再把誰請出來。人們連夜動手,將那幾個爛身子的人剛抬進
裡,山水就小了,捱到天亮,水細得就像穿針的線,天也晴了,水淹過的田地裡齊齊嶄嶄冒出一層青苗。
我再也不想聽了,用眼光呼喚著窗外的林濤:淹沒這古老的信仰和陳舊的寓言吧,我不相信。夜深林靜,蒼樸的沉睡早已經將母親的聲音遺落在了遠方。這聲音也就變得微弱細軟了,像荒夢中的囈語,像悠遠的天籟。天籟中隱隱約約混雜著幾聲蒼狗獒拉的吠鳴。不知什麼時候,它離開我們潛進如魔如幻的黑林中去了。夜晚是它捕獲獵物的好時機。後來,我也睡著了,快到天亮時,聽到一陣瑟索聲。母親問兒子,做啥起這麼早?兒子說,野牛溝口的雪雞天一亮就會飛走的。
門被打開了,襲進一股涼氣來。兒子和往常一樣,將母親的夜壺提出去倒掉,又從林間河溪打來滿滿一壺清水,面朝門外的黑暗,為母親輕聲禱祝了幾句,才披上一件鹿皮短襖,去逮雪雞了。雪雞是鬼不養兵娃每天必須吃的一餐飯。
4第一聲野吼請告訴我,蒼家人健壯的兒子,為什麼非要我開出一片田地後才允許我繼續待下去或者離開這裡呢?他在搖頭,搖出了一陣莫名其妙的樹葉的颯颯聲。樹也會自己顫抖嗎?沒有風,只有被綠染透了的空氣在無聲地飄蕩——總得有個原因,哪怕是你自己猜測的原因。
每個走進蒼家人家門的人都可以像走進自家一樣,隨便起居吃喝,用不著付錢或作別的報答,但必須在山林中為他們開出一塊田來,讓他們播一次種子收一茬莊稼。蒼樸想了半晌,才有了一個自以為不錯的回答,這是規矩。我不再問了,對這個人群來說,規矩就是法律,默認就是了,不可違背也不可解釋。
嘩啦啦啦,又是一陣樹葉自作多情的聲響,綠的動盪潛藏在綠
的安謐之中,令人
奮也令人驚悸。我害怕地四下看看。
再往前走時,樹林就越來越密,雜草蜂擁而起,厚實得就像有一道道矮牆在擋腿絆腳。蒼樸的腳步愈加堅定了,好像我們不是在尋找可以開田的地方,而是直奔一個既定的目標。
狼,蒼樸口冷氣,接著又憨憨地笑著說,我們碰到狼崽了——在哪兒?
他用鼻子嗅嗅,徑直前去。我趕緊跟上,又倏然止步,驚恐地隱入一棵大樹背後,偷偷窺伺。但從草叢裡跳出來的卻是蒼狗獒拉。我舒口氣,慢慢挪到蒼樸身邊。大概是為了向主人顯示吧,蒼狗獒拉重又躍入草叢,歡快地圍著兩個不知從什麼地方叼來的狼崽跳來跳去,一會,它停住,用尾巴輕輕拂過去,撥得它們張嘴嚅動起來,之後,又用溫暖的舌頭抒情地
舐。狼崽們
動得更厲害了,不時地用鮮
的薄
銜住它的舌尖。這使蒼狗獒拉格外
動。它岔開前肢,滿懷
情地將它們摟定在
前。可它們並不因此而滿足,焦灼地支楞起脖子,發出聲聲尖細的啼哭。幼獸的上帝是碩大肥軟的獸
,可它沒有,甚至還沒有意識到它和孩子之間的紐帶並不是它的多情的戲耍,更無法設想,雖然光榮而偉大的本能催
著它去以保護者的身份接近它的同類的嬰孩,可它那緊縮著的只產生力量不產生
汁的肚腹,帶給它們的卻只能是失望和更為強烈的飢渴。它詫異了,看著這兩個毫無饜足
的幼獸,惶惑地後退一步。兩個幼獸細細地哀叫著朝它爬去。它扭過頭來,望著蒼樸,向它的智慧的人類朋友乞討辦法。可蒼樸卻異常
捷地縱身跳開,又朝我招手。我快快過去,和他一起隱入密林。
母狼追尋而來了,不知它是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的,忽啦一響,便站到了蒼狗獒拉麵前。蒼狗獒拉穩然不動,討好地晃晃尾巴。回答它的是母狼的一聲嗥叫。母狼四腿繃直,擺出一副拼命的架勢,張嘴齜齜牙齒。眼睛還看不見的狼崽憑著本能朝母狼動而去。蒼狗獒拉傷心地看著,召喚似的發出一陣呼嚕聲。
你有什麼權力叫它們呢?母狼說著,撲過去護住孩子。
蒼狗獒拉妒嫉地一陣狂吠,惹得母狼四蹄騰空,惡狠狠撞了過去。蒼狗獒拉朝旁邊一閃,在母狼撲空的一剎那,一口咬住了對方的股。但它馬上鬆口了,用主動後退的高姿態遏止了母狼的再次進攻。它要時刻讓母狼明白它的手段的高明,但又不想把身體比自己小三分之一的母狼徹底擊敗,因為它也意識到狼崽不屬於自己,偷竊別人的孩子總不是件光彩的事,不管它的目的多麼崇高,多麼富有詩意和愛的纏綿。
蒼狗獒拉轉身走了,訕訕地回頭看看,很快消逝在了綠蒼茫處。母狼這才放心地低頭細看自己的孩子,
了幾口之後,便將它們輕輕叼起,慶幸地抖動灰
,朝遠方跑去。
蒼樸嘿嘿一笑,撥開面前的繁枝茂葉,拽我走出了隱身地。
就在這兒開田吧。蒼狗獒拉識得好風水,它把狼娃放在了這裡,這裡就能長出好莊稼。
荒火燒起來了,先是一片濃煙滾過地面,接著就出現了火苗。血滿草極易燃燒,有了它,就等於在地上潑了一層獸油。青草搖曳著,頃刻枯焦。而小釣樟卻不識時務地發出陣陣咔咔的抗議。因為四周盡是些飽含了水分又染滿了青苔的闊葉蕨樹,用不著挖壕溝阻止火勢蔓延,我和蒼樸將鐵鍁搭在的樹
上,都有點興奮地望著火焰像成堆的野獸那樣撕咬翻騰。
蒼樸突然跳起來,衝進火堆,拎出一團火,摔到我面前。火熄了,原來是一隻燒死了的雛雞。他重又撿起,拽住兩腿,一撕兩半,要我吃。我搖頭。他把送給我的那一半扔進火堆,留下一半大口嚼起來。我問他為啥要扔掉?他說,我們不佔別人的那一半。蒼娘說過,貪心人會讓豹子吃了。我又問豹子是不是這兒最可怕的動物。他沒有回答,幾口就把半隻雞完,又跳起來,回身鑽到蕨樹林裡。等他出來時,懷裡抱著一大捆野黑豆藤蔓,飽滿的豆莢個個裂開了口子,
出一排排扁圓的果實。他將藤蔓扔進火裡,聽著一陣爆響嘿嘿憨笑。一會兒,這塊女處地上已是焦枯一片,青煙嫋嫋地散向四野。蒼樸過去,脫下衣服,一陣猛扇,衣服嘩地拋上去,又鋪下來。地上的灰燼隨風飛遠了,留下一層燒
的黑豆。他抓起一把,吹著
氣,在兩手中來回翻了幾下,過來捧給我。我怕他又會扔了,趕緊接住。
我們吃著乾硬的野黑豆,直到兩個人都覺得兩腮有點困疼了之後才開始平地翻土。
地翻了一半,蒼樸覺得有點熱了,將衣服脫去。沐浴在陽光下的是他偉岸的體,皮膚滑潤,褐
的安詳的線條棲依在周身,勻稱的肌
顯得異常富有彈
,那種能夠破壞一切和創造一切的力量就深深隱匿在這彈
後面。強健到堪稱完美的蒼家男子的
軀,和森林安謐的白天一起創造著一個和平的沒有騷動的境域。這境域又一次讓我想起了那一百多個沉默的靈魂,那靈魂曾經附麗過的一百多個光潔似雪的體魄。
蒼茫,悲涼,思緒就像面前這無邊無際的動的綠
。
動,
動,碧
接天處,那兒有鬼不養兵娃。他是唯一一個被石塊掩埋又沒有靈
分家的倖存者,他不能死。只要我活著,他就不能死。如果說過去我曾經由於怯懦拋棄過他,那麼現在,我要用十倍的勇氣去關心他。我已是一個應該贖罪的人了。我要用行動改變我的形象。否則,我就不是男人。這衝動來得太有點突然和強烈了,我將最後一鍁肥沃的森林土翻上來,央及蒼樸跟我一起去看看鬼不養兵娃。他在猶豫。他為什麼要猶豫?我惱怒地撇下他,兀自前去。
可我沒想到,那條通往石壁的林間小路會被老河用寬闊的身體堵起來。老河似乎知道我會有這種舉動,冷漠地注視著我,像冰山俯視一隻索索發抖的羔羊。他身邊是蒼狗獒拉。它好像
本沒看見我,將鼻子伸進草叢裡探索著什麼。
蒼樸扛著鐵鍁追隨而來。我奇怪,他幹嗎顯得那樣慌張?一種惶惑不安的神情從他那張從來不準備掩飾的臉上滲出來,又瀰漫開去,森林的幽暗也就顯得更加詭譎異樣了。
有一個秘密,我想,他們都在瞞著我——你的病好了,而且已經開了田,你可以離開這裡了。
我回避著老河冷冰冰的眼光,小聲說,我要看看鬼不養兵娃——不行。
老河不屑爭執地撇撇嘴,冷笑一聲,轉身就走。
我恨恨地攥緊了拳頭,一臉壓抑著怒火的惡相。這時,一直盯著我的蒼狗獒拉突然竄到我和老河之間,歪著頭看看老河,見老河轉身朝我啐了一口唾沫,便魯莽地朝我跑來。
蒼樸吼一聲,跳到我面前。不想撞在主人身上的蒼狗獒拉在躍起的一剎那,歪斜著身子倒下去,在地上打了個滾,又穩穩立住,莫名其妙地看著蒼樸。蒼樸臉上還殘留著剛才的緊張神情,不知所措地望著我。
我緊抿了嘴,僅僅是為了報復這種剝奪我的
情權力的舉動,為了報復人與狗聯合起來對我的欺侮,我也不可能再說什麼了。我跳起來,狂奔而去,穿過一片濃綠的樹林,穿過一片無綠的田地。蒼狗獒拉追上來了,撕住我的褲角。我一個馬趴摔倒在地,又翻身站起,立住,忙亂地脫下衣服。
蒼狗獒拉不知道我要幹什麼,猜疑地瞪著我,又回頭看看追攆而來的蒼樸——站住,不准你去。
蒼樸的聲音給了我一個機會,因為蒼狗獒拉不明白這話是喊給它的還是喊給我的。我又開始瘋跑起來。蒼狗獒拉猶豫了一會,等它再次追上我時,我已經離那排很近了。我放慢腳步,雙手抖開衣服,嘩地拋過去。面對任何攻擊都沒有後退習慣的蒼狗獒拉,以為那衝它蓋過去的就是我的
體,狂
般地跳起,前肢沉重而迅急地拍向衣服。衣服落地了,它一頭朝下栽去,在前肢撐地的同時,又一口叼住了衣服,一陣盲目而狂妄的撕扯。衣服爛了,它這才發現那東西
本不值得它大動肝火。它惱羞成怒地奔過來。而這時,我已經撲到那個幽居著鬼不養兵娃的
前,一把撕下了那面遮天蔽
的草簾。懵了,我急眨眼皮,依舊是發懵發呆。即使再次撲過來的蒼狗獒拉將我撲得趔趄了身子、蹭著石壁倒下去時,我也沒有改變那種呆痴的神情。我躺在地上凝然不動,渾身的血
和肌
也在發愣,甚至讓蒼狗獒拉以為我已經完蛋了。它從我身上跳開,邀功似的跑向蒼樸。
這時,我的頭頂,那塊生長著一棵遒勁的鋪團松的岩石上,聳起了老河的黑影。由於太陽在他腦後,我到天地一下子被他拉近了。我爬起來,直勾勾望著他,好一會才從牙縫裡擠出話來——他死了?
蒼樸一迭聲喊道,死了,他死了。
沉默。蒼狗獒拉被這種壓抑的氣氛所染,不聲不響地晃動著尾巴。
我憋足全身的力氣,發出一聲野的吼叫,接著便淚如泉湧。我想,他是我害死的,全連一百多個人都是我害死的。
那個讓我絕望,也讓我時時到深疚的黑影騰地從岩石上跳下來,站到我面前說,看樣子你還算是個人。我不想折磨你。但你必須對天發誓,你這個軟骨頭不會告密。
我揩一把眼淚。
老河又說,你知道,由於你,鬼不養兵娃差點死掉。他是不能再去死的。裡的陰氣對他只有壞處沒有好處。他極有深意地瞥了蒼樸一眼,我們把他轉移了,在一戶人家裡。
我將目光緩緩移向蒼樸,蒼樸臉頓時煞白,跳過來拉住我,發誓,你發誓。老河催
道,快發誓吧。我顫顫悠悠地說,我發誓。我一定發誓。可我還是想見他一面。
他們兩個都搖頭。
已經不可能了。老河道——為什麼?——我活著,我就不能讓你見他。你還是趁早離開這裡吧,越快越好。我告訴鬼不養兵娃,你已經死了,被我親手殺死了——我死了?想讓我死?沒死,我沒死。我要見他,哪怕讓我給他下跪。
老河冷酷地眯起眼瞅了我半晌,喊道,獒拉,獒拉,咬他,咬死他。他看蒼狗獒拉沒有聽懂他的話,便打出一聲響亮的口哨。蒼狗獒拉的四條腿頓時繃直了,彷彿聽到了一聲來自上帝的絕對命令,吐出那條鮮紅的長舌頭,就要朝我撲來。蒼樸趕緊俯下身去,伸胳膊圈住它的脖頸,抬頭哀哀地向我請求,你還沒發誓,發誓吧,兵狗。焦急中,他把兵哥說成了兵狗,是發音問題還是對我的侮辱?我的男人的狹小襟使我顧不得去判斷了。我大聲叫喚我就是條狗,狗是不會發誓的。蒼樸又連聲叫著兵狗,看我不理會,便絕望地放開了蒼狗獒拉。已經平靜了許多的老河卻將它喝住了,既嚇唬我又安
蒼樸地說,不發誓也不要緊,他不敢說出去,他要活命,他從來就是膽小鬼。
我是膽小鬼嗎?也許是的。我走了,我不敢拼命,惆悵、憤懣、委屈,還有深深的懼怕。大概我體內從來就沒有過勇敢無畏的基因,就像蒼狗獒拉從來就沒有過怯懦一樣。但我明白,在這空曠寂寥的森林裡,在經過了生生死死、大喜大悲的磨礪之後,我最怕的不是掉命,而是活著我必須孤獨,必須去接另一個黎明時的分別。
我、不、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