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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慨其嘆矣遇人之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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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白起到得驛館住好,心中卻是老大忐忑。從大處看,燕國正在艱難復興,也圖謀與強大的秦國罷戰修好,放羋王妃回秦大約不會有變。既然如此,樂毅為何委婉地拒絕了他要在晉見燕王之前先見羋王妃一面呢?作為秦國特使,提出先行會見即將歸國的王妃,禮儀是通達的,羋王妃畢竟不是人質。然則作為想與秦國結好的燕國權臣,樂毅的拒絕卻是難以理解的,此中因由究竟在哪裡呢?

“稟報將軍:密行斥候在外候見。”隨行軍吏快步走進廳中。

白起回頭:“快,讓他進來。”一個錦衣商人模樣的年輕人悠然走了進來。一進小廳,年輕商人立即變成了軍人步態,一拱手便道:“稟報將軍:羋王妃下落已經探明,寄居在漁陽要外沽水河谷的狩獵行宮之內,行宮已經多年不用,目下只是一座莊園。”

“狩獵行宮?”白起突然問:“那裡可是樂毅的封地?”

“正是。狩獵行宮外便是樂毅的五十里封地。”白起思忖片刻斷然下令:“你即刻準備,半個時辰後出城。”

“嗨!”密行斥候大步去了。

白起立即喚來隨行軍吏一陣吩咐,便進了寢室,一時出來,竟是一身布袍青布包頭,儼然一個胡地販馬的商人。走到廊下,正有一輛單馬烏篷的緇車等候,便不言聲跨進緇車腳下一跺,緇車便哐啷咣噹地出了特使庭院,出了驛館大門。時當夕陽將落,商旅出城國人回城人車馬牛川不息,烏篷緇車的馭手一亮亞卿府行車令牌,便雜在商旅車中順利出城。行不到裡許之地,便聞身後號角悠揚響起,薊城便隆隆關閉了。

戰亂方過,一出薊城城門便是滿目荒涼,竟是連函谷關外的熱鬧繁華也沒有,更別說與咸陽四門外的客棧林立燈火煌煌相比了。眼見血紅的太陽沉到了山後,一抹晚霞消散,黑黑的夜倏忽之間便籠罩了原野。緇車駛到一個荒涼的山彎,只聽一聲短促的蛙鳴,緇車便停了下來。白起利落下車,跳上一匹空鞍戰馬,輕喝一聲:“走!”便見山彎連串飛出五騎,竟是當先去了。白起一抖馬韁,風馳電掣般追上到五騎中間,馬隊便直向西北沽水而來。

沽水從北方高原的大漠密林而來,在薊城西面四十里過,南下直入大海。在沽水經薊城西北的百餘里處,卻是一片蒼莽山地,只有這沽水河谷是通過這片山地的唯一路徑。匈奴南縣,這裡便是必經之途。很早以前,燕國在這裡便建了一座駐軍要,因了沽水在這裡匯聚了一片大澤,岸邊的燕人大都以漁獵為生,要便叫做了漁陽堡。有山有水又有草原密林,自然便是狩獵的好去處,於是也就自然有了燕國王室的狩獵行宮。子之秉政燕國內亂以來十幾年間,朝野惶惶,王室更是大災頻仍,這座行宮便無人光顧了。漁陽要形同虛設,匈奴遊騎也就趁機南下劫掠,行宮便成了胡將歇馬的好去處,雖然臨走時搶掠一空,卻也沒有被付之一炬。燕昭王即位,便將漁陽之南這片豐腴而又有胡騎劫掠風險的土地連同空蕩蕩的行宮,一起封給了樂毅。

密行斥候已經將路徑探聽得清楚,雖是黑夜,依然一路快馬,一個多時辰後便到了沽水河谷的山口。剛進山口,白起便從面風中嗅出了一絲戰馬馳過的特異汗腥味兒,一聲短促的呼哨,馬隊立即拐進了一個山彎。白起低聲命令:“兩人在此留守,三人隨我步行入谷!”五名騎士立即下馬,兩人將馬韁收攏在手,拉到了隱蔽處。密行斥候帶路,白起緊跟,兩名鐵鷹銳士斷後,一個步軍卒伍的三角錐便沿著山大步唰唰地進了山谷。暗夜之中,山谷漸行漸寬,腳下也變成了勁軟的草地,白的河也變寬了,谷口的濤聲變成了均勻細碎的嘩嘩淌。可以想見,這片谷地原是一片外險內平水草豐腴的寶地。燕昭王將如此肥美的河谷封給樂毅,可見對樂毅的倚重。白起邊走邊想,竟油然生出一陣慨。

突然,前方出現了隱隱燈光,前行斥候低聲稟報:“將軍,狩獵行宮到了。”白起低聲對後面兩名鐵鷹銳士下令:“你倆隱蔽守望。”又一揮手“斥候隨我進莊。”密行斥候便領著白起,從東邊山下的草地一路飛了過去,片刻之間便到了行宮背後的山下。白起一個手勢,兩人便飛步上山,隱蔽在大樹後向行宮中瞭望。

這座行宮很小,實際上也就是一個一圈房屋的小莊園而已。高挑的風燈下,隱隱可見巨石砌就的莊門與高大的石牆,似乎比院中的房屋還更為勢派。從山遙遙望去,院中石亭也有一盞風燈閃爍,似乎隱隱有人說話!白起略一思忖,一個手勢,兩人便飛身下山,幾個縱躍便到了靠山的大牆下。白起一擺手,示意密行斥候守候接應,便扣住牆間石縫壁虎般遊了上去。

到得牆上,白起伏身端詳,卻發現高牆與屋頂間覆蓋著一片帶刺的銅網!雖則如此,白起並未到意外,因為狩獵行宮必在野獸出沒之地,為了防備山中野獸從山坡進入莊園,狩獵山莊通常都有這種叫做天網的防備。白起出身行伍,對士兵克難克險之法最是心揣摩,常常有別出心裁的戰陣動作在軍中傳播,無論是騎士還是步卒,都以能在白起麾下作戰而自豪——戰功最大,傷亡最小!對面前這片銅網,他沒有片刻猶豫,便將身上布袍一緊,朝著銅網滾了過去!原是他內穿鐵鱗甲,外包一身布夾袍,提氣一滾,縱然將夾袍扎破,人卻是安然無恙。

滾過銅網,便到了東面屋頂,院中情形看得清楚,亭中說話聲也清晰可聞。

石亭下,卻正是樂毅與羋王妃兩人。樂毅也是一身布衣,散發無冠,腿邊一條馬鞭,坐在一片草蓆上正在捧著陶罐汩汩大飲,卻不知是酒還是水?羋王妃卻是一身楚女黃裙,脖頸上卻是一條燕國貴胄女子常有的大紅絲巾,一頭黑髮瀑布般垂在肩上,也不見她說話,卻只在樂毅面前悠然地走動著。

“羋王妃,你在燕國多少磨難,終究是到頭了。樂毅為你高興!”

“人各有命。羋八子在燕國很快樂,沒覺得有甚磨難。”

“羋王妃襟開闊,樂毅佩服。”

“樂毅,休得做糊塗狀。”羋王妃似乎生氣了,聲音竟有些顫抖:“甚個襟開闊?我不走,只是因了你,羋八子喜歡你!”白起一個靈,便覺頭皮一陣發麻。羋王妃將為秦國太后,如此作為豈不令天下嘲笑?正在此時,卻聽樂毅喟然一嘆:“造化人,時勢使然。若秦國動盪,王妃無可投國,樂毅豈是無情男兒?然秦國已經安定,嬴稷已經稱王,王妃如何能留在燕國?樂毅當初鹵莽造次,請王妃鑑諒了。”

“樂毅,不要那樣說。”羋王妃似乎也平靜了下來“我情願那樣做。在我母子瀕臨絕境的時候,你真誠地照拂了我與稷兒。羋八子原不是節烈女子,你縱然倚仗權力欺凌我們,羋八子也會順從你。可你沒有,你只是真誠地照拂我們,絲毫沒有因了同僚的側目嘲諷而有所改變。我便真的喜歡上了你。我曉得,你也真心地喜歡我,愛我,是麼?”

“羋王妃差矣!”樂毅急迫地打斷了羋王妃“樂毅照拂王妃母子,原是燕王之意。燕國要對秦國真誠修好,無論何人在秦國為君,無論何人在燕國為質,燕國都要善待秦國特使人質,以便將來與秦國結盟。樂毅所為,原與愛心無關。若非如此,樂毅豈能以一己之身,私相照拂一國人質?此乃真相,萬望王妃莫將此情看作樂毅本心也。”羋王妃卻咯咯笑了,笑聲在幽靜的山谷竟是那樣嫵媚清亮:“樂毅啊,你不說,我也曉得如此。可你說了,我便更喜歡你了。”說著便是悠然一嘆“身為權臣,誰也難脫權謀。可權謀施展處,也辨得英雄小人。難道那一袋黑麵、半隻野羊、一罈苦酒、些許布,也都是燕王讓你送的麼?稷兒回秦,我孤身留燕,你不讓我住在驛館,也不讓我住進王宮,卻安頓我住在你的封地莊園,難道這也是燕王詔命麼?”

“那是為了王妃的安危著想,並無他意。”樂毅又一次打斷了羋王妃。

羋王妃又咯咯笑了:“樂毅啊樂毅,此等事越抹越黑,你卻辯解甚來?我只對你說:羋八子不想回秦做冷宮寡婦,就要在燕國,就要守著你,你卻是如何?”遠遠聽去,竟象個頑皮的少女,任誰也想不到她便是三十多歲的秦國王妃。

樂毅顯然著急了,竟是站起來深深一躬:“王妃所言極是,樂毅無須辯解。只是王妃須得體諒樂毅,顧全大局,回到秦國為上策。”

“是麼?我卻想聽聽下策。”羋王妃頑皮地笑著。

“樂毅剖腹自裁,了卻王妃一片情意。”樂毅竟是毫不猶豫。

羋王妃顯然愣怔了,竟是良久沉默,方才長長地嘆息了一聲:“樂毅啊,羋八子算服了你。我答應你,回秦國便了。”

“謝過王妃!”

“別急喲。我卻有個小條件,曉得無?”羋王妃的溫軟楚語竟是分外動聽。

“王妃但講。”

“你,今夜須得留在這裡陪我。”

“王妃…”這次卻是樂毅愣怔了。

“你不答應,羋八子便寧死不回秦國!”說罷,羋王妃竟是轉身飄然去了。

白起心頭一顫,分明看見木頭般愣怔的樂毅一拳砸在石柱上,將那個大陶罐雙手捧起一陣汩汩大飲,緊接著便聽“哐啷!”一聲,大陶罐在石柱上四散迸裂,樂毅便搖搖晃晃地走進了亮燈的大屋。

趴在屋頂的白起卻亂成了一團麵糊,這在他是從來沒有經過的事情。星夜入漁陽,為的是探聽王妃下落,並與王妃面談,一則稟報咸陽大勢,二則落實王妃在燕國有無需要料理的秘密事宜?以及是否受到過刁難?他好以特使身份涉。如今看來,這一切竟都是多餘的了。咸陽大勢路上稟報不遲,羋王妃一直有樂毅照料,諒來也不會受人欺侮刁難。需要料理的秘事看來只有自己看到的這一樁,而這件事,非但自己永遠也料理不了,而且連知道也不能知道。看來自己的事只有一樁,接回羋王妃萬事大吉。亂紛紛想得一陣,白起便緊身一滾,到了石牆立即跳下,一揮手便領著密行斥候往回疾走。到了山彎,上馬一鞭便連夜回了薊城。

過午,一輛牛車咣噹咣噹駛到驛館門口,卻是樂毅來請白起進宮。白起已經沒有興趣詢問任何事情,也沒有心情邀樂毅敘談,略略寒暄兩句便隨著樂毅進了王宮。

燕國宮室規模本來就很簡樸狹小,一場大亂下來,更是大半被毀,只剩得幾座殘破的偏殿與一片光禿禿的園林庭院。王宮大門已經稍事修葺,雖未恢復原貌,畢竟尚算整齊。進得宮中,卻是處處斷垣殘壁,滿目荒涼蕭疏,雖然正是盛夏,卻沒有一棵遮陽綠樹,沒有一片水面草木,觸目皆是黑禿禿的枯樹,撲鼻皆是嗆人的土腥。暴曬之下,塵土瓦礫竟是在車輪下撲濺得老高,兩車駛過,便是一片大大的煙塵。幾經曲折,來到一座唯一完整的大瓦房前,樂毅下車拱手笑道:“東偏殿到了,將軍請下車。”白起雖然也知道燕國慘遭劫難,但卻無論如何想不到竟是如此悽慘,王宮尚且若此,可見市井村野。可他同時到奇怪的是,燕國市容田疇民居似乎恢復得還不錯,王宮卻如何絲毫未見整修重建?面前這座東偏殿,實際上便是未被燒燬的一座四開間的青磚大瓦房而已,假如沒有這座東偏殿,整個王宮竟是無處可去了。白起站在廊下一番打量,不脫口問道:“如此王宮,燕王的居處卻在哪裡?”樂毅道:“燕王啊,暫居一座絕戶大臣的府邸,還沒有寢宮。”白起真正驚訝了,燕國畢竟大國,國君無寢宮,當真是天下奇聞也。他皺著眉頭竟是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人言燕王得歷代社稷寶藏,卻做了何用?”話一出口便覺不妥,便歉疚地笑著拱手“白起唐突,亞卿恕罪了。”

“無妨也。”樂毅卻是喟然嘆息“一則招賢,二則振興農耕市井。郭隗有黃金臺,劇辛有三進府邸,樂毅有狩獵行宮與五十里封地。每戶農人得谷種,作坊得工具,商旅得販運牛車。耗財多少,難以計數,惟獨燕王宮室卻是不花分文。”

“大哉燕王也!”白起不由衷讚歎“有君若此,何愁不興?”樂毅笑了:“燕王得將軍如此讚語,樂毅倍!來,將軍請進了。”進得殿中,一名老內侍匆匆上茶,又在樂毅耳邊低聲說了幾句。樂毅笑道:“將軍入座稍待,燕王正在巡查官市,片刻即到。”白起向來敬重奮發敬業之人,更何況這是一國之君,便慨然拱手:“但等無妨。”樂毅自然不能讓白起乾坐,舉起茶盞笑道:“久聞將軍善戰知兵,卻不知師從何家?”但凡談兵論戰,白起便來神,慨然一嘆便道:“秦人多戰事。白氏家族世代為兵。白起生於軍旅,長於行伍,酷愛兵事而已,卻無任何師從。與將軍飽讀兵書相比,原是文野之別了。”

“你,此前沒讀過任何兵書?”樂毅驚訝地睜大了眼睛搖頭一嘆“樂毅卻是慚愧了。”見樂毅驚訝的模樣,白起連連擺手道:“兵書倒是讀了幾冊,只是記不住罷了,臨戰還得自己揣摩。此等野戰,成不得大氣候。”

“將軍天授大才也!”樂毅不拍案讚歎,話音落點,卻聞屏風後一陣笑聲:“卻是何人?竟得亞卿如此褒獎?”隨著笑聲,便從本三聯木屏風後走出一個黝黑瘦看不清年齡與身份的人,一身褪紅袍,一頂竹皮高冠,一片落腮斷須,雖是衣衫落拓,步態眉宇間卻是神清目朗英風人。樂毅連忙起身拱手笑道:“臣啟我王:此乃秦國特使白起將軍。樂毅嘆者,正是此人。”聽說這便是燕王,白起倒真是吃了一驚,卻又十分的敬佩,不肅然起身一躬:“秦國特使白起,參見燕王。”燕昭王搶步上前扶住了白起笑道:“久聞將軍膽識過人,果然名不虛傳。亞卿所贊,卻是不虛了。來,將軍請入座。”竟是親手虛扶著白起入座。

白起原不是託大驕矜之人,此刻卻不由自主地被燕昭王“扶”進了坐案,那種親切自然與真誠,竟使他無法從這個虛手中脫身出來,連白起自己都覺得奇怪,坐進案中又覺不妥,便拱手做禮道:“謝過燕王。”竟是額頭出了一層細汗。

燕昭王自己走到正中大案前就座,看著白起笑道:“一暗一明,將軍兩次入燕為客,也算天意了。燕國百廢待興,拮据蕭疏,怠慢處卻請將軍包涵了。”親切得竟是朋友一般,全無一國君王的矜持官話。白起由衷讚歎道:“燕國有王若此,非但振興有時,定當大出天下了。”燕昭王哈哈大笑:“將軍吉言,姬平先行謝過了。但願秦燕結好,能與將軍常有聚首之期也。”白起坦直道:“惠王之時,秦燕已是友邦。新君即位,對燕國更有情義,絕不會無端生出仇讎。”燕昭王卻嘆息一聲道:“羋王妃母子在燕國數年,正逢燕國戰亂動盪之期,我等君臣無以照拂,致使新君母子多有磨難。此中難堪處,尚請將軍對秦王多有周旋。”白起慨然拱手道:“白起實打實說話,無須妄言:我王對燕國君臣多有好,羋王妃更是明銳過人,原是恩燕國君臣,燕王但放寬心便是。”燕昭王一笑一嘆:“看來啊,我是被這邦反覆做怕了。燕齊友邦多少年?說打便打,說殺便殺,朝夕之間,燕國血成河也。此中恩仇,卻對何人訴說?”一聲哽咽,竟是雙眼溼。

白起一時默然。兩次入燕,他已經明顯察覺到燕國朝野對齊國的深仇大恨。今進宮目睹王宮慘狀,一個突然念頭便冒了出來——燕昭王不修宮室,就是要將這一片廢墟留作國恥勵燕人復仇?雖不能說,但這個念頭卻始終不能抹去。他同情燕國,也理解燕國,然則作為秦國特使,他自然首先要從秦國角度說話。秦國與齊國相距遙遠,自秦惠王與張儀連橫開始,齊國便是秦國拆散六國合縱的最可能的同盟者,雖說秦國總是最終不能結好齊國,但卻從來不願主動開罪於齊國。更何況秦國目下這種情勢——主少國疑最需要穩定的微妙時期,他能以特使之身與燕國同仇敵愾麼?

良久,白起低聲道:“燕國後若有難處,可以亞卿為使入秦便了。”燕昭王面已經緩和,拍案笑道:“原是一時趕話而已,將軍無須當真,說正事了。亞卿已經驗過國書,將軍付王室長史便了。接羋王妃,由亞卿陪同將軍了。明王妃離燕,由亞卿代本王送行,將軍鑑諒了。”白起站起一躬:“多謝燕王!”出了塵土飛揚的王宮,樂毅笑道:“我陪將軍去接羋王妃了。”白起心念一閃道:“容我回驛館準備儀仗車馬,片刻便來。”樂毅低聲道:“薊城目下多有胡人齊人,沒有儀仗正好。”白起恍然道:“亞卿卻是周詳,這便去了?”樂毅將短鞭向牛背一掃,牛車便咣啷啷向北門而去。白起既驚訝又好笑,此去漁陽百里之遙,這牛車何時咣啷得到?樂毅這是做甚?緩兵之計麼?或是羋王妃又有了變化?種種疑惑一時湧上心頭,偏白起又不能說破,只好隨著樂毅穿街過巷,約莫小半個時辰便也出了北門。白起此番進宮,按照禮儀,乘坐了特使的兩馬軺車,雖有一個鐵鷹銳士做馭手,算是重車,卻也比牛車快捷得多,但是卻只有跟在牛車後面款款走馬。白起實在不耐,便向牛車遙遙拱手:“亞卿,我這軺車有兩馬,你我換馬如何?”樂毅卻是回頭笑道:“莫急莫急,這便到了。”白起又是一驚,卻又恍然醒悟——羋王妃已經離開漁陽河谷,回到了薊城郊野。

又行片刻,牛車拐進了山道邊一片樹林。過了樹林,便見綠草如茵的山凹中一座圓木圍牆的木屋庭院,鳥鳴啾啾,卻是幽靜極了,若非四周遊動著幾個紅衣壯漢,簡直便是一處隱士莊園。白起笑道:“羋王妃得亞卿如此保護,卻是難得了。”

“將軍請下車了。”樂毅已經跳下牛車“自將軍接走嬴稷,羋王妃便一直住在漁陽河谷的狩獵行宮,昨才移居薊城郊野。燕國大亂初定,多有匈奴東胡偷襲,齊國細作滲透謀殺,樂毅不敢造次。”一番話真誠坦蕩,除了無法說的,幾乎全都說了。白起深深一躬:“亞卿以國家邦為重,襟懷磊落,白起佩之至。”樂毅卻是不經意地笑笑:“利害而已,何敢當此盛名?將軍隨我來。”進得圓木牆,便見院中一個布衣少女的背影正在收拾晾杆上的衣物。樂毅一拱手笑道:“請楚姑稟報王妃:樂毅陪同秦國特使白起前來,求見王妃。”叫做楚姑的少女回眸一笑,答應一聲便輕盈地飄進了木屋。片刻之後,便見羋王妃走了出來,遙遙看去,雖是布衣裙釵,卻依舊明豔人,信步走來步態婀娜,比那美麗的少女竟是平添了別一番風韻。

白起肅然便是一躬:“前軍主將白起,參見王妃。”羋王妃粲然一笑:“白起啊,你來接我了?”白起慨然拱手:“白起奉秦王之命,恭王妃迴歸咸陽!”

“曉得了,好啊!”羋王妃很是高興:“離秦多年,我也想念咸陽了呢。進來坐得片刻,待楚姑收拾好便走。”白起恭謹道:“無須坐了,末將在這裡恭候王妃便是。”羋王妃笑道:“白起自家人好說,亞卿是客,不進去便是失禮了呢。”樂毅連忙拱手笑道:“多謝王妃美意,樂毅與將軍正有談興,也在這裡恭候王妃了。”羋王妃目光一閃笑道:“也好,我片刻便來。”飄然進了木屋,果真是片刻便出了木屋。

白起原以為羋王妃要換衣物頭飾,方才辭謝不入,此刻見羋王妃竟是布衣依舊,只是手中多了一支綠瑩瑩的竹杖,身後多了一個揹著包袱持著一口吳鉤的楚姑,便有些後悔方才的辭謝竟是耽擱了羋王妃與樂毅的最後話別。正在此時,羋王妃已經笑盈盈來到兩人面前,竹杖輕輕一點:“亞卿大人,這支燕山綠玉竹,我卻是帶走了,曉得無?”樂毅大笑一陣道:“目下燕山,也就這綠玉竹算一樣念物了。燕國貧寒,無以為贈,樂毅慚愧!”羋王妃笑道:“本天成,歲寒猶綠,這綠竹卻是比人心靠得住呢。白起,走!”說完,竟是大袖一擺便走到軺車旁跨步上車,那個少女楚姑一扭身便飄上了馭手位置。

樂毅卻渾然無覺一般對白起一拱手:“牛車太慢,將軍與我同騎隨後便了。”原來在等候之時,白起的鐵鷹銳士已經卸下了一匹駕車馭馬,準備讓白起騎乘,不想多了一個楚姑做馭手,便少了一匹馬。樂毅卻清楚非常,已經吩咐護衛木屋莊園的甲士頭目牽來了三匹戰馬,他自己也棄了牛車換了戰馬。如此一來,羋王妃的軺車便仍舊兩馬架拉,鐵鷹銳士車旁護衛,樂毅白起兩騎隨後,一路車聲轔轔馬蹄沓沓,暮降臨時分便進了薊城。

將羋王妃護送到驛館,樂毅便告辭去了。用過晚飯,羋王妃便將白起喚進了她的外廳,備細詢問了咸陽的諸般變化,連白起退趙的經過也沒有漏過。羋王妃除了發問便是凝神傾聽,竟沒有一句評點。後來,羋王妃便與白起海闊天空起來,對白起敘說了燕國內亂的經過,又說了自己如何在燕山學會了狩獵,在樂毅封地還學會了種菜,親切絮叨得竟是家人一般。後來,羋王妃又問到了白起的種種情況,家族、身世、軍中經歷、目下爵職,顯得分外關切。白起素來不喜歡與人說家常,對王妃的詢問儘可能說得簡約平淡。羋王妃卻很認真,那真切的驚訝、嘆息、歡笑甚至淚水盈眶,竟使白起恍惚覺得面前是一個親切可人的大姐一般,不由自主地便一件一件說開去了。不知不覺,便聞院中一聲嘹亮的雞鳴。白起大是驚訝,連忙堅執告辭。倒是羋王妃興猶未盡,笑著叮囑白起後還要給他說軍旅故事,方才將白起送出了前廳。

午後時分,白起的全副儀仗護送著羋王妃出了薊城,在城外會齊了前來接應的千人騎隊,便向南進發了。到得十里郊亭處,卻有樂毅與劇辛並一班朝臣為羋王妃餞行。按照禮儀,餞行便是用酒食為遠行者送行,要緊處便在一爵清酒祝平安。在邦之中,餞行原非固定禮儀程式,是否餞行全在兩國情誼與離去者地位而定。羋王妃即將成為秦國太后,且又有燕昭王口詔,於是便有了樂毅劇辛率領群臣餞行。白起事先知曉且已經在行前對羋王妃說過,便下令馬隊儀仗緩緩停在了郊亭之外,高聲向青銅軺車中的羋王妃做了稟報。

羋王妃淡淡笑道:“樂毅偏會虛應故事。傳話:多謝燕王,免了虛禮。”白起拱手低聲道:“末將以為,事關邦,王妃當下車受酒。”羋王妃眉頭微微一皺,便起身扶著白起臂膀下車,悠然走向簡樸獷的大石亭。樂毅劇辛並一班朝臣在亭外齊齊拱手高聲道:“參見羋王妃!”羋王妃笑道:“秦燕篤厚,何須此等虛禮?多謝諸位了。”竟是釘住腳步不進石亭。樂毅笑道:“王妃歸心似箭,我等深以為是,禮節簡約便是了。”一揮手,便有兩名內侍分別捧盤來到羋王妃與樂毅面前。樂毅捧起盤中大爵道:“燕國君臣遙祝王妃一路平安。”羋王妃卻微笑地打量著樂毅,只不去端盤中銅爵。瞬息之間,白起已經雙手捧起銅爵遞到羋王妃面前:“王妃請。”羋王妃接過酒爵悠然笑道:“謝過燕王,謝過諸位大臣。”便徑自舉爵一氣飲盡,將大爵望銅盤中一擱,便大步回身去了。

樂毅一陣愣怔,卻又立即躬身高聲道:“恭送羋王妃上路!”大臣們也齊聲應和,聲音卻是參差不齊,竟成了哄嗡一片。白起連忙對樂毅劇辛拱手道:“王妃昨夜受了風寒,略不適,亞卿大夫鑑諒。”樂毅笑道:“原是無妨,將軍但行便是了。後會有期!”白起也是一聲“後會有期”便大步去了。

車馬轔轔南下。羋王妃突然笑了:“白起,生我氣了?”白起走馬車旁,一時沒有說話。羋王妃卻是一聲嘆息:“惜乎世無英雄也!一個人有功業,便要活到那般拘謹麼?”白起不知如何應對,便也是一聲嘆息。從此,羋王妃一路不再說話,只是頻繁地換車換馬,竟是一路替顛簸,馬不停蹄地到了咸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