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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趙奢豪言險狹鬥穴勇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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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軍快速東出的消息傳到邯鄲,趙國君臣雖然大出意料,卻也沒有慌亂。在趙國君臣心目中,很是清楚滅中山國的利害關聯,所以多年來只是不斷蠶食中山而不做滅國大戰。迄今為止,中山國已經只剩下不到十座城池不到五百里地面,趙國才決意一舉滅之。發兵之前,惠文王趙何曾有秦國發兵之憂慮,誰知幾位重臣竟是眾口一詞,秦國南郡未安,白起遠在彝陵,決然不會發兵攻趙。趙何思忖一番也覺在理,趙國滅中山只在一個月間,縱然白起聞訊星夜北上,待得率領大軍上路,只怕中山國也沒有了,那時秦國奈何?可令趙國君臣驚訝的是:秦國本就沒有動用白起,也沒有動用舉國大軍,竟然是一個叫做胡傷的大將率八萬鐵騎直閼與。

閼與位於漳水上游山地,南壓韓國上黨,西對秦國離石,距東南之邯鄲三百餘里,是趙國西部的第一道險關。過了閼與沿漳水河谷而下百餘里,便是邯鄲西大門——武安要。武安一過,距邯鄲便只有不到百里,鐵騎馳騁,一個時辰便到城下。惟其如此,這閼與雖則不大,卻是絕不能放棄的咽喉要地,即或在兵力最吃緊的時刻,閼與也常駐著兩萬長於山地廝殺的銳步軍。而今秦軍直閼與,顯然便是要破除趙國屏障而威脅邯鄲。

便在緊急軍報傳入邯鄲後的半個時辰,惠文王特使便四路出宮了:第一路直赴中山軍前,向統兵大將樂閒通報軍情變故,囑其相機處置;第二路飛赴武安,急召老將廉頗來邯鄲;第三路出邯鄲東北直奔觀津,急召大將樂乘;第四路北上鉅鹿府庫,急召田部令趙奢回邯鄲籌劃糧草。趙何相信,這幾路特使必有一路能解閼與之危。

趙何其所以信心十足,本原由,便在於這時的趙國非但有胡服新軍三十餘萬,且多有良將。對諸侯作戰,非但有勇邁絕倫的老將廉頗,更有閒居觀津號為望諸君的天下名將樂毅,及其同是兵家名士的兩個兒子——樂閒、樂乘,老而彌辣的平原君趙勝,久在軍旅而如今職掌國尉的肥義,若再加上趙成、趙文、趙造、趙俊、趙固、趙袑等一班王族新老猛將,趙國簡直就是名將淵藪。其中堪稱帥才而能獨當一面者,至少有樂毅、廉頗、趙勝、肥義、樂閒、樂乘、趙成幾人。然則除非有亡國之險,樂毅這般名動天下的大帥是不宜輕動的,而趙勝、趙成、肥義這三位也都是年過六旬的老將,也是不能隨意上陣的。能立應突發危機者,自然便是常在軍中的這班大將。幾將之中,樂閒率軍進攻中山,其餘兩人便成了擊秦軍的自然人選。

降臨時,最近的廉頗率先趕回邯鄲。

這廉頗卻是天下軍旅之一奇,奇便奇在越老越見戰陣之才。四十多歲時,廉頗便以勇邁聞與諸侯,而今雖然已是六十五歲高齡,卻是壯猛依舊心志非凡,一副雪白的連鬢絡腮大鬍鬚掛在黝黑紅亮的臉膛上,步態赳赳聲若洪鐘,但在軍前立馬,便是河嶽泰岱而無可撼動。然則若僅僅是勇猛,尚不足以成為天下名將。廉頗之奇,便在於衝鋒陷陣之勇猛與統率大軍之穩健奇妙地糅合在了一起。一身而享天下第一武勇與天下第一穩健之赫赫大名,戰國之世竟是唯此一人耳。

當沉重急促的腳步聲遠遠傳來時,惠文王便先自笑了。廉頗的腳步聲永遠都象戰鼓,任你萎靡困頓之人,一聽這咚咚鼓點都會陡然振作。趙何也是一樣,順手撂下案頭的《閼與關山圖》,便大步了出來。

“老卒廉頗,參見我王!”還在九級石階之下,黃鍾大呂便轟然彌散開來。不稱老夫,也不稱老朽,卻硬邦邦自稱老卒,這也是廉頗一奇。趙何哈哈大笑:“老將軍,本王正在虛席以待,請了。”

“我王請!”廉頗肅然一拱,便跟在趙何身後大步進了幽靜的偏殿。

“老將軍請看,這是閼與急報。”一到殿中趙何便拿起案頭羽書遞給了廉頗。

“老卒駐防武安,軍情盡知,我王何斷?”趙何笑道:“戰事問將。老將軍以為閼與可救麼?”默然片刻,廉頗終於開口:“閼與道遠險狹,急切間難救。”趙何一驚,心下便是一沉:“閼與丟給秦軍,邯鄲豈不大險?”

“邯鄲無險,我王毋憂。”

“何以見得?”

“老卒鎮守武安,秦軍難越雷池半步!”趙何不說話了。廉頗的回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如此勇邁老將之目光,尚且認為閼與難救,那顯然便真是難救了。趙何不是父王趙雍那般戰陣君王,沒打過仗,戰事決斷歷來是以大將主張為憑據。廉頗本是行伍擢升,久經戰陣,他能說“道遠險狹”那必是大軍無法兼程行進的崎嶇山地羊腸道,趕去也是遲了。驟然之間,趙何想起廉頗當初的建言:在閼與當屯兵五萬!可是,其餘大將都以為兩萬足以支撐,屯兵過多,且不說閼與不能展開,糧草輸送、兵力凝固難以迅速調遣等等都是不利之處。目下看來,廉頗竟是沉穩老謀了。廉頗匆匆趕回武安備兵去了。趙何鬱郁沉思,竟連最是講究的晚餐都免了,一直在殿中轉悠著守侯著。

“稟報我王,樂乘將軍到。”

“快,請進來了。”樂乘是樂毅的次子,三十餘歲,自幼便讀兵書,與長兄樂閒一般沉靜,儒雅之風卻頗似乃父。當初樂毅棄燕入趙,騎劫大軍竟被田單火牛陣一舉擊潰,落葉遇秋風般丟了齊國,其山倒之勢竟是比當年樂毅攻齊還要快捷。燕惠王姬樂資大悔不迭,更怕樂毅記恨於燕國而率趙軍攻燕,於是便派出秘使致書樂毅,將當初之過推於“左右誤本王”宣示自己的本意是“為將軍久暴於外,故召將軍歇息議事”末了指責樂毅“將軍過聽,以與本王生隙,遂棄燕歸趙。將軍自以為計可也,卻何以報先王之所以遇將軍之恩義也?”先期隨後母在劇辛護送下秘密抵趙的樂乘見書大是不齒,冷笑道:“君王多厚顏,如此言語,竟能啟齒也!”樂毅卻是淡淡一笑:“亡羊尚知補牢,縱有文過飾非,也是用心良苦也。”樂乘記得,父親書房的燈光當夜一直亮著,天亮時,父親將他喚進書房,拿出滿蕩蕩字跡的三張羊皮紙說,這是給燕王的回書,你便做我信使了。為明父親本意,樂乘仔細讀完了那封少有的長書。父親開篇便直言不諱:“樂毅非佞臣。當初不能奉承王命以順左右之心,恐傷先王之明也,故遁逃走趙。今足下使人數之以罪,臣惟恐足下之左右不察先王信臣之理,又不白臣之用心也,故敢以書對。”寥寥數語,卻潛藏著諸多意味,樂乘不便大是讚歎。接著,父親便細緻論說了燕昭王的惕厲奮發、敬賢拔士與任用樂毅滅齊的經過以及給燕國帶來的巨大利市,顯然便是要給燕惠王立一面君道人道的大銅鏡。末了那段話猶是人,樂乘至今尚能一字不差的背誦下來:臣聞之:善作者不必善成,善始者不必善終。昔吳王闔閭聽伍子胥而成大業。夫差卻賜藥以殺伍子胥,而拋屍於江。吳王夫差不悟才士可以立功,故殺子胥而竟不悔!子胥不明吳王之歧見,故屍身入江猶有恨意。臣立功免身,以明先王之跡,臣之上計也。既臨不測之罪,自以倖免為利。今雖身託外邦,而大義不敢逾越也。

臣聞:君子絕,不出惡聲;忠臣去國,不潔其名。臣雖不才,數受教於高士君子,自當恪守大道。臣恐王唯聽左右之說,而不察賢才之疏遠,故敢獻書以聞,願王留意也。

便是這封回書,燕惠王無言以對,只好三番五次地向趙國示好,請趙王准許樂毅回故國探訪。趙何卻是心明如鏡,也三番五次地不予理睬,直到樂毅默認了,才“王命特許望諸君訪燕”這便是明白警告燕國:樂毅是趙臣,燕國若有加害之心,便是於趙國為敵!後來,樂毅隻身回燕,燕王多方說服樂毅回燕重掌兵權,都被樂毅婉言辭謝了。眼見樂毅不歸,燕惠王便提出讓樂毅長子樂閒回燕承襲昌國君爵位,不想樂毅卻道:“樂氏既在趙國,便當為趙國之將,何能再做逃趙之事?”燕惠王不驚慌道:“樂氏為趙將,忍心攻燕乎?”樂毅笑道:“樂氏不攻燕,此乃樂毅與趙王明白約定,燕王毋憂。”從燕國歸來,趙何便請樂毅出山掌趙國上將軍大印,樂毅也是悠然一笑:“樂毅年邁力衰,已喪掌兵雄心,愧對趙王了。若得軍情緊急,臣之兩子或可盡力。趙國良將輩出,何須一老朽之力也。”從那以後,樂毅便以客卿之身在觀津真正地做了隱士,樂閒樂乘卻先後做了趙國將軍。

“將軍但坐。”樂乘一進來,惠文王趙何先禮節一句,煮茶侍女尚未就位,便急迫坐到樂乘對面席位:“將軍且說,閼與如何援救?”樂乘頗為機,來路上已經謀劃妥當,便從容答道:“趙王明察:閼與為兵家險地,一道大嵰山便是崎嶇難行,大軍無法疾進,難救也。”

“如此說來,閼與便是丟了?”惠文王倒了一口涼氣。

“卻也未必。”樂乘似乎成算在“閼與兩萬銳,或可守得一段時。目下,我可一軍出武安迂迴上黨,斷秦軍歸路;待樂閒中山之戰了結後,出兵南下夾擊,閼與必能失而復得。”惠文王頓時默然。樂乘之策雖則不能說沒有道理,但卻是大費周折,樂閒滅中山縱然順利,至少也是三兩個月。趙軍借道上黨,還得與韓國仔細涉,韓國若藉此開出高價,一時便是進退兩難。南北兩頭但有一邊卡住,收復閼與便是遙遙無期。以秦軍奪取河內與南郡的實例比照,秦人奪地化地之快捷令人驚訝,但有三兩個月,閼與便可能永遠也收復不回了。果真丟了閼與要,秦軍便驟然釘子般楔進了趙國,直接威脅邯鄲!但成如此局勢,對於國力軍力都在蒸蒸上的趙國便是莫大恥辱,雖奪取中山也無法抵消!樂乘謀劃,只計兵家之可行,卻不解大勢之需求,未免迂闊。然則,惠文王卻無法對樂乘以大勢所需相要求,兵事戰陣,若將軍無成算,君王縱然強求,十有八九也都是敗筆,更不消說樂毅父子最不屑的便是君王亂命了。

“啟稟我王:田部令趙奢到。”御史快步走了進來。

“趙奢?”惠文王一時恍然想起還急召了這個田部令回來籌劃糧草,可如今無人領兵,籌劃糧草卻有何用?心下一鬆,趙何淡淡笑道“讓他進來了。”這個趙奢,卻是趙國一個赫赫大名的能事之臣。田部,在趙國是職掌田土與農耕賦稅的官署,與魏國的司土(後稱司徒)官署相當。田部令,便是執掌田部的首席大臣。趙奢祖上原本是趙氏王族遠支,後來便成為邯鄲的農耕國人。在武靈王趙雍胡服騎徵發新軍時,年輕的趙奢便入了軍旅,在外征戰十餘年,因戰功逐步擢升為輜重營將軍。這輜重營是大軍命脈所在,除了運輸、囤積、防守糧草大營,同時還有兵器甲冑馬具的打造修葺,諸般軍用財貨的保管分發等職司。一軍之輜重將軍,非但要有實戰才能足以率兵鎮守大營不失,而且要有料理政務商旅的才能。否則,官署調撥、長途輸送、立營保管、定期分發等諸多煩瑣事務便會立時亂套。時年三十歲出頭的趙奢,輜重營大將卻做得有條不紊,從沒出過一件差錯。三年之後,武靈王對趙奢的軍政才能大是讚賞,竟破例將趙奢從軍中左遷為朝官,任為田部吏,雖不是“令”卻是專門執掌田土賦稅徵收的實權臣工。

戰國時代,賦稅徵收是天下第一大政,也是天下第一難題。大戰連綿,大軍的財貨消耗驚人,沒有源源不斷的物資實力,大軍便立時不能立足!偏偏戰國之世還不能靠加重賦稅養軍,蓋因其時天下大爭,各國競相引人口,若是賦稅加重而民不堪累,民眾便會大量逃亡甚或動亂。一旦動亂,還不能輕易用兵剿滅,你若用兵強壓,他國便會乘機出兵“弔民伐罪”滅其國而分其地。齊湣王倍加賦稅不到十年,便一戰山崩而被亂民千刀萬剮,任你天下君王大權在握,也是心驚跳!惟其如此大勢,賦稅便只有適度,而適度便必然時有財貨掣肘。明智國策,便只有依靠及時徵收來彌補,除此還得嚴防偷漏逃賦稅,否則財貨便立時吃緊。所以,這徵收賦稅的田部吏,便非能事強悍者不能任事。否則,以武靈王趙雍之重視軍爭,如何能將一個極富將才的年輕將領遷職為文官?

趙奢一上任,便遇上了一件棘手的難事。

盤查賦稅大帳,國轄四郡(上黨郡、雁門郡、雲中郡、代郡)六十餘縣,賦稅分毫不差,可佔地三十餘縣的二十餘家世族封地,賦稅卻僅僅收繳兩成不到。封地最大的平原君趙勝、安平君趙成、平陽君趙豹、代安君趙章四家十六縣,竟是三年未繳國府當得之賦稅。趙奢問起情由,田部主書只嘟噥一句,四君撐趙,他不繳誰卻敢收?

趙奢大皺眉頭,思忖半,斷然下令聚集田部的催徵千騎隊,並備齊三千輛牛車隨後,立即開赴平原君封地。在趙奢看來,平原君有“戰國四大公子”之名,又是王族嫡系,素來都是國家棟梁,斷無拒繳賦稅之理。要清繳封地賦稅,只有從平原君開始。此時之趙國雖行新法,然卻不象秦國變法那般徹底。其間最大的不同,便是趙國相對完整的保留了世族封地制。所謂相對完整,主要在於兩個傳統沒有改變:其一,封地世襲,不以承襲者無功而奪封地;其二,封地治權仍然在世族,國府只能與世族分享賦稅,世族佔大頭而國府佔小頭。而秦國則將封地制大大虛化為一種象徵,非功臣不能封地,子孫不得世襲;封地治權在國府,受封之功臣只是“虛領”封地,由國府從封地賦稅中分出小部分給予虛領之功臣。究其實,秦國的封地制已經變成了一種名義上的最高封賞,實際所得僅僅是一部分來自封地的純粹財貨;而趙國封地制則保留著“諸侯自治”的底,擁有一方封地便意味著擁有巨大的治民與建立私家武裝的權力。往遠一點兒說,這是諸侯制以私家世族為國家基的老傳統。往近處說,這卻是武靈王趙雍變法時的實際考量,後面自有代。平原君封地跨越大河東西兩岸,有地五縣六百里幾乎都是平坦沃野,東去兩百里便是齊國的濟水,封地城邑便叫平原。時當暮,馬隊牛車浩浩蕩蕩來到平原城外,趙奢下令牛車大隊與九百騎士在護城河外紮營,只帶一個百人騎士隊立即入城來到平原令官署。按法度說,這平原令本是國府官員,其爵位也是以趙王詔書頒賜。然就實而論,卻是由封主定名舉薦與國,趙王一律下詔任官賜爵罷了,實際上便是封主的家臣,以國府官員的名義為封主治民理財。趙奢人馬一動,平原令便得到了快馬急報。及至趙奢入城,平原令已經擺好了盛大宴席,親自恭候在官署大門外了。

“田部一路風塵,小令特設小宴為田部洗塵。田部請!”平原令親切隨和地笑著,雖然不失恭謹,然卻絲毫沒有國府官員面臨國事時特有的莊重認真。事實上,練達的平原令也委實沒有將趙奢放在心上。一個田部吏,爵位比他還低,盛宴待他,只因他是國府實權官員而已,豈有他哉。

“酒宴不敢叨擾。”趙奢目光炯炯地盯著平原令,臉上卻是淡淡地笑意“趙奢為國事而來,平原令若能即刻理清三年賦稅,趙奢做東設宴。”

“敢問田部,可是奉王命特徵賦稅?”由於常稅難收,趙武靈王有時便借大戰之名突然徵發緊急賦稅,違命者當即治罪!此為王命特徵,等閒封主不敢違抗,故而平原令有此一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