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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借得恩仇大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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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寒涼的時分,魏國特使須賈到了咸陽。

一進驛館安置妥當,須賈便立即拜會丞相張祿,三連續去了六次都吃了閉門羹。巍峨門樓下的護衛千長每次都只冷冰冰一句,不是丞相進宮,便是丞相剛剛歇息。無論須賈如何拿出金幣錢袋對千長笑臉周旋,那千長都黑著臉不理不睬。過了六天還見不上丞相,須賈便著急了。自從出使齊國“成功結盟”之後,須賈才具便大得丞相魏齊賞識;這次成功調停秦韓戰事後,須賈已經在魏國朝野享有“邦大才”的美譽,成了執掌魏國邦的實職上大夫,只須再有一次邦功勳,眼見便是封君領地的重臣了。須賈風得意,便自請出使秦國,重結秦魏之盟。秦國在六百里河外駐軍後,魏安釐王與丞相魏齊頓時如芒刺在背,對前年輕率參與趙國發動的合縱抗秦大是懊悔,若能與秦國再度修好,自是求之不得;見須賈請命,魏齊立即大加褒獎,安釐王立即下詔:須賈為王命全權特使,賜千金入秦修好!離開大梁那,魏安釐王親率百官到郊亭壯行,須賈風光得王侯一般,當場便是一番慷慨:“臣與秦相張祿有厚,若不能立得盟約,甘願受罰!”安釐王也是當場慨然許諾:“上大夫若立得秦魏盟約歸來,便是萬戶之封也!”須賈看得清楚,一班與他資望相當的大夫們看得眼睛都直了。

奔忙無果,須賈便對當大言深為懊悔。

原本聽得傳聞,秦國特使王稽與秦相張祿誼甚深,自己與王稽在河外周旋得幾,襄助秦國拿下了韓國河外渡口,到了秦國王稽能不大行方便?有此因由,須賈才公然大言自己與秦相張祿厚,原不過是想借重秦國威勢為自己早封君開道而已,何曾想到今尷尬?入秦路過河東郡,須賈送了王稽三百金,力邀王稽與他同行咸陽。可王稽卻是堅執推辭,說秦國法度嚴明,郡守不奉王命便是擅離職守,若獲重罪豈非事與願違?須賈無奈,只好自己硬著頭皮進了咸陽,眼見便是旬之期,使節回報斡旋進展的第一道關口,自己卻竟連丞相府還沒進,更不說晉見秦王了。秦國邦法度:使節入秦,先見隸屬丞相府的邦官員“行人”行人稟報開府丞相而後排定使節行止期。如今須賈非但進不得丞相府,連行人也不來驛館接,竟成了個無人理睬的孤居客一般,須賈如何不大為煩惱?重金疏通吧,三百金丟給了王稽,剩餘大宗是要獻給秦相張祿的,又不能動。無奈之下,須賈便鼓起勇氣腆著沉甸甸的大肚皮,到咸陽的魏國商社走了一趟,壓著商社捐了六百“義金”然則有了錢卻送不出去,秦國吏員沒有一個人敢收他那美的棕牛皮金幣袋,兩三奔忙,竟是一個金幣也出不得手。

須賈當真是無計可施了,只有窩在驛館苦思退路。一時想起當年那個范雎,幾句話便能使齊國君臣肅然起敬,須賈不便是長吁一聲,若是范雎不死,何有今之難也?

“稟報上大夫:一落魄士子自稱故,在廳外求見。”須賈驟然一怔,故?此地何來故?想想左右無事便一揮手道:“領他進來。”隨行文吏快步走了出去。片刻之間,一個布衣單薄神落寞的中年士子,便走進了寬敞的正廳,一句話不說,只默默地盯著須賈上下打量。驟然之間一個靈,須賈不青白連連後退:“你你你?是人是鬼?范雎!你沒死麼?”一個踉蹌竟跌倒在座案旁息不止。

士子卻是淡然一笑:“死裡逃生,苟且求存,上大夫何須恐慌也?”一陣愣怔,須賈心中突然一亮便扶著座案站了起來:“範叔,來,入坐了。”轉身便高聲吩咐“來人,上茶!一席酒飯!”驛館之中原是方便,兩盞熱茶未罷,一席酒菜便抬了進來。須賈捧著茶盅呵呵笑道:“範叔啊,趁熱快吃,不要餓著,吃了身子便熱和也!”士子一笑:“上大夫不棄范雎寒素落魄,卻也有進,我便消受了。”說罷徑自舉爵一飲而盡,淡淡漠漠地吃了起來。須賈便只捧著茶盅細細端詳——面前這個布衣士子,除了短短上翹的鬍鬚與略微胖起來的身板,顯然便是當年的范雎;衣食有著而神落寞,顯然便是范雎逃入秦國後在市井謀生,依范雎之能,落魄市井豈能不落寞如斯?

士子一時吃罷,須賈便是悲天憫人地一笑:“範叔啊,十月之,衣衫竟如此單薄,如何耐得秦國寒風?”轉身便是一聲“來人,拿件絲棉長袍來。”須臾之間,便有一個隨行出使的侍女捧來了一件紅絲綢面的大梁上好棉袍。須賈笑著下令:“替範叔穿上了。”侍女一怔,便皺著眉頭煽了煽鼻端,不情願地為范雎披上了棉袍。

須賈哈哈大笑:“如何啊範叔,這可是魏錦絲綿袍,當得十金也!”

“如此謝過了。”士子依舊是淡淡一笑“來時見上大夫鬱鬱寡歡,莫非使秦不順麼?”

“小事一樁。”須賈呵呵一笑便皺起了大的眉頭“只是這丞相張祿難見得很,比當年田單還難侍候!範叔,你說老夫急也不急?”士子微笑沉道:“我倒是與丞相府護軍千長有,只是…”

“好也!”須賈立即拍案笑道“範叔,你還是做老夫隨員,月俸十金!助我修好秦國,便是大功一件,老夫保你做個少庶子如何?”

“也好。”士子笑著起身“便請上大夫隨我去丞相府了。”須賈高興得大笑起來:“範叔可人也。來人!備車!丞相府!”竟是一聲比一聲高。

軺車片刻備好,士子一拱手道:“在下道,便來駕車如何?”須賈正在興致,立即吩咐馭手改做騎士隨車護衛,自己便笑呵呵登上了軺車。及至士子駕車出了驛館上了長街,便見一隊巡街官兵夾道拱手,並揮手喝令行人閃避,須賈便大是快意,尋思這范雎卻是個強他命,但做隨員,主官便順當,今一駕車這秦人便大敬魏使,當真匪夷所思也!

軺車駛到相府門前,竟沒有進車馬場停車,而是徑直駛到了城堡般的巍峨門樓前,護衛軍士竟是無一人前來呵斥阻攔。須賈正在一頭冷汗,卻見士子回頭笑道:“上大夫下車稍等,我進去找人便是。”說罷下車便飄然進了丞相府,兩排長矛甲士戳得竹竿一般筆直,竟沒有一個人查問。須賈不大是驚訝,這范雎縱然識得千長,卻如何竟有這般面子招搖進入丞相府而不受任何盤查?疑惑歸疑惑,須賈還是按照吩咐下了軺車在門前徘徊等待。過得一時暮降臨,便見車馬場軺車轔轔,冠帶大臣絡繹不絕地進了丞相府,從隨風飄來的隻言片語中,卻聽得是丞相宴請百官,須賈便不大是振奮,今若能得入秦相盛宴,回到大梁豈非大大一番榮耀?

誰知在風中等候了半個時辰,竟還是不見范雎出來,須賈便有些不耐了。輕步走到門廳外一個遊動的帶劍頭目旁,須賈謙恭拱手道:“敢請將軍,能否將方才進去之人,他叫范雎,給我找出來?老夫先行謝過。”便將一個金幣袋子了過去。

“范雎?卻是何人?”帶劍頭目黑著臉推開了鏘鏘做響的皮袋,只硬邦邦一句。

“就是方才為我駕車者,進去找千長了,他是老夫隨員。”

“大膽!”頭目一聲呵斥“那是大秦丞相張祿!知道麼?”

“如何如何?你,你再說一遍!”

“那是大秦國丞相!有眼無珠也。”頭目鄙夷地罵了一句。

驟然之間,須賈只覺得渾身一陣冰涼,竟軟軟地倒在了大青磚地上。正在此時,門廳下走出一個文吏高聲宣呼:“魏使須賈進見——!”抖做一團的須賈已經是恐懼已極,情不自地長跪在地惶急地向著燈火通明的丞相府叩頭不止。帶劍頭目走過來猛然便是一聲大喝:“爬進去!快!”須賈哭嚎一聲:“丞相,須賈請罪了!”便邊嚎哭邊求饒,一條狗般匍匐爬行進了丞相府門廳。

在帶劍甲士的呼喝中,須賈一路爬過三進院落,膝頭已經滲出了絲絲鮮血,猶自驚恐地爬著叫著。爬到第四進正廳,卻見廳中燈燭煌煌觥籌錯,居中高坐的玉冠華服者分明便是范雎!哭叫著的須賈一爬進大廳,廳中便是一陣轟然大笑。范雎叩了叩座案,廳中立即肅靜下來。范雎悠然笑道:“何物入廳?報上名來了。”

“小臣,狗…上大夫須賈,原是丞相魏齊之官狗。”須賈帶著哭聲吭哧著,變調的語音與怪誕的賤稱,頓使全場又一次鬨然大笑。

“上大夫也?還是狗也?究是何物呵?”范雎微笑的嘴角搐著。

須賈狗狀抬頭:“狗!狗臣請罪…”

“請罪?狗有何罪也?”

“須賈狗有湯鑊之罪,請胡地與畜生為伍,任丞相生死!”范雎笑道:“如此刑罰,爾究竟有幾罪了?”

“拔鬚賈之狗發,不足以計狗罪。”看著想笑不敢笑的官員們,范雎驟然正道:“須賈,你有三大罪:疑忠忌才,攛掇魏齊陷害於我,罪之一也!魏齊酷刑加我,辱我於茅廁,你非但不止,且為幫兇,罪之二也!你鼓人入廁,溺我身,令人髮指,罪之三也!你今何說?”須賈瑟瑟發抖上牙打著下牙,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范雎沉重地嘆息一聲:“你須賈非但忌才貪功,且毫無大臣風骨,屢辱邦國使命。今之事,你若能硬骨錚錚,堂堂正正為魏國斡旋,范雎尚可不計前仇,國事公辦。誰料你貪生怕死,自取其辱到如此卑賤之地步,當真令范雎汗顏也!國有如此卑鄙無恥之徒當道,安得不滅不亡也!”不管秦國官員們如何喟,須賈只自顧叩頭,長跪伏地狗一般抬頭哭喊:“小臣狗唯求不死而已!而已!”范雎鄙夷地一笑:“念你一飯一袍,我今便免你一死也。”須賈頓時綻開了卑賤的笑臉:“小臣狗,謝丞相再生之恩!”范雎大皺眉頭,突然厲聲道:“爾既自認狗臣,應有一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