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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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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從酒館裡出來,天已經黑了多時了。初秋的微風吹拂著他們的發燒的臉。覺慧穿著他那件青灰斜紋布的夾袍到了一點涼意。他們立在簷下,看著街上擁擠地往來的行人。吳京士第一個走到覺慧的面前向他伸出手,說:“我有事情先走了。明天早晨我不來送你,我們就在這兒告別吧。祝你一路平安。”於是兩個人握了手。覺慧接連地說:“謝謝你。”兩個人各說了一聲“再見”以後,吳京士就消失在人叢中了。以後又陸續地走了幾個人。張還如也告辭回學校去了。

“我們送你回家吧,”張惠如提議說,紅紅的三角臉上兩隻小眼睛光閃閃地望著覺慧的臉。

覺慧點頭答應了。他們四個人便擠進熱鬧的人叢中去。但是走了兩條街,陳遲又轉彎走了。

他們走進了一條僻靜的街道。黯淡的街燈在月光下顯得沒有顏。幾家公館的大門只是幾個黑。有兩三家牆內大槐樹的影子映在銀白的石板上,一枝一葉顯得分明,不曾被人踏亂,又不曾被風吹動,好像是一幅出自名家手筆的圖畫。

“這個城市怎麼會這樣清靜?”覺慧疑惑地想道。他不想說話,卻抬起頭默默地望著在藍空航行的一輪還不太圓的明月。

“好月光!真是月明如水!後天就是中秋了,”張惠如讚歎地說。他接著又問覺慧道:“覺慧,你離開這兒就沒有一點留戀嗎?”覺慧還沒有答話,黃存仁就接口說:“這兒有什麼值得留戀的東西?他到下面去,會找到更好的環境!”

“我幾個親愛的人都在這兒。你們想我怎能沒有一點留戀?”覺慧用力說出了這樣的話。他指的是這兩個朋友,還有家裡的幾個人。

他們終於到了他的家。一聲“再見”就把他跟兩個朋友分開了。他走進公館裡,不先進自己的房間,卻一直往覺新的屋裡走。覺新和覺民在那裡談話。

“大哥,我明天早晨就要走了,”他遲疑了一下才說出這句話來。

“明天早晨?不是說過了中秋,大後天走嗎?”覺新的臉馬上變了。他推開椅子站起來。

覺民也吃驚地站了起來,望著覺慧的臉。

“船臨時改了期,這是黃存仁的親戚包的船,所以由他決定。我也是今晚上才曉得的,”覺慧動地說。

“想不到這樣快!”覺新一隻手按著寫字檯,失望地自語道。

“那麼,就只有這個晚上了。”

“大哥,”覺慧充滿情地喚了一聲。覺新眼裡包了淚水,掉過頭去看他。覺慧便說下去:“我本來想早點回家,我還可以跟你們在一起吃頓飯。然而他們一定要給我餞行,所以我到這時候才回來。…”他嚥住了下面的話。

“我去告訴琴,她有話跟你說,明天恐怕來不及了,”覺民說著就拔步往外面走。

覺慧一把抓住他,一面說:“現在是什麼時候?你還要到她家裡去!你要去打門嗎?不要壞了我的事情。”

“那麼她就沒有機會跟你見面了,”覺民失望地說“她會抱怨我的。她囑咐過我好幾次。”

“我們明天大清早就去看她,我想一定有時間,”覺慧看見覺民的懊惱的面容,便這樣安他道,其實他還不知道明天早晨究竟能不能去看琴。

“你的行李都收拾好了?”覺新關心地問道。

“都好了,都送去了。就只有三件:一個鋪蓋卷,一個網籃,一個小箱子。”

“你衣服帶夠沒有?要多帶一點,天氣漸漸地冷起來了,”覺新含著眼淚囑咐道。他的眼光又在覺慧的身上打量了一下。

“夠了,我帶得多,你放心,”覺慧點著頭答道。

“你帶的路菜還太少。我房裡還有幾筒罐頭火腿,是別人送我的,我找出來給你帶去,”覺新說,他不等弟弟回答,就走進裡面房間,捧了四個罐頭出來。

“其實我已經用不著這許多了,在路上菜是不會少的,”覺慧看見覺新在替他包紮這四筒罐頭,地說。

“不要緊,多帶總不會有害處,橫豎我自己又用不著,”覺新已經把罐頭包紮好了,便放在覺慧的面前。

“路費問題還是照上次商量的那樣辦吧,”覺新又對覺慧說“我給你把錢分寄在重慶、漢口、上海的郵局,你親自去取,我明天就去寄。我昨天給你的錢還夠吧。不然我再給你一點。”

“夠了,我想已經很夠了。帶著那麼多銀元,路上很不方便。幸而最近這一路還太平,”覺慧答道。

“是的,幸而這一路還太平,”覺新機械地念道。

覺民也跟覺慧談了幾句話。

“三弟,你應該去睡了,明天你要起個絕早,又要接連坐幾天木船,你應該好好地休息,”覺新溫和地說。

覺慧含糊地答應一聲。

“以後就是你一個人了,寒暖飽飢都應該留心才是。你素來對這些事情不注意,可是在外面比不得在家裡,一有病痛,是沒有人照料的,”覺新又關切地囑咐道。

覺慧依舊含糊地答應一聲。

“你沿途要多寫信來,你的書等你到了上海我就給你寄去,”依舊是覺新的話。

覺慧唯唯地答應著。

“你在上海,要用錢你儘管放心用。不管你進什麼學堂,我總負責接濟你經費。你放心,家裡有我在,不會對你怎樣,”覺新繼續說,眼淚到臉頰上了。

覺慧還是含糊地應著,他極力壓住悲痛的情。

“你倒好,你現在就要脫離苦海了,只是我們…”覺新說到這裡,再也說不下去,身子支持不住,便退了兩步坐倒在椅子上,右手矇住了兩隻眼睛。

“大哥,”覺慧悲聲喚道。覺新沒有答應。覺慧走到他的跟前,又喚了一聲。覺新取下手來,看了覺慧一眼,搖搖頭說:“我很好,沒有什麼,你去睡吧。”於是覺慧跟著覺民走了出來。

“我想去看看媽,”覺慧忽然說,他看見了周氏房裡的燈光。

“你去看媽做什麼?你要把你的事情告訴她嗎?”覺民驚訝地問道。

“不是這樣,”覺慧微笑地回答。

“我想在臨走以前見她一面,也許這就是最後的一面了。”

“好,你去吧,”覺民低聲說。

“但是你要當心,不要給她看出破綻才好。”覺民就往自己的房間走去,讓覺慧一個人走進繼母的房裡。

周氏坐在藤躺椅上跟淑華談閒話,看見覺慧進來,便笑著說:“你今天又沒有回家吃飯。”覺慧帶笑地答應了一個“是”字,離開周氏遠遠地站著。

“你一天老是在外面跑,究竟在做些什麼?你要當心身體啊!”周氏溫和地說。

“我的身體很好,在外面多跑跑也是好的,比坐在家裡受閒氣好多了,”覺慧笑著分辯道。

“你總愛強辯!”周氏帶笑地責備他。

“怪不得今天你四爸、五爸又在說你的壞話。還有四嬸、五嬸、陳姨太她們都在隨聲附和。平心而論,你也太倔強了。你什麼人都不怕,連我也沒法管你。…奇怪,你同你大哥是一個母親生的,你們兩個的情卻完全兩樣。你們兩個都不像我姐姐。你大哥太容易聽話了,你又太不聽話!我說你們兩個人都沒有辦法!”淑華在旁邊望著覺慧笑。

覺慧還想分辯幾句,但是話未出口,又被他嚥下去了。他忽然覺得應該跟繼母說一兩句暗示告別的話,至少她將來可以知道他這時候的心情。他向著她走近一步。

周氏看見覺慧的舉動和他那種言又止的神情,便和藹地問道:“你有什麼事?是不是又來跟我商量到上海讀書的事情?”這句話提醒了覺慧,他記起了覺民的警告。他覺得最好還是不要多說話,免得出破綻。他勉強地出了笑容,直截了當地答道:“沒有什麼事,我現在去睡了。”他把周氏的圓圓的臉看了兩眼,又轉眼去看了看淑華,然後轉身走了。他走出房門似乎聽見周氏對淑華說到他的情古怪的話。他痛苦地想著:“我們多半沒有再見的機會了!我走出去,就好像一隻出籠的鳥,不會再飛回家來。”他走出房來,信步進了堂屋,看見兩個紙紮的金童玉女冷清清地立在祖父的靈前。電燈光下,供桌上一對蠟燭結了黑黑的兩朵大燭花。白布的靈帷後面兩矮板凳上放著祖父的漆得嶄新的棺材,假墳剛拆掉不久。從祖父的房裡送出來陳姨太和王氏的談話聲。王氏忽然哈哈地笑起來,仍然是她平那種又假又空的笑聲。他掉頭把掛著白布門簾的祖父房門看了一眼,接著他的眼光落在祖父的靈位牌上面:“前清誥封通奉大夫顯考高公諱遁齋府君之靈位。”他皺起了眉頭。

“這又是奴隸在作怪,”他剛說了這一句,正要拿起鋏子去挾燭花,聽見腳步聲,便回頭一看,蘇福走進來了。

“三少爺,等我來挾,”這個有幾花白短鬚的僕人說。

“怎麼一個人也沒有?香也快燃完了,”覺慧說。

“上面沒有吩咐好,所以大家能夠躲懶就躲懶了,”蘇福抱歉地含笑答道。覺慧不再說什麼就走出了堂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