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馬達加斯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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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鐘鈴響,馬蒂正在做最後的夢裡纏綿。那是一個有關於陽光與海洋的夢,在白的沙灘與海水之際,聳立著一座潔白的、希臘式的石柱大門,大約有十公尺那麼高的大門。馬蒂從門內看見遠方寧靜的海平線,還有藍天裡幾朵暖洋洋的白雲。陽光是那麼的強烈,彷彿馬蒂的眼睫都要被曬出鹽的結晶,海和天都呈現飽滿的高彩度,鹽和
彩刺
著她的雙眼。
終於轉醒了,一睜眼就透過頭的窗子看到了天空,那臺北典型的,即使是晴天也呈淡灰
的天空。接下來的步驟是制式的,馬蒂漱洗,換穿上班服裝,淺上一些粉底,畫眉
,吃了爸爸和小弟吃剩的稀飯,再畫上口紅,出門,走一段長長的路去景美女中搭公車。
這一段路得走上二十分鐘,不過從木柵到公司有一班252號公車可直達,不用轉車,算是十分幸運的了。馬蒂一邊走,一邊第二十次對自己承諾,要買一雙運動鞋專供自己走這段路用,上班用的高跟鞋則放在公司中換穿。
從景美女中到公司大約不到幾公里,但是公車可以足足開上三十分鐘,因為正是早上的車高峰期,車
總是準時凍結在寶橋上。
馬蒂也曾經想過帶一些英文書籍在公車上閱讀,一方面排遣車的沉悶,一方面加強英文功力。但最後她終於承認在公車上自修之不可能。不是因為車子時走時停的顛躓,不是因為車箱內劣質喇叭放送來的刺耳音樂,主要是因為車上那呆滯,那來自所有人互相
染、共同滋長的巨大的呆滯。
花了約一個鐘頭的奮鬥到達公司,馬蒂差可告的是,她的行程勞頓還是同仁中較輕微的。比方說會計部的艾瑪,因為無力負擔賃屋臺北的開銷,畢業工作至今,還住在蘆洲老家中,早晨必須轉搭三班車抵達公司。那等公車望眼
穿的滋味,她每天足足嘗六次。
比方說業務部的小陳,舉債三百五十萬,在汐止買了一間公寓,每天來回開車往返家與公司的時間有四小時之久。一天生命中的四小時!馬蒂開玩笑說,乾脆再加四小時在車上,做個計程車司機好了,收入並不見得短少。這玩笑話很讓小陳惆悵了一陣子。
早上的工作多半是忙碌的,因為陳博士有將會議集中在上午開完的習慣,馬蒂一律隨侍在側。而且馬蒂也謹遵“我的提示單”上的職責,儘量利用上午做思考的工作,並在午休前詳驗一次工作
誌上的登載事項。
有一件事馬蒂無法遵從,那就是“每週和不同部門同仁午餐三次”一項。中午是她的私密漫遊時光。雖然公司左近的市容那麼雜亂擁擠,她還是盡其可能地往內在找尋一些遊蕩空間。比如說到三商去看看少女髮飾和項鍊,到文具行挑一疊小卡片,或者到速食店中點取一杯熱咖啡,順手攤開自己的小手冊,在其上寫下一些與自己的內心對話。
午餐是很好打發的。為了應付每天中午如洪水出閘覓食的上班族,這附近衍生了很多吃食店,在經過長期的市場自動調節後,大略可為兩種形式:五十元一客的飯食,及一百五十元一客,附有咖啡的商業簡餐。除了特別的社聚會外,同事們大都買很簡單的便當回辦公室對坐而食,自奉相當樸素。
企劃部的小宋說,我們這一代白領階級叫做洋蔥族,外表光鮮,人模人樣,一經剝開外衣後,那真相辛辣得叫人掉淚。臺北的生活就是這樣,五十元便當一吃半個月,上一次ktv卻要耗去幾星期的午餐費;穿著仿香奈兒剪裁的優雅套裝,卻擠在公車中做難民狀。若是斗膽舉債做了背屋族,那麼就更有長達一二十年的拮据辛酸。
“你不想背房屋債?很好。”業務部的小陳說“但是最好保證你到五十歲還這麼想。我告訴你我這房子是為孩子買的,免得孩子大了,再苦一次,他會怨我。”一天下來,馬蒂的神尚好,但擠了公車回家後,大致上就累壞了。她脫了鞋進門,就聽見阿姨高聲的談話。
“啊?沒空喔?”正打著電話的阿姨瞄一眼馬蒂“好嘛,那你就不要回來,反正你大姐還住在你房間,你要回來,那怎麼辦?”馬蒂進了房間,將提包拋在上,順便把自己也拋在
上。上班滿一個月,今天陳博士特別請她吃了午飯,那種附有咖啡的商業午餐,並告訴馬蒂,由於她的傑出表現,陳博士破格提前結束她的試用期。
“恭喜你!從現在開始,你是公司的正式員工了。”陳博士說“你已經是公司組織的一分子,希望你與公司共同成長,共創明天。”為什麼馬蒂覺得這明天不太具有誘惑?作為公司組織的一分子,那明天早已登錄在公司前程規劃上。馬蒂的年資會累積,職級會增長,從董事長秘書到特助到某部主管,月薪從三萬到五萬甚至到六七萬,每年再多買幾件仿香奈兒的高貴服飾,每隔一兩週與同事去ktv徹夜狂歡。然後呢?馬蒂會老,老得像劉姐一樣,她的職務範圍會在整個組織上盤
錯節,她的生命和公司會互相瀰漫充滿,最後呢?也許買到了一棟房子,繳清了貸款,人也正好老得退休了,無事一身輕,卻也耗淨了體力和青
。
馬蒂滾落下,啪一聲她跌在地上,覺得很痛快。她來到桌前,取出昨晚到重慶南路買的一袋書,珍而重之地打開,像是打開一扇面海的窗。
昨天,下班之後,她搭上悉的252號公車,不同的是她去對街搭了相反的去向。公車直駛到火車站前,她下車走到重慶南路,久旱逢雨一樣見書就買。她買了李維史陀的《野
的思維》,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瞧!這個人》,《歡悅的智慧》,叔本華的《意志與表象的世界》,還有以賽亞-伯林的《自由四論》。買完之後她意猶未盡地在書街上漫遊,直到看到了那個男孩子。
那是個非常非常年輕的男孩,眉眼之間還保有少年的悍朗。事實上,馬蒂是先看到圍觀在男孩身邊的人群,然後她排開群眾,才見到男孩。
男孩子正在向一具電動遊樂器挑戰。很簡單也很蠢的遊戲,遊戲機上的主要機件是一隻拳擊沙袋,男孩只要擊向沙袋,就可以與遊樂器中的惡魔格鬥。那惡魔還分三個等級,分別是一隻螃蟹狀的大海怪,火車,和襲擊地球的星。
男孩子使出驚人的爆發力,以每一擊超過一百三十公斤的拳頭,將惡魔們擊得粉碎稀爛,一口氣通過三關。但是男孩子還扼止不住他的怒火,他再投幣,再擊拳,一次又一次,怪獸們紛紛潰敗逃散,卻還躲不開男孩的瘋狂追擊。在圍觀人群的烈讚歎中,男孩投幣七次,二十一個重拳,怒擊得遊戲機一再重新組合它的拳王排行榜。
在眾人和馬蒂接近崇拜的注視裡,男孩子離開了。高高瘦瘦的男孩,揹著一隻舊書包,一隻手壓覆在他疲於重擊的右拳上。大約是血模糊了吧。人群很滿意地散了,馬蒂打開筆記本,她覺得不應該忘記這一天所見證的
昂。她看到筆記本上的
期,登時明白了一切。
這一天是六月二十九。在這個與南陽街補習班近在咫尺的重慶南路上,馬蒂明白了,大學聯考,就在後天。
馬蒂在重慶南路熙攘的人群中再也找不到男孩的背影,但是她卻彷彿回首望見自己年少時的彷徨。在速食店熱鬧的音樂中,馬蒂打開新買的每一本書,在扉頁上記下這一天的期。還有兩天,就是大學聯考,這一考定江山的
子,拘
了多少年輕的靈魂?主宰了多少功利導向的,還沒懂得選擇就被選擇了出路的人們?馬蒂吃了一些薯條,喝了半杯可樂,還是忘不了那個男孩子忍受著劇痛與劇烈憤怒的臉龐。
現在馬蒂再度打開她的書。這些書,並不一樣。它們不是教科書,即使在大學裡也沒有人建議馬蒂讀它們。這些書並不健康,你還是專注在你的講義上吧!馬蒂彷彿聽到她的學長們這樣建議著。健康的,是那些為了試卷整理的教材,馬蒂花盡一個少年的熱情消化了它們,同時覺到自己生命中盛熾的消化不良。
在這個擁擠的城市裡,所謂出路是一條太狹隘荒涼的途徑。走過了它,就得承受思想中難以逆向的窄化與小化。馬蒂忘不了那個拳擊少年的面孔,還有自己十八歲面對試考時的抑制與惘。她終於想到現在就在隔壁的小弟,那還有十三小時就要面對聯考的馬楠。
馬蒂起身到馬楠的房間,看到了小弟坐在書桌前的背影。他一側目察覺到門口有人,只見馬蒂朝他揮揮手,輕聲說:“加油喔,再兩天就熬過去了!”不想打攪小弟的最後衝刺,馬蒂轉身正要走,聽到馬楠喊了一聲:“姐。”馬蒂回頭對馬楠溫柔地笑笑,一個姐姐一樣的笑容。馬楠長得好大了,真的好大,連呼喊她的聲音,也由童音脫胎成了年輕男人的聲壯氣。馬楠看著她,神
中有些期盼,馬蒂走進他的房間,在
沿坐了下來。
“都讀完了嗎?”馬蒂問。她看見馬楠的書桌收拾得很乾淨,桌面上是一大疊講義,所有的課本都整齊地歸位在書架上。比起馬蒂聯考前夕的兵荒馬亂,小弟看來從容不少。
“姐。”馬楠又喊了一聲。從他的表情,看不出疲勞或緊張,馬蒂注意到他額前有繁星一樣的細小粉刺。
“嗯?”
“記不記得你聯考前的心情?”
“嗯,蠻緊張的,可是又緊張得沒有時間著慌,只能說很亂吧。聯考前一天,所有的讀書計劃都亂了譜,只能抓到什麼讀什麼,像押寶一樣聽天由命的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