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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沙沙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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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等末班車的人們,紛紛退到臨街的屋簷下。一個穿扮入時的姑娘沒動彈,從小巧的手提包裡取出一把摺疊傘撐起來。路燈照著傘上的孔雀羽花樣,看起來,像一隻開屏的孔雀。雯雯也沒動彈,只是用白的長圍巾把頭包了起來。這顯得有點土氣,上海時髦的女孩子,有的已經在捲髮上斜扣著絨線帽了。不過雯雯不在乎,泰然地站在“孔雀姑娘”身邊,一點兒都不迴避這鮮明的對比。一同從農村回上海的同學,都迅速地燙起頭髮,登上高跟鞋,見了雯雯就要說:“你太不愛漂亮了。”而雯雯就會立即反問:“誰說的?”她不承認。

遠處亮起兩盞黃的車燈,公共汽車來了。躲雨的人走出了屋簷,候在馬路邊“孔雀姑娘”也收起了“屏”可雯雯卻躊躇不決地退了兩步,她似乎在猶豫,是否要上車。

汽車越來越近,車上的無線傳話筒清楚地傳來女售票員的報站聲,那是一種濃濃的帶著睡意的聲音。人們急不可耐地向汽車去,又跟著還在緩緩行駛的車子走回來。其實車子很空,每個人都能上去。可在這深夜,想回家的心情變得十分急切。只有踏上了車子,回家才算有保證。雯雯不由自主也向車門跑了兩步。一滴冰涼的雨點打在她腦門上,雯雯的腳步停住了。

“喂,上不上啊?”這聲音顯然是向雯雯嚷的,因為車站上只有她一個人了。雯雯醒悟過來,上前一步,提起腳剛要上車,又是一大滴雨水打在腦門上。這雨點很大,順著她的鼻樑了下來。是在下雨,和那晚的雨一樣。雯雯收起腳往後退了。只聽得“嗤——砰!”一聲,車門關上開走了。

“發痴!”是售票員不滿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雨夜,通過靈度極高的揚聲器,就好像全世界都聽見了,在雯雯心裡引起了回聲。

“發痴!我是發痴了?”雯雯文自己。一個人站在突然寂靜了的馬路上,想到要走七站路才能到家,而且夜要越來越深,雨會越來越大,問問不縮了下脖子。不過她又並不十分懊惱,她心裡升起一個奇異的念頭:也許他會出現在面前,披著雨衣,騎著自行車…他不是說:“只要你遇上難處,比如下雨,沒車了,一定會有個人出現在你面前。”說完一登踏腳,自行車飛出去了。飛轉的車輪鋼條,在雨洗的馬路上,映出兩個耀眼的光圈。現在出現在面前的該是誰呢?除了他,雯雯想象不出別的形象。

雨點子很細很密,落在地上,響起輕輕的沙沙聲。雯雯把圍巾緊了緊,雙手深深地進外套口袋,沿著公共汽車開去的方向走著。兩輛自行車從身後駛來,飛也似的駛去,一眨眼消失在濛濛的雨霧中。下著雨,人人都急著奔回去,可她——“我是發痴了?”雯雯在心裡又一次問自己,她放慢了腳步。可是又有什麼辦法補救呢?算了,走吧!反正末班車開跑了,確實沒辦法了。是啊,沒辦法了,和上次一樣。上次怎麼會“脫班”的?啊,想起來了,是老艾和她說話呢,一下子扯晚了。老艾是雯雯他們的車間主任,同時又是個慈祥的老阿姨。她喜歡雯雯,雯雯的媽媽又特別信任老艾。人家說老艾赫雯雯有緣分。老艾給雯雯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姓嚴,是高考制度改革後入學的大學生。媽媽對雯雯說:“可以互相瞭解瞭解。”雯雯輕輕地說:“為什麼要了解?”媽媽遲疑了一下說:“為了愛情。”雯雯更輕地說:“愛情不是這樣的。”她總覺得這種有介紹人的戀愛有點滑稽,彼此做好起跑準備,只聽見一聲信號槍:接觸——瞭解——結婚。唉,雯雯曾對愛情充滿了多少美麗的幻想啊!哥哥說;“天邊飛下一片白雲,海上漂來一葉紅帆,一位神奇的王子,向你伸出手——這就是你的愛情。”雯雯對著哥哥的挖苦,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牽動一下嘴角。她不知道愛情究竟是白雲,還是紅帆。但她肯定愛情比這些更美、更好。無論是在海上,還是天邊。她相信那總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在等待她。愛情,在她心中是一幅透明的畫,一首無聲的歌。這是至高無上的美,無邊無際的美,又是不可缺少的美。假如沒有它,這美被風吹曬得漸漸褪了。可是,那也決不是一聲信號槍可以代替的。不是,啊,決不!雯雯堅決地搖搖手。

哥哥又說了:“天邊飛下一片白雲,海上漂來一葉紅帆…”不等雯雯牽動嘴,他就加快速度,提高嗓門接著往下說:“船隻進港,在吳淞口要受檢查,來歷不明進不來上海港。王子沒有戶口就沒有口糧布票白糖肥皂豆製品。現實點兒吧,雯雯!”這位七o屆海洋生物系大學生,學了一年專業,搞了四年“革命”農場勞動一年後,分配在中學教音樂——天曉得。現在,他常常發愁沒有好海味來發揮他的烹調術,這也許他過去的愛好和專業,留下來的殘餘之殘餘了。

聽了這一席話,媽媽重重地說了三個字:“神經病!”而雯雯“噗哧”一聲笑了。笑了,但笑得無可奈何而辛酸,好像是在笑自己的過去。那位小嚴同志,看來也是個自尊的人,他沒有死皮賴臉地來纏雯雯,這也博得了雯雯的好。她真的猶豫了,然而她在猶豫的階段停留得太久了。整整三個月,還沒給人一個準信。那天晚上接班時,老艾拉住雯雯在更衣室裡,說:“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等她把此人生平敘述完後,雯雯跑出廠門直奔車站,可末班車“嘟”的一聲跑了。天又下起雨來。…

和這會兒一樣,開始是一滴一滴落在雯雯額頭上,然後就細細綿綿地下個不停。那“沙沙沙”的聲音,就像是有人悄聲慢語地說話。

雯雯的額頭溼了,滴下冰涼的一顆水珠。她伸出舌頭接住水珠,繼續向前走去。不知不覺,一個站頭過去了。雯雯又問了自己一遍:“我是發痴了?”

“不!”她很快就否定了。他說不定會來的,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在人差不多絕望了的時候。就像那天——那天,雯雯朝著開跑的汽車叫了聲:“等等!”隨即就撒開腿追了。其實她很明白腿和汽車的速度懸殊,可她還是追了。這是她能做的惟一的努力,人總是不那麼容易放棄希望。只要尚存一線,就要拼命地追啊追,儘管無望。一輛自行車趕過了她,但還被汽車拋遠。而雯雯仍然追著,又叫了聲“等等”!這聲音在深夜聽來,顯得絕望而可憐。汽車越跑越遠,而那輛自行車卻轉回了頭。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這聲“等等”是滿可以認為在招呼他的。自行車一直駛到雯雯身邊,停下了。

“不不,我不是叫你。”雯雯搖搖手,眼睛望著慢慢消失的汽車尾燈,又下意識地抬頭看看滴滴嗒嗒沉著臉的天。

“坐我的車也可以的。”騎車人說。他披著雨披,雨帽遮去了上半個臉,但能覺出這是個小夥子。

“坐你的車?”雯雯眼睛發亮了,可只閃爍了一下,她立刻警覺起來,這會不會是無聊的糾纏?她搖了搖頭“不!”

“不要緊,通警下班了。萬一碰上,你看,我就這樣(他舉起左手),你趕快跳下車。”他的誤解和解釋,雯雯倒喜歡,這使她放心了一點兒。可她還是搖搖頭,頭髮梢上甩下幾滴水珠子。雨下得不小,遠遠走七站路,確實是件要命的事。她不由回過頭看了一眼自行車。

雨帽遮住他的眼睛,他沒看見雯雯的猶豫不決,催促道:“快上車吧,雨大了。”是的,雨越下越大了“沙沙沙”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嘩嘩譁”

“你不上?那我走了。”那人淡然地,說著就跨上了車。

“啊,等等。”雯雯急了。他這一走,這空蕩蕩的馬路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冒著雨,走七站路。她顧不上猶豫了,跑上去,果斷地坐上了車後架。

他一登踏腳,車子衝出老遠,雯雯身子一晃,伸手往前抓,但又趕緊縮回來抓車架。她忽然緊張起來,這是個什麼人?他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哎呀,雯雯太冒失了,她不覺叫出聲來:“你往哪兒去?”這聲音委實太響,而且太突然,嚇得他哆嗦了一下。他就慢了速度說:“順著汽車的路線,錯了?”沒錯,可他也未免太機靈了,這更加危險。

“對嗎?”他轉過頭問,雨帽滑到腦袋後頭了。

雯雯點點頭,不吭聲了。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很大很明亮,清清澈澈,好像一眼能望見底,雯雯的緊張情緒鬆弛了一點兒,但她仍然不能放心這個陌生人,儘管他有一雙城市的眼睛。眼睛?哼,雯雯自嘲地微微聳聳肩。眼睛能說明什麼?曾經有過一雙好眼睛,可是…雯雯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小夥子奮力踏著車子,頂風,又增加一個人的負擔,看來有點吃力。他身體前傾,寬寬的肩膀一上一下。而雯雯坐在這寬肩膀後頭,倒避避雨了。雯雯抬起頭,望著他的背影,腦子裡老是纏繞著一個念頭:他會不會有歹心?他完全可能拐進任何一條小路、小堂。馬路上靜悄悄,通警下班了,可是他一直順著亮晃晃的汽車路線騎著,沒有一點兒要拐進小衚衕、拐進黑暗中去的意思。已經騎過三個站牌了,在騎過一個街心花園時,他忽然鬆開車把,滿頭滿臉抹下一把雨水,一甩,不偏不倚正好甩在雯雯臉上。雯雯緊閉眼睛低下了頭,心裡有點暗暗好笑自己的多疑。

“你家住在哪兒?”小夥子發問。

啊,開始了,雯雯明白了,接下去就該問姓名,然後做出一見如故的樣兒說:“認識認識吧!”哼!雯雯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這一套她見過,過去那個人,進攻的方式要抒情得多,他第一句話是:“我好像見過你。”可後來呢!雯雯不無辛酸地合了閤眼。

“你家在什麼地方?該在哪兒停?”小夥子又問了。雯雯這才想起來這不是公共汽車,不是到站就停車的。但隨便怎麼也不能告訴他住址。她只說:“停在前面第三個站頭上好了。”小夥子不做聲了。雨下得小了點兒,可卻像扯不斷的珠子。儘管有人家肩膀擋著,雯雯的外套仍然溼透了,頭髮直往下滴水。她乾脆低下頭閉起眼睛,任憑雨細細綿綿地侵襲。

“真好看!”小夥子輕輕地讚賞著。

什麼好看?雯雯睜開眼睛,這是怎麼啦?雨濛濛的天地變作橙黃了,橙黃的光滲透了人的心。雯雯到一片溫和的暖意,是不是在做夢?

“你看那路燈!”小夥子似乎聽到雯雯心裡的發問。啊,原來是路燈,這條馬路上的路燈全是橙黃的。

“你喜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