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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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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喳!”榮祿答應著,向值殿的太監努一努嘴,把祁仲攙扶了下去。

“溫補的藥都不能用,怎麼能用‘十全大補湯’?”慈禧太后異常失望地說“我看這姓祁的,年紀太大嘍!”她是想罵一聲:“老悖晦!”只是在廟堂之上,以太后之尊,不便出口。其實,祁仲一點都不悖晦,他行醫七十年,外科之中,什麼稀奇古怪的疑難雜症都見過,皇帝的“病”他在未奉召以前,就曾聽人談起,及至臨“望聞問切”知道外間的言,不盡子虛。如果是平常人家,說得一聲“另請高明”拱拱手就得上轎,在宮中卻不能。他心裡想,這個病只要沾上手,無功有過,這麼大年紀,吃力不討好,壞了自己一世的名聲,何苦來哉?因此想了這麼一套說法,有意讓藥方存案,無功無過,全身而退。反正到過深宮內院,瞻仰過太后皇上,這一生也算不白活了。

他是這樣的打算,卻害“薦賢”的榮祿,討了個老大的沒趣,臨到頭來,還是奉了懿旨:“讓李德立仔仔細細地請脈。”仔細請脈的結果,卻又添了新的證候,雙頰和牙齦,忽然起了浮腫,仍是陽氣過旺所致,同時又患洩瀉,一晝夜大解二十次之多,聽之可駭,而李德立卻欣然喜,說是有此一瀉,餘毒可淨,確有把握了。

這話傳到深宮,無不奔走相告。這天恰逢臘月初一,平時每逢朔望,皇帝在漱芳齋侍膳,照例有戲,這天卻是由皇后妃嬪侍從,遍歷各宮的佛堂拈香。

第一處是在寧壽宮後殿之東,景福門內的梵華樓和佛樓;第二處是在慈寧宮,這裡有好幾處佛堂,兩宮太后常來的頂禮的是,設在正殿前面,徽音左門東廡的那一所;此外還有三座,以雨華閣為主,在凝華門內,閣凡三層,上層供歡喜佛五尊、下層供西天番佛,這還是前明的遺蹟,內有腦骨燈、人骨笛等等法器,在慈安太后看,近乎魔外道,平時絕跡不至,但這時候要百神呵護,為了祈求皇帝早占勿藥,她心甘情願地拈香磕頭,唸唸有詞地禱祝了許久。

一早開始,由東到西,拜遍了各式各樣的佛,到此已近辰正,該是軍機“叫起”的時候,慈安太后一則有些累了,再則政務已近乎停頓,陪著並坐,也覺得無聊,便託詞“頭疼”由皇后陪侍著,徑回自己的鐘粹宮。

這是她們婆媳難得單獨相處的一個機會。平時侍膳,有慈禧太后在,行止言語,處處需要顧忌,雖然每天一早到鍾粹宮問安,亦是單獨見面,但慈安太后知道“西邊”刻刻偵伺,體恤皇后,不肯讓她多作逗留。自從皇帝出天花以來,她積著無數的話想跟皇后細談,所以有此片刻,便脫略顧忌,不肯輕易放過了。

“有皇后在這兒侍候,你們散了去吧!”這是慈安太后有意遣開左右,宮女們自然會意,紛紛離去,卻仍在走廊上守著,聽候招呼。有兩個機警的,便走到宮外看守,用意是防備長宮的人來窺探皇后的行動。

皇后在這一個月之中,無不以淚洗面,但在慈禧太后面前,卻不敢有任何哀傷的表示。此時當然不同,當慈安太后剛嘆口氣,一聲“可怎麼好呢”還沒有說完,兩滴眼淚已滾滾而下。

想起這是忌諱,趕緊背身拿手背去拭擦,卻已瞞不住慈安太后了。

“你痛痛快快哭吧!”慈安太后自己也淌了眼淚。

話雖如此,皇后不敢也不忍惹她傷心,強忍眼淚,拿自己的手絹送了過去,還強笑著說:“皇額娘別難過!太醫不是說,有把握了嗎?”慈安太后不作聲,擦一擦眼睛,發了半天的愣,忽然說道:“你過來,我有句要緊話問你。”

“是!”皇后答應著,躬身而聽。

慈安太后卻又不即開口,而臉上卻越變越難看,說不出是那種絕望、悲傷還是恐懼的神

最後,終於開口了,語聲低沉而空曠,令人聽來覺得極其陌生似地“皇上萬一有了什麼,該有個打算。”她說“我得問問你的意思。”皇后只聽清半句,就那前半句,象雷轟似的,震得她幾乎暈倒。

慈安太后卻顯得前所未有的沉著“你別傷心,這會兒也還不到傷心的時候,”她捉住皇后的手,使勁搖撼了幾下“你把心定下來,聽我說。”

“是!”皇后用抖顫的聲音回答,拿一雙淚光熒然的眼望著慈安太后,嘴角搐著,失去了平慣有的雍容靜穆。

“咱們也不過是作萬一的打算。”慈安太后知道自己的態度和聲音嚇著了皇后,所以此時儘量將語氣放得緩和平靜“平常百姓家,有‘沖喜’那麼一個說法,先挑一個過繼過來,也算是添丁之喜。我隱隱約約跟皇上說過,他說要問你的意思。”這兩句話格外惹得皇后傷心。兩年多的工夫,在一起相處的子,加起來怕不到兩個月,然而她知道皇帝的心,七分愛、三分敬,只是誰也沒有想到,中間會有人作梗!她不但體諒皇帝的處境,而且還深深自咎,覺得事情都由自己身上而起,如果不是對自己有那樣一份深情,皇帝也不致於對慧妃那樣負氣。

因為負氣才在乾清宮獨宿,因為獨宿才會微行,因為微行,才會有今天的這場病。從父親讀過女誡閨訓的皇后,一直有這樣的一種想法:不得姑歡是自己德不足以動親心。唯有逆來順受,期望有一天慈禧太后會破顏一笑,說一兩句體恤的話,那時就熬出頭了。

但就是這樣一番苦心,如今亦成奢願,皇帝一崩,萬事皆休。二十一歲的皇后,撫養一個並非親生的兒子,在這陰沉沉的深宮中,這子怎麼“熬”得下去?

這樣想著,彷彿就覺得整個身子被封閉在十八層地獄之下的窮陰極寒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億萬千年,永無出頭之。這是何等可怕!皇后身不由主地渾身抖戰,若非森嚴的體制的拘束,她會狂喊著奔了出去。

“你怎麼啦?”連慈安太后都有些害怕了“你怎麼想來著?”皇后噤無一語,但畢竟還不到昏瞀的地步,心裡知道失禮,就是無法訴說,雙膝一彎,撲倒在慈安太后膝前。

“來人哪!”在窗外伺候的宮女,就等著這一聲召喚。慈安太后的語聲猶在,已有人跨進殿門,走近來才看清楚,皇后的臉又白又青,象生了大病似的。這就不用慈安太后再有什麼囑咐了,四五個宮女,七手八腳地將皇后扶了起來。

“扶到榻上去!”慈安太后指揮著“看有什麼熱湯,快端一碗來!”鍾粹宮小廚房裡,經常有一鍋雞湯熬著,等端了一碗來,慈安太后親手捧給伏在軟榻上息的皇后。她還要下地來跪接,卻讓慈安太后攔住了。

這一來皇后才得大致恢復常態。不是宮女照料之功,是這一陣折騰,能讓皇后暫忘“境由心造”的恐怖。

“也不知怎麼了?”皇后強笑著說了這一句,忽又轉為悽然之“總是皇額娘疼我,我沒有別的孝順,只替皇額娘多磕了幾個頭。”這一個至至誠誠的頭,磕得慈安太后滿心愧歉。當初選中這個皇后,雖說是皇帝自己的意思,而實在是自己一手所促成。那知“愛之適足以害之”兩年多來,眼看慈禧太后視皇后如眼中釘,既不能調和她們婆媳的情,又不能仗義執言,加以庇護,甚至也不能規勸皇帝謹身自愛,以致於造成今天這個局面,一旦龍馭上賓,第一個受無窮之苦的,就是皇后。想想真是害得她慘了。

轉念及此,慈安太后心如刀割,渾身也就象要癱瘓似的,但想到“一誤不可再誤”這句話,興起彌補過失的責任心,總算了起來,能夠強自支持下去了。

“還是談那件大事吧!”慈安太后說“道光爺一支,溥字輩的就只有載治的兩個兒子,照說,該過繼小的那個,你若願意要大的那個,也好商量。你的意思怎麼樣呢?”到這時,皇后才開始能夠考量這件事。這是件頭等大事,不是挑一個兒子,是挑一位皇帝,關係著大清朝的萬年天下。皇后想到這一層,頓覺雙肩沉重,而且心裡頗有怯意,就象一個從未賭過錢的人,忽然要他將整個家業,選一門作狐注一擲那樣心慌意亂。

“說話呀!”慈安太后鼓勵她說“你也是知書識字,肚子裡裝了好些墨水的人,該你拿大主意的時候,你就得來。”這一說,提醒了皇后,想起書本上的話,脫口答道:“國賴長君,古有明訓。”慈安太后一愣,然後用遲疑的語氣問道:“話倒是不錯,那裡去找這麼一個溥子輩的‘長君’?連嘉慶爺一支全算上,也找不出來,要嘛只有再往上推,在乾隆爺一支當中去找。可有一層,找個跟你年紀差不多的,你這個太后可怎麼當啊?”

“太后、太后!”皇后自己默唸了兩句,覺得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怎麼樣也想象不出,二十一歲的太后該是怎麼一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