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拂曉,薄霧籠罩著無邊的平原,給星羅棋佈的沉睡的村莊平添了幾分離。一條大河悠悠
淌,河堤旁,破土而出的小草,以它強勁的生命力報告著
的訊息。
一個年輕軍人沿著河邊慢慢地踱步。他時而望望波光粼粼的河面,時而佇立,向對岸鬱鬱蔥蔥的樹林凝望。過了一會兒,他轉過身來,又繼續繞著村莊慢步前行。他的身後跟著兩個年輕的軍人,熹微的晨光淡淡地映出他們矯健的身影。
三個人全是佩著藍白相間袖章的八路軍。走在前面的是盧嘉川,跟在他身後的是作戰參謀楊健和警衛員小畢。
連來,盧嘉川帶著一批作戰隊伍輾轉在平原十三分區各地瞭解地形和群眾風情,爭取打著抗
旗號的各
雜牌軍隊,還不時瞅準機會打擊出擊的敵人。
這天夜晚他們來到安定縣的秋水村。天不亮,他就起身巡視。從長征時起,已經養成拂曉起來圍繞村莊(或山崗)察看地形、地物的習慣。即使在沒有戰鬥任務的陝甘寧邊區工作時,他也是早早起身,繞村跑步或散步。而且形成了條件反,把每塊凸出物,每一個山
,每一塊巉巖或者每一片樹林,都默記在心裡。
他在這個村莊打過一仗,當時是在敵人追之下,急促中來不及細察地形,今天,他似乎在補課。
盧嘉川把秋水村的地形特點巡查遍了--一條大河,三面陸地,樹木多,葦地也多,村子大,有許多高房和城垛子般的高牆。從村裡巡查到村外河邊,天才矇矇亮。他回身對作戰參謀說:"楊健同志,你回去睡一會兒,然後繪一張這村的地形地物圖,一旦在這兒再與敵人遭遇,打起仗來,我們更有把握。"
"那你呢?司令員同志,你也該回去休息休息。"作戰參謀對他們的司令員是尊重的,也是親切的,他笑眯眯地望著盧嘉川。
"聽話--應當說服從命令。我現在命令你回村睡覺,你就去睡。我嘛,跟小畢再在村外轉一轉,你不知道我有頑固的散步習慣麼!"作戰參謀快步走了。剩下盧嘉川和小畢留在寂靜的村外。他叫小畢到葦地裡去找水鳥蛋;自己沿河轉了一陣,就坐在岸邊的老樹墩上,對著河水沉思起來。…小林,又看見你了!六年,長長的六年啊,這六年有多少天,多少分秒,你數過麼?在監牢裡,我忍著傷痛給你寫信。寫過許多信,許多封信,可是,你只收到過一封。那些信,我無法寄出。當得知我即將被處決時,我把它們都毀掉了,只有一封我託獄卒帶到外面寄給劉大姐,請她酌情轉給你。她
給了你,收到了我的信,這證明你是我的同志,你還在革命陣營中…果然,在廣袤的平原,夜半行軍的路上,我終於又看見了你!啊!你還是我的同志!僅僅這一點,給我的
籍、喜悅…小林,你能體會到麼?能體會到我那個夜晚的心境麼…盧嘉川望著河水,彷彿有個人影在上面晃動。心頭充溢著歡樂,可是又有一種溼溼的東西在臉上滾動,他用力抹掉,自嘲地
出苦笑。他睜大眼睛望著河面上晃動的人影--那是她麼?似是,又似不是。他很想跳到水面上去捕捉那浮動的影子。可是,定睛一望--卻是浮游不定的一團霧氣…
驀然,在北平最後見面的那個夜晚的情景,清晰地閃現在眼前。"我早就這樣想:與其碌碌無為地混這一生,不如壯烈地死。死都不怕,我還怕什麼?盧兄,你指給我一條參加革命的路吧!現在這樣子能叫革命麼?"
"那好,現在我就來請你幫忙。"他委託她辦三件事,她毫不猶豫地答應了:"盧兄,一切全可以,我早就希望你們拿我當自己人。今晚,你就住在這兒吧,我去和餘永澤說一聲就行…"多麼天真的女孩子!臨走前還再三叮囑他留在她那屋裡,等她回來。可是,餘永澤回來了,他被趕走了,而且就在那個夜晚他被逮捕…盧嘉川想到這裡,稜角分明的嘴出一絲苦笑。她回到屋裡,不見他了,該是多麼難過…對了,她說她早就離開了那個餘永澤,已經和江華結婚了。她的路走對了,個人生活該那樣解決…他的面前出現了魁偉高大的江華。我的戰友,你是幸福的,小林是個可愛的女孩子,你應當深深地愛她,好好地照顧她,使她幸福…
盧嘉川一陣冷顫--他是一直在等待她的呀!這個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蘇區,在長征的路上,在陝北的窯裡,都有女孩子找他、喜歡他;也不斷有同志和首長熱情地替他介紹對象,但各方的好意都被他婉言謝絕了。如今,他懊悔嗎?不,他仍然
到某種幸福--兩個多月前,行軍休息的夜晚,他突然又看見了她。好像雲中鶴,美,飄飄
仙。只是那雙眼睛和過去不同了,它深沉、凝重。心有靈犀一點通,在那雙眼睛裡,還有另一種深沉的,似乎永遠不變的戀情。被他握著的那雙手,微微顫抖,全身似乎也在顫抖。奇怪,不知是傳導還是共振,他也在渾身顫抖…
天大亮,濃霧消退,小畢提著用軍裝裹成的圓圓的包袱,興沖沖地跑到盧嘉川面前,笑嘻嘻的:"首長、首長,你看!這麼多的鵪鶉蛋!敢情這裡真多,真多呀!"盧嘉川看看小畢充溢喜氣的臉,和那件鼓鼓囊囊的軍衣,微微一笑說:"回頭,問問村幹部,這片葦子地是誰家的,要稱稱分量,給錢。"
"還給錢呀?這鵪鶉又不是誰家養的,是自己飛進來下的野蛋,用不著給錢。"盧嘉川不說話,只用冷峻的目光盯著小畢,小畢嚇得連連點頭:"那好,我放下這些,再去拾點兒去。反正給錢,那就多買點兒,給大夥改善改善伙食。"說著,見首長點了頭,十六歲的男孩又鑽到葦地裡去了。
盧嘉川站起身來,繞著河岸、葦地走來走去。駁殼槍在間輕輕地晃動,霧水使得他的臉頰溼漉漉的。他掏出一條幹淨的手絹,把臉擦乾,然後又走下去--小林,你一定想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對了,如果不是傳說我已經犧牲,你會等著我的--等著我…想到這兒,他的心一陣痙攣,好像被撕裂般地彎下了
。但他立刻制止這不快的心境繼續發展,輕輕地唾了一口,直起
來:應當為她
到幸福!江華是個好同志,是比我好的同志,他會愛她--她飽嘗了餘永澤給她的痛苦,現在該為她高興…小林,我們作好朋友吧--我是江華的好朋友,也是你的好朋友,不久我們又會見面…盧嘉川的臉
漸漸平靜了,深邃的目光中,
出怡然的喜
,他笑著,衝著葦子地輕聲喊道,"小畢,小畢,你這小鬼在哪兒?該回去啦!"呱,呱!
…
從不遠的葦子地裡,傳來了野鴨子的叫聲。還沒容盧嘉川聽清,小畢嬉笑著在葦地裡喊了起來:"首長,這裡頭可真有意思啊!不光有鵪鶉,還有野鴨子--野鴨子--呱!呱!呱!
…
"聞聲不見人,小畢學著鴨聲叫了起來。
"真能淘氣!小鬼出來,該回去了。"
"首長,再呆會兒吧!你再多望一會兒河水吧。你望著河水的那個樣兒真好看。我去逮兩隻野鴨子,咱們大大地改善改善伙食。"
"不行!出來!"
"服從命令聽指揮。首長,我是軍人,我現在就出去。"小畢頭髮溼了,軍衣也溼了,活像個水鴨子站到地面上來。盧嘉川拍拍小畢的肩膀笑道:"以後有時間,我跟你一塊兒來逮野鴨子。"
"好極啦!好極啦!首長,你不繃著臉的時候,就像我的大哥--噢,首長大哥,下回來,咱們一起去逮野鴨子。這個村子,真有意思,怪不得你愛上這村子來呢?"盧嘉川微微一笑,在小畢肩上拍了一下:"小鬼,還是個小頑童!碰到烈戰鬥,該哭鼻子啦。"
"不,首長,聽說你作戰勇敢,我跟你當小鬼,作戰也能勇敢--我衝鋒在前,退卻在後…不,遇到緊急情況,我趴在你身上保衛你的安全。"小畢舉著小馬槍,昂首,一派英勇殺敵的氣概。盧嘉川忍不住笑了。拿過小馬槍,拉開槍栓仔細看看:"不錯,擦得
乾淨,還上了油。遇到情況得當英雄,甭當狗熊。"小畢嘻嘻笑著,向前一指:"首長,你看,那小樹林子裡有人!"他向小畢指的方向一看,果然有個人,在一溜小樹林的空地上,轉來轉去,轉得蹣跚、遲緩,有時還跪了下來,不住地磕頭。這動作引起盧嘉川的注意。
"去看看。"他把駁殼槍在手上提了提,大步向這個人走去。小畢緊跟在後面。
緊挨河邊的天漫野,溼漉漉,粘乎乎,不大好走。司令員不顧這些,步伐走得輕快有力。快走到這個人跟前了,那人還沒發覺。只聽他伏在一個小墳頭前,悲聲呼喊:"妞子她媽,妞子她媽呀!我回來啦,我從幾千裡以外,要著飯回來看你來啦!路上我走了半年多,今兒個才走到你的跟前--看見你的墳頭啦…"呼聲蒼涼、悲慟,似絕望的嗥叫。盧嘉川輕步走到這個人的身邊,他似乎還不知曉,跪著,頭叩在土地上又悲聲呼喊:"妞子她媽,咱們妞子到哪兒去啦?我想你,也想她--咱那獨苗苗的小妞子呀!她賣到哪方天地去啦?我要飯回來看你,也找她…我聽說咱這塊兒是共產黨的天下啦,咱這才敢回家來--咱怕那劉繼功老東西再苦害死咱啊…"是個渾身襤褸、破棉襖
出塊塊棉絮的老乞丐。頭上一頂破氈帽頭,腳下的破鞋不知是什麼顏
,只有黑
的大腳趾明顯地
在破鞋外。這人的眼睛似乎看不清物件,兩隻黑手各處摸索--顫顫抖抖地一會兒摸摸小樹,一會兒摸摸墳頭,骯髒拙笨的軀體在長著小草的土地上滾來滾去,像尋覓,又像哭訴,樣子悽慘怕人。
"老大伯,您站起來,我扶著您--"小畢驚恐地縮起肩向後退步。盧嘉川卻走向前,輕輕扶起乞丐老人:"您是這個村的人麼?這是秋水村…我扶您回村去找親人…"
"你--你是誰?"老人顫巍巍地站起身來,身子在盧嘉川的雙手攙扶中哆嗦著,"你是個大兵吧?老總,老總,我沒有錢,我是個窮要飯的呀!我也沒有親人呀!"
"老大伯,我是八路軍,聽說過麼?打本的八路軍。不要怕,我扶您進村去找您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