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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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吳蓀甫到他的辦公室內坐定,聽屠維嶽的報告。
金黃的太陽光在窗口探視。金黃
的小電扇在吳蓀甫背後搖頭。窗外移過幾個黑影,有人在外邊徘徊,偷聽他們的談話。屠維嶽一邊說話,一邊都看明白了,心裡冷笑。
吳蓀甫皺了眉頭,嘴閉得緊緊地,尖利的眼光霍霍地四
。他忽然不耐煩地截斷了屠維嶽的說話:“你以為她們敢碰動機器,敢放火,敢暴動麼?”
“她們發瘋了似的,她們會幹出來!不過發瘋是不能長久的,而且人散開了,火也就過去了。”
“那麼今天我們只損失了幾塊玻璃便算是了不起的好運道?便算是我們得勝了,可不是?”吳蓀甫的話裡有刺了,又冷冷地了屠維嶽一眼。屠維嶽
直了身體微笑。
“聽說我們扣住了幾個人——‘暴動有證’的幾個人;想來你已經送了公安局罷?”吳蓀甫又冷冷地問。但是屠維嶽立刻猜透了那是故意這麼問,他猜來早就有人報告吳蓀甫那幾個女工放走了,而且還有許多挑撥的話。他正回答道:“早就放走了!”
“什麼!隨隨便便就放了麼?光景你放這幾個人就為的要保全我這廠?呵!”
“不是!一點也不是!‘捉是捉不完的’,前天三先生親口對我說過。況且只不過五六個盲從的人,捉在這裡更加沒有意思。”屠維嶽第二次聽出吳蓀甫很挖苦他,也就回敬了一個橡皮釘子。他出了
脯,擺出“士可殺而不可辱”的神氣來。
他知道用這法門可以折服那剛愎狠辣的吳蓀甫。
暫時兩邊都不出聲。窗外又一個黑影閃過。這一回,連吳蓀甫也看見了。他皺一下眉頭。他知道那黑影是什麼意思。他向來就不喜歡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他忽然獰笑著,故意大聲說:“那麼,維嶽,這裡一切事我全權付你!可是我明天就要開工!明天!”
“我照三先生的意思盡力去辦去!”屠維嶽也故意大聲回答,明白了自己的“政權”暫時又復穩定。吳蓀甫笑了一笑揮著手,屠維嶽站起來就要走了,可是吳蓀甫突然又喚住了他:“聽說有人同你不對勁兒,當真麼?”
“我不明白三先生這話是指的哪一方面的人。”
“管理部方面,你的同事。”
“我自己可是不知道。我想來那也是不會有的事。大家都是替三先生辦事。在三先生面前,我同他們是一樣的。三先生把權柄給我,那我也不過是奉行三先生的吩咐!”屠維嶽異常冷靜地慢慢地說,心裡卻打一個結。他很大方地呵一呵
,就走了出去。
接著吳蓀甫就傳見了莫幹丞。這老頭兒進來的時候,腿有點兒發抖,吳蓀甫一眼看見就不高興。他故意不看這可憐相的老頭兒,也沒說話,只旋起了眼睛瞧那邊玻璃窗上一閃一閃的花白的光影。他心裡在忖度:難道那小夥子屠維嶽當真不曉得管理部這方面很有些人不滿意他今天的措置?不!他一定曉得。可是他為什麼不肯說呢?怕丟臉麼?好勝!這個年青人是好勝的。且看他今天辦的怎樣!——吳蓀甫忽然煩躁起來,用勁地搖一搖頭,就轉眼看著莫幹丞,嚴厲地說道:“幹丞!你是有了一把年紀的。他們小夥子鬧意見,你應該從中解勸解勸才是!”
“三先生——”
“哎!你慢點開口。你總知道,我不喜歡人家在我耳朵邊說這個,說那個。我自有主意,不要聽人家的閒話!誰有本事,都在我的眼睛裡;到我面前來誇口,是白說的!你明白了麼?你去告訴他們!”
“是,是!”
“我還聽說曾老二和屠維嶽為一個女工吃醋爭風,昨天晚上在廠裡鬧了點笑話,有沒有這件事?”
“那,那!——我也不很清楚。”莫幹丞慌慌張張回答,他那臉上的神氣非常可笑。實在他很明白這一件事,可是剛才給吳蓀甫那一番堂而皇之的話語當頭一罩,就不敢多嘴。這個情形,卻瞞不過吳蓀甫的眼睛。他忍不住笑了一笑說:“什麼!你也不很清楚!正經問你,你倒不說了。我知道你們賬房間裡那一夥人全是‘好事不惹眼,壞事直關心’!廠裡一有了吃醋爭風那樣的事,你們的耳朵就會通靈!我聽說這件事是屠維嶽理虧,是他自己先做得不正,可是不是?”莫幹丞的眼睛睜大了發怔。他一時決不定,還是順著吳蓀甫的口氣說好呢,還是告訴了真情。最後他決定了告訴真情,他知道屠維嶽現在還很得吳蓀甫的信任。
“三先生!那實在是曾家二少爺忒胡鬧了一些。——”吳蓀甫點頭微笑。莫幹丞膽大些了,就又接著說下去:“二號管車王金貞親眼看見這一回事。屠先生沒有漏過半個字,都是王金貞告訴我的。昨天晚上,屠先生派王金貞找一個姓朱的女工來問她女工裡頭哪幾個跟共產黨有來往,——就是在這間房裡問的,王金貞也在場。後來那姓朱的女工出去,到繭子間旁邊,就被曾家二少爺攔住了胡調。那時候有雷有雨,我們都沒聽得。可是屠先生和王金貞卻撞見了。就是這麼一回事。”吳蓀甫皺著眉頭不作聲,心裡是看得雪亮了。他知道吳為成的報告完全是一面之詞。他猛然想起了把曾家駒,馬景山兩個親戚,吳為成一個本家,放在廠裡,不很妥當;將來的嚕嗦多著呢!
“哦!幹丞,你去關照他們。這件事,以後不許再提!”吳蓀甫說著,就擺一擺手,叫莫幹丞退去。他側著頭想了一想,提起筆來就打算下一個條子:把吳為成他們三個調出廠去,分調到益中公司那八個廠裡。
“親戚故舊滿了一個廠,那廠斷乎辦不好的!”——吳蓀甫心裡這麼想,就落筆寫條子。可是正在這時候,一個人不召自來,恰就是吳為成。
“誰叫你進來的?是不是莫幹丞?”吳蓀甫擲筆在桌上,很嚴厲地斥問,眼光直住了吳為成那顯著幾分
明能幹的臉兒。吳為成就離那寫字桌遠遠地站住了,反手關上了那門,態度也還鎮靜,直捷地就說:“我有幾句話對三叔講。”吳蓀甫立刻皺了眉頭,但還忍耐著。
“剛才工會里的錢葆生告訴我,昨晚上工人開過會,在一個女工的家裡。那女工叫做姚金鳳。今天工人暴動,要打爛賬房間的時候,這姚金鳳也在內。對工人說要是我們不放那六個人,她們就要拚命的,也是這姚金鳳!一個月前,廠裡起風,暗中領頭的,也是這姚金鳳。聽說後來屠維嶽收買了她,可是昨天晚上工人開會就在她家裡!她很
烈,她仍舊在暗中領頭!”吳蓀甫尖利地看著吳為成的臉兒,只淡淡地笑了一笑,不說什麼。昨晚上工人開會,有姚金鳳,這一點點事,屠維嶽也已經報告過了;吳蓀甫並不能從吳為成那話裡得到什麼新的東西。可是姚金鳳那名字,暫時在吳蓀甫思想上停留了一下。他記起來了:瘦長條子,小圓臉兒,幾點細白麻子,三十多歲;屠維嶽收買了後曾經出過一點小岔子,一個姓薛的管車,九號管車,洩漏了那秘密,可是以後仍舊挽救過來了。
“三叔,依我看來,這次風,是屠維嶽縱容出來的;昨天他很有工夫去預先防止,可是他不做!今天他又專做好人!
他和工會里一個叫做桂長林的串通,想收買人心!”吳蓀甫的臉突然變了。他到底聽到了一些“新的”了!然而一轉念後,他又驀地把臉
一沉,故意拍一下桌子喝道:“阿成,你這些什麼話!現在我全權
給屠維嶽辦理,你在廠裡,不要多嘴!——剛才你那些話,只能在我面前說,外邊不準提起半個字!明白了麼?去罷!”揮走了吳為成以後,吳蓀甫拿起剛剛寫好的字條看了一眼,就慢慢地團皺了,滿臉是遲疑不決的神氣。俄而他蹶然躍起,把那團皺的字條又展開來看一下,搖了搖頭,就嗤的一聲,撕得粉碎,丟在痰盂裡。他到底又自己取消了“親戚故舊不放在廠裡”的決定。他抓起筆來,再寫一個字條:本廠此次減薪,事在必行;一俟絲價稍有起
,自當仍照原定工薪發付,望全體工人即
安心上工,切勿誤聽
言,自幹未便。須知本廠長對於工會中派別糾紛,容忍已久,若再傾軋不已,助長工
,本廠長惟有取斷然措置!此布。
把字條給了莫幹丞去公佈,吳蓀甫也就要走了。臨了上汽車的時候,他又嚴厲地吩咐屠維嶽道:“不管你怎麼辦,明天我要開工!明天!”午後一點鐘了。屠維嶽在自己房裡來回踱著,時時冷笑,又時時皺著眉頭。他這樣焦躁不安,正因為他是在可勝可敗的
點上。早晨工
發動的時候,他雖然聽得了許多“打倒屠夜壺”的呼聲,可是他看得準,他有勝利的把握。自從吳蓀甫親自來了後,這把握就成疑問。儘管吳蓀甫再三說“全權
給屠先生”然而屠維嶽的機警的眼光看得出吳蓀甫這句話的真實意義卻就是“全權
給你,到明天為止!”明天不能解決罷工,屠維嶽就只有一條路!滾!
並且吳蓀甫這一回自始就主意不定,也早已被屠維嶽看在眼裡。像吳蓀甫那樣剛愎狠辣的人,一旦碰到了他拿不定主意,就很難伺候;這又是屠維嶽看得非常明白的!
忽然窗外閃過了人影。屠維嶽立刻站住了,探頭去窗外一看,就趕快跑出房外。外面那個人是桂長林,他們兩個對看了一眼,並沒說話,就一同走到莫幹丞的房裡,那已經是整整齊齊坐著三四個人,莫幹丞也在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