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政事堂憋出了一條奇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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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監走出家門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東山卻已經是紅燦燦的了。
憑多年櫛風沐雨的戰地經驗,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陰,便不由加快腳步向國府走來。秦國連年打仗,已經打得很窮了,象他這樣僅僅職同下大夫的將軍,是不可能有一輛牛車可乘的。騎馬吧,戰馬缺乏。為了節省馬匹馬力,秦獻公時已經下令止秦人在城內乘馬,
止使用戰馬耕田駕車。幾十年來,秦國官員對櫟陽城內的安步當車已經是習慣了。所有的大臣都沒有軺車,只是幾位年屆古稀的元老,才有國君特賜的走騾作為代步。在這樣的都城中,人們是無法想象魏國大梁、齊國臨淄那種車水馬龍的富庶繁華景象的。櫟陽的早晨從來很安靜,灑掃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雖說對櫟陽城這種平靜已經習以為常,但景監還是察覺到了今
清晨的異常跡象。國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東商賈開的店鋪,他們的貨品豐富,殷勤敬業,從來都是黎明即起打開店門灑掃庭除,今
卻如何全都沒有開門?再看看,往
清晨出城耕耘的牽牛農夫,也是一個沒有。國人開的幾家小鐵鋪也沒有了叮叮鐺鐺的打鐵聲。不對,一定發生過自己不知道的異乎尋常的事情!昨夜,挑選並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後已經是二更天了,景監幾乎是被人抬上臥榻的,一夜酣睡直象戰場野宿一樣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到六國分秦,景監一下子緊張起來,放開腳步便向國府跑來。
趕到政事堂前,景監卻聽到東側正廳傳出一陣轟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趕幾步走上臺階高聲報道:“前軍副將景監晉見——”正廳傳出秦孝公聲音“景監將軍,進來吧,就等你了。”景監跨進大廳,見黑紅兩的寬闊房間裡,秦孝公在長案前微笑踱步。三級石階下的大廳中分兩邊坐著四位大臣,分別是左庶長嬴虔、上大夫甘龍、中大夫杜摯、長史公孫賈。櫟陽令子岸則站在中間正比比劃劃的學說著什麼,君臣幾個顯然是因為他大笑的。景監
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們,囁囁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著長史公孫賈后邊空著的一張書案:“景監坐那裡吧。子岸,你把夜來的事再說說,讓景監也明白一下。”子岸就把昨夜謠言如何
傳、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領軍士搜捕拘
六國商賈密探的事說了一遍。說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現的六國密探在被拘
後的狼狽醜態時,子岸繪聲繪
“有個長鬍子大肚子的楚國商人,正在一個老秦戶的家裡低聲吹噓魏國上將軍龐涓的厲害,我帶著三個軍士躍牆進去,命令他跟我們走。他撲通跪在地上,拉長聲調就哭,‘老秦爺爺,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們不能殺我啦。’我說誰要殺你啊?跟我們去住幾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殺我叫我去何處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氣惱,大聲喊他,換個地方,叫你對著牆吹噓魏國!他一聽嚇得渾身亂抖,不斷叩頭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歲的小妾送給你啦,你馬上跟我去領走啦,不然我馬上送到將軍府上去也行啦。’…”還沒說完,君臣們就又一次同聲大笑,景監竟是笑得眼淚都
了出來。
上大夫甘龍搖頭慨:“危難當頭,人心自見也。此等人竟然也立於天地之間?怪矣哉。”
“上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這些商啊?”中大夫杜摯雖是文臣,卻頗有
猛之相,問話高聲大氣。
甘龍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來,便與山東諸侯勢不兩立。秘探斥候太得陰狠,唯有一策,斬草除,悉數殺盡。”秦孝公本來正準備將話題引入沉甸甸的秦國危機,卻不想杜摯無意一問,竟使他心念一動,也想聽聽大臣們對這件事的想法,就沒有急於開口。待甘龍講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
咯噔一沉。秦孝公沒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間竟然會有如此之大的差異,他靜下心來,準備再聽聽其他臣工的說法。
甘龍話音落點,杜摯立即高聲呼應“上大夫高見。山東商是我秦國心腹大患,不殺不足以安定民心!”長史公孫賈看看廳中,微笑道:“茲事體大,當先聽聽左庶長主張。”左庶長嬴虔自然知道國君昨夜的佈置,但卻平靜回答:“嬴虔尚無定見。”
“櫟陽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孫賈又問。
櫟陽令子岸卻直衝衝回答:“長史為文章謀劃,咋光問別個?你呢?”他當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實執行了,但見左庶長不說,他也就不願說。秋戰國幾百年血的教訓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權力場最動盪的時候,君主越年輕,這種動盪就越大。這時候,誰都會倍加小心。這位赳赳勇武的櫟陽令,雖然在昨夜的動盪危機中被年輕君主嚴厲斥責為“遲鈍”但對這種權力場的基本路數卻絕沒有遲鈍。
白麵細須的公孫賈顯然很細,沉
有頃平靜作答:“我亦尚無定見。”此中大約只有景監對秦國面臨的嚴重危機最清楚,他對這些元老重臣們雲山霧罩的回答摸不著頭腦。只有一個上大夫甘龍態度明確,但景監卻又極不贊同。然則不管他有何種想法與主張,他都不能搶在前面講話。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比他年長資深,也比他位高權重。上大夫甘龍是山東甘國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國的三世元老,秦獻公連年征戰在外時,從來都是甘龍主持國政,學生門客遍及秦國,景監連給他當學生的資格都沒有。左庶長嬴虔是公室貴族、國君的庶兄,更不必說他是統率三軍的實權重臣了。長史公孫賈職掌公室機密,常在國君左右,雖然沒有兵權,可也是屈指可數的幾個樞要大臣之一。櫟陽令子岸是秦穆公時名臣由余的後裔,執掌都城軍政大權,雖不是國府樞要大臣職位,但其實際權力卻是足以顛倒乾坤的,否則他如何敢對長史公孫賈直言相撞?就連那個高聲大氣職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摯,景監也不能與之相比。且不說杜摯是甘龍的學生,僅以職權論,景監雖然也是職同下大夫的前軍副將,爵位比杜摯只低了一等,但實際上卻是軍中朝中都沒有任何實際職掌範圍的一種職務——副將。杜摯卻不同,他這個中大夫有一串後綴,叫做“輔上大夫視事兼領大田太倉”輔上大夫視事,是確定他是上大夫的處政副手;兼領大田太倉,是說秦國的農耕、糧食與倉儲都由他兼管。那時侯,這可是兩個最要緊的命脈權力。周王室將這一職務的大臣叫做“司土”後來稱為司徒,是與司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並列的重臣。這樣的中大夫,景監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親點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參加今
庭議,他是不可能有機會和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景監是無所顧忌的。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擔了重大使命,就要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和想法,真實的告訴國君和大臣們,使他們盡最大所能拯救秦國,否則愧對國君重託。至於說出來後是否被採納,那不是景監此刻所想的。
公孫賈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收斂,景監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監以為,六國商人密探不能殺,殺則對秦國有害。”
“啪!”的一聲,中大夫杜摯拍案呵斥“爾是何人?竟敢駁上大夫主張?”
“在下乃赴魏國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監。秦國面臨滅頂之災,決不能再給六國亡我之心火上澆油!”
“哈哈哈,同類相憐嘛。”一陣大笑,景監的話又被杜摯的尖刻嘲諷打斷。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終於沒有說話,他還是要看一看。這時,左庶長嬴虔卻開了口:“杜摯無禮。危難當頭,群策群力,聽景監說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帶兵大將,格深沉暴烈,平
又極少講話,他一開口便全場肅靜。
杜摯出語刻薄,景監本想還以顏,但他生
寬厚且見左庶長斥責杜摯,也就不再計較此事。他再度向廳中君臣拱手做禮,亢聲道:“秦國弱小,六國強大,這是不爭之事實。六國會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國。當此危機之際,若秦國誅殺六國商人密探,只會更加刺
六國,使他們以拯救六國商賈為口實,迅速舉兵進
。以秦國目下實力,我們能抵擋幾時?”公孫賈淡淡問道:“以你之見,不殺密探,六國就不舉兵了麼?”景監正
道:“不殺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國罷兵。然則,至少可使六國急切間找不到口實大舉進兵,我秦國也可在此期間謀求對策。”杜摯哈哈笑道:“啊,景監將軍大有謀略嘛,謀劃個辦法出來。”景監沒有理會杜摯的嘲諷,自顧將一路的思索一口氣說了出來“如今天下雖連綿征戰,然但凡舉兵,都必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則,師出無名,士氣民心必然低落,聯兵作戰也會很是困難。我秦國對密探若拘而不殺,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願意同六國和解。若拘而盡殺之,那就是公然和山東六國立時結下血仇。六國朝野都會對秦國恨之入骨,縱然我盡力斡旋,怕也難逃兵災。正因如此,六國密探非但不能殺,還要保護其財貨,善待其人身,照常讓他們在秦國經商,去留自便。此中輕重,請君上與列位大人權衡。”侃侃道來,有理有據,顯然是一路苦思的結果。
小人物一席話,大廳中卻竟是無人反駁,良久靜場。秦孝公大欣
。他沒有想到,這個少年時期的小友竟然在大事上和自己如此不謀而合?作為老秦人,剛烈忠直恨則恨死愛則愛死的漢子比比皆是,但要找一個既堅剛又柔韌懂得忍耐與等待的漢子,卻比鑄劍還難。要老秦人誓死抗爭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那是一呼百應。但要老秦人迂迴曲折韜光養晦,那可是陽
之曲和者蓋寡。連那些山東儒家名士如甘龍者,久居秦國,也都變成了固執倔強寧折不彎的牛脾氣。作為國君,年輕的嬴渠梁有一種超越年齡的深厚和寬廣,自然深深懂得老秦部族的這種堅剛
格是彌足珍貴的,否則,秦國四百年間何以立足天下稱霸西戎?然則,秦國上層的廟堂人物們假若也都是這種人,秦國何以能成就大業?即如面臨的這場滅國危難,逞血氣之勇不難,難的是冷靜忍耐顧全大局而後化險為夷。老秦人誰不恨六國密探?殺掉他們定然是舉國擁護。在這時候能夠想到不殺自己最痛惡的敵人,反而要善待他們,這需要多麼寬廣的視野?需要克服多少老秦人
格中的痼疾?更不要說景監還是個沙場征戰的年輕將領了。當秦孝公昨夜想到這些時,他覺得自己是沉重的孤獨的。可是當景監慷慨冷靜的講出這些時,他是
動的欣
的,他覺得自己已經不再孤獨了。
剎那之間,年輕的國君對年輕的將軍產生了深深的之情。
這時候,左庶長嬴虔重的聲音響起“景監將軍言之有理。以秦國目下實力,一個魏國我們已經難以抵擋,豈能和六國同時為敵?”櫟陽令子岸也跟了上來“子岸贊同左庶長所言,不殺密探。”他內心很清楚,國君本來就命令不殺不掠,左庶長一講話便等於此事敲定。因為甘龍平
裡多主內政,對這種外事並沒有多少決定權,這方面的大權在左庶長。
公孫賈在每個人說話時都不斷點頭,此時平靜的笑道:“大局已經清楚。究竟如何?還是君上抉擇吧。”甘龍面無表情,一言不發。杜摯只是微微冷笑,也不說話。
秦孝公這時輕輕一拍書案:“六國密探,暫且不殺,財貨不動,人身不傷。若六國動靜有變,再殺之亦不為晚。彼在我手,何懼之有?然櫟陽令須得對六國密探嚴加監視,不許任何人在半年內離開秦國,更不許逃走一個。否則,斬首無赦。”年輕國君在政事堂第一次顯示權力,卻是不怒自威。
“臣下遵命。”櫟陽令子岸肅然站起,高聲領命。
“諸位,”秦孝公環視大廳神肅然道:“今
庭議,實則已經開始。山東六國會盟,提出六國定天下,對
併小諸侯劃定勢力範圍。然則更為要緊的是,山東六國要瓜分秦國,將天下七大戰國變成六大戰國。六國將在何時用何種手段實施其分秦野心?目下尚不清楚。然則可以確定的是,秦國已經面臨百年以來最為深重的滅國危機。赳赳老秦,共赴國難。這是秦國婦孺皆知的一句老誓。當此存亡之際,我等君臣應同心謀國,群策群力,如此方能謀劃出穩妥的對策與方略。”說完悠悠巡視一圈“諸位不要有任何顧忌,那位先說都行。”場中又一陣沉默。在此之前,這些大臣們也都風聞了六國會盟的種種消息,其中不乏六國密探有意透漏給他們的各
言。今
國君鄭重提出且要徵詢存亡大計,大臣們頓時
到了強大壓力,打吧打不過,逃吧逃不脫,投降吧不可能,一定要拿出一個能夠不打不逃不投降的對策,方能消解這場危機。可是,危機迫在眉睫,倉促間如何思謀得周全?一時間竟是誰也沒有話講。
上大夫甘龍博學多識且長期主持國政,為在座資深老臣,眼見眾皆默然,他沉思忖了一番,謹慎開口“老臣以為,六國會盟,
滅諸侯,瓜分秦國,此舉不合於禮,亦不合於道。我秦國本是平王東遷的開國諸侯,對王室居功至偉。秦國有難,天子不會坐視不理。老臣以為當上書洛陽周王,以天子名義下詔,駁斥六國會盟謬誤,真相自會大白於天下。與此同時,我秦國以王室名義聯合若干中小諸侯,組成一支數十萬之大軍抗衡六國兵馬。若能如此,則危難可解,國家幸甚。”甘龍字斟句酌,一番話很是持重謹慎,絕不是明確決斷據理力爭,而只是以“老臣以為如何如何”的商榷口氣說話。然則這恰恰是他的身份、權力與資望形成的一種矜持,絕不意味著他曖昧含糊。
景監對國中權臣的習慣、風格與錯綜微妙的關係一概不清楚,認為自己只要把自己想好的說完便不負國君所託,誰的臉也不看。此刻他聽完甘龍的對策,不
噗的笑了出來,卻又使勁兒憋住。見無人說話,他咳嗽一聲正容發問:“上大夫對策,太過迂闊。周王室衰落到一片孤城,自身尚且難保,六國誰會認這個天子?且不說周王不敢發,即或發了,一片詔告有甚用處?至於以王室名義聯合中小諸侯,更是無法行通…”
“景監大膽!”杜摯面漲紅,搶斷話題高聲道:“上大夫所言極是。名正則言順,六國會盟,周天子與秦國並天下諸侯同受欺侮。我秦國唯借天子名義聲討其荒謬,方可號召天下諸侯組成多國盟軍!得道多助,如何能說迂闊不通?”
“杜大夫,”嬴虔冷冰冰道:“君上有言,群策群謀,言無顧忌,你急個甚來?”杜摯頓時語“好好好,讓,讓他說。”公孫賈卻破例
了一句“行則可行,然也確實無大用。君上明斷。”景監老老實實“在下不贊同上大夫主張。但也還沒有想好的對策。”杜摯冷冷一笑,狠狠瞪了景監一眼,張張口
言又止。
左庶長嬴虔不斷輕叩書案皺眉沉思,這時抬頭道:“上大夫之策,天子下詔一點,可行而無用。聯兵抗衡一點,有用但難行。且不說倉促拼湊的盟軍本沒有戰力,僅僅建立多國盟軍這一點,就極難做到。六國之外,天下尚有三十二個中小諸侯國,軍馬總計約在三十萬左右,的確是一個很大數目。但他們卻被六國分割在各個零碎夾縫中,兵馬
本無法越過大國而集結。即或越過,也無法進入函谷關。還有,六大戰國本來就虎視眈眈的要
滅中小諸侯,這些蕞爾小國又豈敢
怒大國自送虎口?捉了我們的使者去大國邀功,倒是實實在在有可能。上大夫,嬴虔以為,還得再謀良策為是。”甘龍有些尷尬,但還是呵呵一笑“然也。若有高明良策,自當受教。”櫟陽令子岸冷笑道:“這些小不砬子諸侯,哼,讓他們跟在六國大軍後面分秦塊
倒是可能。要和秦國聯合,嘿嘿嘿,他們躲都躲不及呢。”
“那你倒是有甚高明主張?拿出來啊。”杜摯面紅耳赤,彷彿自己的主張被駁了一般。
“要我說,就和六國拼個你死我活!”子岸霍然站起,將手中短劍嗆啷拔出,噌的進地上方磚,咬牙罵道:“鳥!怕甚了?老秦人的血就是往戰場
的。當年老秦族還不是硬硬在戎狄包圍中殺出了一塊地盤?既沒退路,又沒辦法,說來說去還不是個打?還不是死戰到底一條路?請君上下令,做二十萬孝服,血戰六國!子岸請命做先鋒大將,不斬首十萬首級,誓不生還!”這個名臣後代慷慨
昂,聲淚俱下,顯然對這種廟堂庭議的絮叨極為不耐,竟忘記了這裡是政事堂。然則他這一番
昂怒罵與慷慨請戰的確是老秦人的本
,倒嚇得從來沒有打過血仗的杜摯和公孫賈瞠目結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