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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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看起來不到四十歲模樣,但人鬼殊途,這副皮相也不過留存了她死時的年歲罷了。
姜雲舒眼中的思量尚未完全透出來,便又被一派天真無給遮掩住了,等到兩人視線
錯的時候,已是柔弱對慈祥,看不出丁點的各懷心思了。
那婦人似乎有些尷尬,不過片刻就轉開了目光,瞅向鬼少年,笑道:“阿良啊,別怪嬸子不請自來,只是咱們村子裡好些年沒來過客人了,由不得人不奇怪哪!”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阿良面並未緩和太多,只淡淡“嗯”了一聲:“我家也沒有米了,趁著天還沒黑,李嬸子還是去別家瞧瞧吧!”李氏堆起的笑容立刻掛不住了,訕訕埋怨:“你這孩子,胡說什麼呢…”眼看著兩人開始了家長裡短,姜雲舒垂眸笑了笑,輕聲問:“這位李娘子,對我們修行道上的事情也有了解?”話題陡然被扯了回來,李氏一愣,一絲緊張情緒沒能掩飾好,突兀地浮現出來,和臉上的一派和氣關懷格格不入。她自己也意識到了,連忙笑道:“別看我們這破敗,可旁邊不是還有幾座城麼,往
趕集的時候,總能聽到幾句閒話!”她說著,
手往前湊了幾步,一雙靈活的眼睛在姜雲舒兩人身上從頭轉到腳,陪笑道:“只是,聽說這些年來修家越來越少了,小婦人從來沒想到竟真能親眼見著兩位,哎喲喲,說不得這可真是個好兆頭!”姜雲舒心中嗤笑,若見她一面就是吉兆,那她就不用做別的了,只要滿世界的跑去見人就能消災解難,又何苦上天入地地瞎折騰。可面上,卻只做羞澀地笑了笑,
惑不解道:“既是好兆頭,為何方才阿良對我二人…心存芥蒂呢?”李氏語滯,抿了抿嘴
,有些狐疑地打量過來,不確定這人模狗樣的小姑娘是真
槌還是裝懵懂,姜雲舒抬了抬眼,與她匆匆對視一瞬,就又垂下了目光,
出個強壓著怯弱的笑來,手指不自在似得揪著衣帶,無知無覺般繞了一圈又一圈。
阿良面上卻是一紅,吐吐好一會,撓了撓頭,惡聲惡氣道:“我哪知道你們不是壞人!”他不快地側身指向盧景琮:“誰讓他進靈河裡去的!難道你們…咳,難道他不知道靈河是聖地,萬一攪擾到先人安寢,誰補償得起!”短短几句話,乍一聽起來只是抱怨,姜雲舒心中卻是一動,連忙按捺住思緒,細聲細氣解釋:“不、不是的,我們怎麼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只是…唉!”她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角,垂頭繼續道:“阿良郎君有所不知,我二人本是師兄妹,奈何師門突遭大難,我們卻修行
短,是在幫不上忙,只能倉皇逃出,卻不想行至附近時終於力竭,這才…”阿良與李氏不約而同地看向仍在裝死的盧景琮,各有思量,但大致上卻都信了兩人負傷逃命的說辭,一時沉默下來。
姜雲舒看在眼裡,心裡便有了數——姜蘀所列陣法只怕有獨到之處,竟然壓制住了他們身上的陽氣,讓幽冥住人能將他們誤認作是本地鬼修。
只不過,忘川被當作聖地景仰,以及李氏所說的鬼修益減少,又是什麼道理呢?
她存了疑惑,便繼續裝出一副長在深山、沒見過世面的模樣,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人套話,待到暮愈沉,李氏一步三回頭地離去的時候,已經將幽冥中的規矩瞭解了大半。
盧景琮躺在上一動不動——倒不是不敢動,只是在冥河之中涮了一回,陰寒之氣入體,雖不致命,卻依舊難受,他耳中聽著姜雲舒和兩隻鬼虛與委蛇,心裡隱約覺出她一方面是在打探消息,另一方面只怕是要為他爭取一點休息的時間,便不
費對方的心意,專心致志地調息起來。
破木門隨著李氏的離去又發出“吱呀”一聲,盧景琮輕輕舒出一口氣,覺得丹田之中寒氣已散去了五六成,力氣也隨之恢復,於是掐著姜雲舒與阿良說話的空隙,低低咳嗽了一聲。
姜雲舒耳朵尖一動,邊勾起一抹如釋重負的笑。可阿良卻開心不起來,或許是險惡環境塑造出來的警戒本能使然,他在轉過頭的一瞬間,表情已然冷凝起來。
可他沒想到,帶來威脅的卻不是剛剛從上坐起來的青年,而是身邊那個看似柔弱靦腆的女孩子。
怯弱的神情須臾便從姜雲舒臉上褪去,她抬起頭,肩背筆直,纖細而修長的手指輕輕彈了下,打了卷的衣帶從她指間滑落下去,她挑了挑一邊眉梢,而後彎起眼笑了。
陡變的氣勢讓阿良不自覺地退了半步,只覺得喉嚨發乾。
姜雲舒笑地看他:“多謝你啦,讓我套出來這麼多消息,現在既然知道整方圓千里都已沒多少厲害人物,我也用不著裝孫子啦!”盧景琮撐著牆站起來,撫
咳嗽幾聲,無奈地嘆了口氣:“承明,好歹你我也承他的情,就莫要再嚇唬他了。”充盈滿室的幽光倏然淡去,一道道纖柔而輕盈的絲線垂下,姜雲舒聳聳肩:“難道我還會大開殺戒不成?”她把玩著手裡的夕風,笑著說:“阿良呀,我本來是打算先把你打暈或者綁起來的,不過既然他求情了,咱們就來打個商量好不好?”可憐阿良一腔剛剛萌動的少年之心立即碎成了八瓣,腦子裡一片轟鳴,只能呆愣地回望過去。
姜雲舒像是被他不敢置信的神情刺痛了眼,笑容黯了黯,卻立刻又說道:“我們還要在此休息一夜,不想有人打擾,更不想引起無關人等的注意,所以要麻煩你老老實實的,別引人過來。作為回報,只要我能做到,我可以替你達成一個心願,如何?”阿良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目光在姜雲舒冷瓷般素白的臉上盤桓許久,卻再也找不到初時的溫柔嬌怯,那副緻的面容上即便仍掛著笑,卻依然淡漠得讓人心驚。他莫名地一陣心悸,只好默默地點了點頭,卻仍不由自主地顯
出幾絲委屈來,看上去活像一隻被主人拋棄了的小狗。
姜雲舒別過臉去,背靠著漏風的窗子,淡笑道:“先說說你的願望是什麼?”她語氣隨意,像是在聊家常,可阿良卻沉默了下去。
夜又深了一些,翡翠般綠幽幽的天已看不見了,乾涸血
似的紫黑籠罩在頭頂,連遍地慘白的泥土都更加暗淡了幾分,泛起枯骨一樣的不祥顏
。
如此蕭條的荒村,無人買得起火燭,屋子裡透不進星月輝光,反而比外面更加陰暗。
少年人憔悴的臉幾乎要融化在夜
中,看不出是喜是悲,良久,輕聲問:“我想投胎轉世,你能幫我麼?”姜雲舒訝然看過去,卻又隨即瞭然。
不等她說話,阿良忽然低低笑了一聲,笑聲悶在喉頭,反而像是纏綿的嗚咽:“都說修家會記得上一輩子的事情,你還記得麼?”姜雲舒默然,知道他仍沒懷疑自己“鬼修”的身份,想了想,便輕輕點了下頭。
阿良眼中卻驀地一亮:“人間好麼?”想到如今烽火燎原哀鴻遍野的景象,姜雲舒也不知該如何回答,但瞧見對方滿眼期盼,忽然就不忍心實話實話了,便笑道:“自然有人活得好,有人過得艱難,但就算再難,也不會比這裡更慘了。”阿良眼中光亮愈發灼灼,向前邁了一步:“能吃飽?能有衣裳穿?能有…”他猛地頓了一下,聲音轉低:“…能有父母親人在一起?”他搖搖頭,慘笑起來:“我來了十幾年,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以後會怎麼樣,只是被兵禍趕來趕去。有時候我忍不住想,倒不如當初就去當兵了也好,活著有口飯吃,死了…死了回到靈河裡,一覺睡到轉世投胎的時候,就什麼都不用瞎想了…”這倒是方才不曾提及的線索。姜雲舒瞳孔微微凝起,喃喃道:“死了就會回到冥河中休眠。”生人入幽冥是罕見之事,阿良做鬼不過十餘年,想不到如此奇聞異事,更不曾起疑,聞言只隨之嘆:“是啊!大夥不是都說靈河溫養魂魄,就算在兵禍裡橫死了,早晚也能養回來麼?”他有些虛弱地嘆了口氣:“但我還是怕死,我總記得,當年帶著我逃難的幾位爺爺都說如今世道不一樣了,靈河也和以往不同,若是真死了,也不知還有沒有醒過來的一天,我害怕,萬一就這麼無知無識,不知喜悲,不覺冷暖…萬一這世上再也沒有我了,該怎麼辦…”少年被多年的
離坎坷磋磨得面黃肌瘦,已猜想不出活著的時候是何等模樣,就連心智也定格在了初亡的時刻,可即便在這樣的光景下,所思所想卻仍條理分明,甚至比同齡之人更深幾分,姜雲舒忽然忍不住想,這樣的孩子,在活著的時候,應當也是父母手心的珍寶吧。
只可惜,芸芸眾生,貴賤賢愚,到頭來誰也逃不過無常二字。
她苦笑著搖了搖頭,不想告訴他,若是真的消散於天地,他自己便不會痛苦畏懼了,不捨不忘的,永遠只是被留下來的人。
所以,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轉開話題,狀似無意地笑道:“你說得對,既為鬼身,再死一次只怕魂體難免傷損,萬一傷得太厲害,魂魄散碎,誰知道究竟能不能入靈河溫養呢!”盧景琮垂在身側的手指猛地蜷起,面微變,似乎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出口。
姜雲舒語氣雖然隨意,眼睛卻不著痕跡地緊緊盯著阿良。少年人並沒用發覺,下意識反駁:“怎麼會!傷得再重也還是魂魄,又不會變成別的東西,哪會進不去靈河呢!若不信,你自己去河邊看看,那裡面究竟是什麼!”說著,忽然狐疑道:“這麼簡單的道理,你師父都沒告訴過你?”他被騙了一回,語氣自然不太客氣了,姜雲舒卻無心計較,緩緩笑道:“是啊,我師父沒有說過。”盧景琮卻在這時上前一步,按住她的肩膀,認真道:“還有希望!”姜雲舒驀地一怔,悵然之滑過眼底,低聲嘆息:“到了現在,每個人的說法都不一樣,我也不知道哪個是對的,又應該相信什麼了…”不等人來安
,她便又恢復了以往笑
的模樣:“不說這個了。對了,如你所說,要麼是以鬼身再死一次,魂魄在靈河中溫養圓滿再入輪迴,要麼是如你一般在幽冥生活,等著轉世的天意,既如此,我又如何幫你呢?”阿良愣了,眨了眨眼,遲疑道:“我當然沒有辦法,可是,你不是修家麼?人人都說修家無所不能,我以為你們會有辦法!”姜雲舒:“…”
…
原來是個想當然的。
她扶著窗框,從破往外看了一眼,失笑出聲:“鬼還不是人死後化成的,若鬼修那麼厲害,能夠逆轉陰陽,當初自己又怎會身死?”
“啊!這…”阿良也反應過來了,頓時張口結舌,好半天才訥訥問,“那你是沒辦法了?”姜雲舒:“嗯,你這個願望我無能為力。”本就是不抱多少希望的妄念,更何況在前一句話問出時,就已隱約料到了答案,阿良本以為自己能夠坦然以對,可不知為何,當真聽到了對方回答的時候,卻莫名地只覺渾身發麻,手腳都彷彿不是自己的了,他腦筋有些混亂,艱難地抱起雙肩,難以忍受般微微顫慄起來,整個人都像是被冷霜打透了的枯葉,猶顯稚的臉上竟帶出了幾分飽經滄桑的老人才會生出的悲涼。
盧景琮終究不忍,低聲一嘆:“你還有別的什麼心願?或許就有我們能幫得上的。”阿良未曾抬頭,良久,細微的簌簌輕響落於地面,盧景琮眉頭微蹙,走過去,單手扳起他快要埋到口的臉。少年憔悴削瘦的臉上兩道淚痕宛然,卻倔強地咬住嘴
,不肯哭出聲來。
他抬眼對上盧景琮的目光,微微一怔,像是被對方眼中的憐憫怒了,突然猛地別過臉去,狠狠道:“呸!騙子!若我說,我想衣食無憂,我想再也不用像喪家犬一樣被趕來趕去,我想這天底下再也沒有兵禍,再沒有朝不保夕,你能幫我麼!你們分明什麼都做不到,還來說什麼好聽的謊話!我打不過你們,也趕不走你們,這屋子隨便你們愛住多久就住多久,不過求你們就別再來戲
我了!”盧景琮氣息一窒,一股無法形容的酸澀自心底升起。
方才他躺在上調息療傷,卻也聽到了屋子裡的對話——幽冥早就沒有了在人間話本中津津樂道的閻羅判官,四方鬼雄再無約束,皆招兵買馬,自此兵禍連年,尋常遊魂
離悲泣,難有立足之地。
確實,他們區區幾名過客,不過是死水湖中偶然投下的幾枚石子,最初的漣漪散去之後,又能夠改變什麼呢。
就在這時,一直默然倚在窗邊的姜雲舒忽然低聲道:“噓!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