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邯鄲遇奇縝言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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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襟韜略,不韋謹受教。”呂不韋離座肅然一躬,分外恭謹。
“多禮多禮。”平原君伸手一個虛扶,起身呵呵笑道“足下為商,老夫為政,嘮叨些許,又不怕洩機密,不亦樂乎!”
“不韋牟利之人,縱有此心,亦無此膽。”
“笑談笑談。”平原君轉身一揮手“家老,用我軺車送先生出府。”這輛六尺傘蓋的四馬青銅軺車轔轔出府,先便引得車馬場官員一片豔羨驚歎。自信陵君蝸居、孟嘗君過世、魯仲連歸隱,老平原君便隱隱然成為天下縱橫家領袖,更兼暮年重掌趙國大權,威望便是蒸蒸上,等閒不出門送客。便是這輛邯鄲國人盡皆
知的四馬軺車,也是極少出府。軺車有蓋無篷,乘者可坐可站,路人市人對車上人也是一目瞭然。平原君軺車送客,便恰恰是要給客人這種萬眾觀瞻的榮耀。這輛軺車既高且大,青銅車身粲然生光,六尺傘蓋華貴無比,四匹清一
的火紅胡馬更是雄駿無倫。一旦轔轔過市,這位客人頃刻便會成為名滿邯鄲的尊貴人物!如此榮耀,進出官員如何不驚愕駐足?
然則,呂不韋卻皺起了眉頭。軺車方出府邸,他便輕跺右腳叫了停車。下得車來,呂不韋滿面風地對著家老便是一拱:“不韋要去城外商營,不敢暴殄天物,敢請家老回車,不韋改
向府君謝罪便了。”說罷一揮手,對面車馬場的黃衫老者便快步過來,在軺車外檔的小銅箱裡咯噔放入了一件物事。原本一臉不悅的家老頓時釋然:“先生既要自便出城,老朽便不遠送了。”說罷一圈絲韁,四匹火紅的駿馬一聲嘶鳴,便整齊劃一地轉身向車門去了。
上得自家緇車,呂不韋長吁一聲,頓時靠在了勁軟的大墊上,輕跺一腳,這輛四面銅格垂簾的特製馬車便輕盈駛出了街巷,直向南門外飛去。暮時分,這輛緇車又飛出山谷營地,進了邯鄲南門,便向燈火燦爛馬鳴蕭蕭的胡坊而來。
邯鄲胡坊,便是胡人聚居的區域。趙國胡風源遠長,趙武靈王胡服騎
之後,趙國相繼征服北方諸胡,林胡羌胡東胡等諸多崩潰星散的胡人部族便紛紛移居趙國北部草原,胡人商旅便也紛紛進入了趙國腹地城池。其時人口便是強盛
基,任何邦國都不會拒絕外族進入定居,一時間邯鄲胡風極盛,胡人聚居區幾乎佔據了整個邯鄲的西北城區。胡人商旅以從大草原輸入馬匹牛羊皮革兵刃,從趙國輸出鹽鐵布
五穀烈酒為主要生意。久而久之,這邯鄲胡坊便成了中原列國對草原胡人商路的一個
基之地。胡人商旅淳厚
礪,最認打過
道又守信用的老客,加之酒風極盛,於是這胡坊之中便多有胡地酒肆客寓。舉凡大宗生意,胡商便將客商邀入酒肆先痛飲一番,成
之後,便再以熱辣辣的胡女將客商留宿一夜。次
雙方皆大歡喜,生意便磐石一般穩固。邯鄲市諺雲:“胡酒胡女,伊于胡底,泱泱胡坊,熱風蕩蕩。”說得便是這胡坊區的特異風景。
緇車駛進了最寬闊的一條石板街,又拐進了一條風燈搖曳的小巷。
進得小巷半箭之地,便見“岱海胡寓”四個大字隨著風燈搖曳閃爍。緇車到得門前,便見門廳風燈下肅立著四名紅胡服的金髮女郎。當先兩人笑
走了上來,一人打起車簾,另一人便伸手攙扶車中貴客。
“免了。”呂不韋撥開了那隻雪白豐腴的手臂,跨步下車“雲廬。”一名胡服虯髯的男子殷勤來:“雲廬在後,主人請隨我來。”胡寓散漫寬敞,與中原寓所大異其趣。進了燈火煌煌的門廳,便是一條寬約三丈長約一箭之地的竹籬甬道,胡人呼為箭道。常有客商酒後技癢,便在盡頭栽一草靶炫耀箭法。穿過甬道,便是一片數十畝地大的綠油油草地,
拔的胡楊疏密有致地圍出了大大小小諸多“院落”一盞盞風燈在林間院落閃爍飛動,風燈之後的帳篷便是胡寓獨特的客房。
穿過一條幽靜的林間小徑,便見兩盞風燈吊在兩拙樸的青石燈柱上“雲廬”二字隨風搖曳,恍惚間便是陰山牧場一般。進了燈柱一箭之地,便是一大三小四頂帳篷。虯髯男子在中間一頂白
大帳前停下腳步,昂昂拱手道:“稟報主人:雲廬六畝草地,右帳三名侍女,左帳兩名炊師,後帳是主人家老僕役。若有不時需求,搖動帳前風燈,奴僕即刻便到。稟報主人,稟報完畢!”
“胡人也學得周章。”呂不韋笑著一揮手“三侍女退去,右帳留下。”
“主人!”虯髯男子頓時紅臉“三女白得像陰山雪,得像岱海草,溫順得象綿羊,酸熱的馬xx子像汩汩泉水!主人要退,便是瞧不起我岱海林胡!”哈哈大笑一陣,呂不韋突然壓低聲音道:“生意成
之後再要。不少你金。”
“嗨!”虯髯男子昂昂一聲,便大步去了右帳。此時安置好車馬的黃衫老者正好趕來,便在右帳外與虯髯男子嘀咕得幾句。片刻之後,三名胡女便歡天喜地地跟著虯髯男子去了。
進得大帳一踏上六寸厚的羊地氈,呂不韋周身便是一陣痠軟,不由分說便躺倒在地長長地伸展了一番。黃衫老者輕步進帳,嘆息一聲便道:“先生實在該有個女僕也。老朽之意,這便物
一個胡女進來。”呂不韋驟然翻身坐起,笑道:“展個懶,卻於女僕何干?”黃衫老者歉疚道:“先生萬金之身,出行唯帶老朽一人,身邊諸事多有不便。老朽之見,一劍士、一女僕必不可少。”呂不韋思忖片刻道:“女僕作罷。劍士倒是有一個也好,只是一時尚無適當之人。”
“老朽之見,荊雲義士便最好。”
“荊雲?大材小用也。”呂不韋搖搖頭卻又恍然“對也,請他舉薦一個。”
“好,此事老朽辦理。”黃衫老者笑道“先生疲憊若此,晚餐用些甚個?”
“疲憊個甚?”呂不韋心不在焉地一揮手“胡餅羊骨湯,薛甘醪。”老者轉身正要走,呂不韋卻又突兀一句“今之事辦得好!居所清楚了麼?”黃衫老者恍然笑道:“些許小事,先生竟如此記掛?一切都清楚了,老朽明
稟報。”呂不韋搖搖手:“不,晚餐用完便說。”老者無可奈何地搖搖頭,便出帳去了。
片刻之後,一大盆濃稠雪白的羊骨湯、一盤黑厚勁軟的燕麥餅、一桶異香瀰漫的甘醪便捧進了帳篷。呂不韋狼虎嚥一陣,頓時便是周身汗水,起身在後帳用熱水一番沐浴,換上一領寬鬆的絲綢大袍,便喚來老總事會商。半個時辰後,黃衫老者匆匆出了雲廬。呂不韋也漫步出了白
大帳,悠悠然進了樹葉嘩嘩的胡楊林。
雖是初秋,邯鄲的清晨卻已經有了幾分蕭瑟的涼意。
一輛極是尋常的兩馬緇車出了岱海胡寓,幾經曲折便轔轔駛進了一條隱秘幽靜的長街,長街將盡,又驟然折進了一條石板小巷。小巷盡頭又是一折,緇車便戛然剎住了。馭手回首低聲道:“稟報先生:巷套巷,道窄不能回車。”車中一聲咳嗽,一個白衣散發人走下車來,對馭手低聲吩咐了幾句,緇車便丟下白衣人轔轔折了回去。
白衣人站在巷口一番打量,不便皺起了眉頭。這條深藏長街之後的小巷煞是奇特:兩側是一
清森森的石板牆,高得足以遮擋四周屋頂的視線,原本便只有一車之路的小巷,在高牆夾峙下便成了一條深邃的峽谷;小巷口守著兩棵冠蓋碩大的老榆樹,枝杈伸展相擁,將深邃的巷道峽谷變得一片幽暗,若是路人匆匆而過,站在老樹之外絕然看不進巷口一丈;老榆樹的葉子已經開始飄落,零星黃葉在巷中隨風飛旋,沙沙之聲更是倍顯出落寞空曠。
思忖片刻,白衣人終是踏進了幽暗的巷道。
走進小巷丈許,一股腐葉氣息便撲面而來。分明是石板巷道,腳下卻沒有絲毫聲息,靜得使人心跳。低頭打量,年復一年的落葉已經堆起了兩三尺深,惟有中間的腐敗落葉有隱隱足跡,算是一條不甚明顯的小徑。幾乎用不著揣摩,便知這條小巷極少有人進出。白衣人無聲無息地走得一陣,驀然便見右手石牆中一個門,一片黝黑的物事牢牢鑲嵌在兩邊石牆之中。仔細一看,黝黑物事竟是兩扇堅實的木門,門廳入深三五尺,外邊還有三級臺階。
白衣人略一思忖,便用力拍門:“開門,我是債主——”連喊數聲,黝黑的鐵包木門才咣噹打開一方小窗,一個紅衣小吏模樣的中年人探出頭來將來人端詳一陣,便拉長了聲調:“公子欠你賬了?幾多呵?”白衣人憤憤嚷了起來:“這個公子欠債不還,還住得如此僻背,若不是我下勢跟蹤,誰個能找到這狗也嗅不出的巷子!快還我來,你等護著他我也不怕!我是外邦商人,我有邯鄲官署的經商官文…”
“聒噪個甚!”紅衣吏沉著臉“說!欠你幾多?”
“百金之數!長平大戰時借的,快十年了。若是目下誰借他?”
“聒噪!”紅衣吏又是一聲呵斥“說!關金幾多?”作勢便要關窗。
“且慢。”白衣人頓時一臉笑容“依著討債行情,討百出五,門關便是五金。可我怕一次討不回,便做常索之想,不能讓秦人佔了便宜。我要常來,便付關金五十。”
“好!拿將過來。”紅衣吏作勢又要關了那窗。
“來了來了。”白衣人連忙遞上一隻鏘鏘響又沉甸甸的緻皮袋,臉上卻是一副心疼不忍的模樣。紅衣吏不
呵呵笑了起來:“先生當真可人。實話說,你不會有虧。若是沒有我等酒錢,不說欠你百金,便是欠你萬金,你也休想跨進這門
半步!明白?”
“何消說得!”白衣人一拍脯“只要買賣順暢,你等酒錢在下包了!”大門嘎吱吱大響著拉開,紅衣吏在門
一臉神秘地壓低聲音道:“此人雖窮,脾氣卻古怪,若有不測,你只大喊一聲,我等弟兄便來。左右小心。”白衣人答應著便走進了庭院。這座庭院雖很狹小,卻是四面高房,中間一方天井,險峻幽暗得與門外石板巷絕無二致。天井中零亂安著幾方石案石凳,顯然是看守吏員兵士們吃飯的場所。繞過庭院影壁,便是半個雜草叢生的小院。院中停著一輛破舊的黑篷車,正北三開間大屋,廊柱油漆斑駁脫落得破廟一般。廊下晃悠著一個老人,衣衫襤褸內侍模樣,正在一隻大燎爐前生火,
溼的木柴煙氣繚繞,薰得老人咳嗽不止。
白衣人一拱手高聲道:“行商債主請見公子,煩請通稟。”衣衫襤褸的老人中轉過身來,呆滯的目光盯住來人,便彷彿打量一個天外怪客。良久,蒼老的聲音終是從煙霧中飄了過來:“足下何人?要見公子?”
“十年前胡寓痛飲,公子心知肚明!”白衣人昂昂高聲,其勢竟似不勝其煩。
老內侍擦了擦被煙氣薰嗆出的淚水,默默向幽暗的大屋中去了。片刻之後,便聽大屋中高聲嚷嚷:“豈有此理!甚個胡寓?教他進來!窮得叮噹,我卻怕甚!”白衣人聽得嚷叫,回身看一眼靠著影壁瞧熱鬧的紅衣吏,狡黠地招手一笑,不待老人出來,便赳赳大步走了進去。
幽暗的正廳空曠得只有一榻一案,黑瘦蒼白的年輕公子兀自在煩躁地嚷嚷著,突見白衣人背光走進,竟一個踉蹌幾乎跌倒:“你你你,你不是那人麼?我甚時欠你金了?”見白衣人只是瞄著他上下端詳,便又是一陣嚷嚷:“你要討人情?我卻不認!我活著不如死了好,不領你情分!你要不忿,院中那輛破車還有那匹瘦馬,都給你!”
“公子少安毋躁。”白衣人微微一笑,聲調卻是醇厚平和“此前之言,自是虛妄,皆為請見公子而出,尚請見諒。實不相瞞,我乃濮陽行商呂不韋。見過公子。”說罷便是深深一躬。黑瘦蒼白的年輕人愣怔了,看著這個氣度沉穩衣飾華貴的人物,兩隻細長的秦人眼眨動得飛快,終是板著臉冷冷道:“足下請回,嬴異人無生意可做。”
“在下大公子門庭。”呂不韋突兀一句。
“如何如何?再說一遍?”嬴異人嘻嘻笑著,只上下打量呂不韋,心中便飛快地思忖著如何應對這惡毒的捉。
“在下可大公子門庭。”呂不韋一字一頓地又說了一遍。
嬴異人蒼白的面容突然漲紅,竭力壓抑著怒火揶揄地笑了:“大我門庭?請先自大君之門庭,而後再來大我門庭可也。”
“公子差矣!”呂不韋認真地搖搖頭“我門待公子之門而大,故得先大子門。”嬴異人微微一怔,思忖良久,深深一躬:“願聞先生高見。請。”此時,門外老人搬進了終於生好火的大燎爐,陰冷溼的大屋終是有了些許熱氣。只有一張破舊的長案,兩人便對頭跪坐在同樣破舊的草蓆上。嬴異人吩咐一聲“上茶。”便有一名鉛華褪盡滿臉褶皺的乾瘦侍女走來,用一個漆
斑駁的木盤捧來了幾
煮茶器具,卻只跪坐在銅爐前低頭不語。
“煮茶。愣怔個甚?”嬴異人不耐地叩著破案。
“稟報公子:沒,沒茶葉。”乾瘦侍女聲音細小得蚊鳴一般。
呂不韋朗笑道:“此地陰冷,大碗熱白開最好不過也。”滿面愧
的嬴異人這才回過神來道:“快,燒開水去也。”乾瘦侍女連忙便匆匆去了。
“困厄若此,先生見笑也!”嬴異人長長地了嘆息一聲。
“龍飛天海,尚有潛伏之期,公子一時之困,何頹唐若此?”
“先生有所不知也。”一語未了,嬴異人便是涕淚唏噓“我十六歲尚未加冠,便入趙為質,至今十二年過去,已經二十八歲也!自長平大戰開始,我便形同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不死不活地在這座活墳墓中消磨。我雖盛年,卻已是兩鬢白髮,心如死灰…巷口那兩棵老樹都快要枯萎了,年年敗葉,歲歲死心,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一語未了,嬴異人竟是伏案大哭。
良久默然,呂不韋慨然一嘆:“魚龍變化,不可測也!不韋只問:公子一應王器是否在身?其中有無老秦王親贈之物?”嬴異人點點頭:“趙人當初搜刮了所有錢財,惟獨此等器物一件未動。我派老內侍幾次拿去市賣換錢,竟無一人願買。卻是奇也!”
“奇也不奇,後自明。”呂不韋笑得一句,便肅然叮囑“此等器物,公子當妥為收藏,萬物輕忽市易,更勿隨手送人。”
“好,記住了。”呂不韋低聲道:“此地不宜久談,三後我請公子做客再敘。”
“難也。”嬴異人連連搖頭“我要出巷,便須平原君老匹夫說話,來回折騰半個月,也討不來放行牌一張。”
“此事公子無須上心,只養息好自己為是。”說話間呂不韋已經站了起來一拱手“我便告辭。無須送。”嬴異人尚在愣怔,呂不韋已經出門,在門廊下對老內侍低聲幾句,便領著老人去了。大約一個時辰,老內侍便趕著那輛破車咣噹咣噹地回來,竟卸下了幾大麻袋物事。乾瘦的侍女嘿嘿直笑,忙得腳不沾地,片刻間庭院中便瀰漫出久違了的香菜香與酒香。嬴異人飢腸轆轆,沒飲得一碗便醉了,軟軟倒在榻上猶兀自喃喃:“怪也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