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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博徒賣漿風塵兩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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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初升,呂不韋的單馬軺車輕快地進了博酒道。

博酒道者,廣聚天下美酒之大市也。這是邯鄲城名聞天下的一條三里長街,列國酒鋪比肩相連,酒香幾乎瀰漫了半個邯鄲。商市規矩:酒市不開飲。也就是說,這博酒道之市易,只做整桶整車的買賣,卻沒有飲酒場所。如此一來,大酒市便不會奪了諸多飯鋪酒肆客寓的聚飲生意,商旅之間便相安無事。然則,氣勢如此宏闊的酒市,果真沒有酒商酒痴與遊人的品啜之處,也是煞了風景。歲月磨合,這博酒道兩側便有了三條小巷,卻是專一的賣漿去處,市人一律呼為“漿巷”卻是別有趣味的飲者佳境。

漿者,淡酒也,時人俗稱“醪”後世變為“醪糟”漿者醪者醪糟者,實則都是酵釀的米酒,其歷史實在是源遠長。《周禮》記載:天子六飲,水、漿、醴(甜酒)、涼(以水調酒)、醫(藥汁)、酏(粥),其中的“漿人”一職,便是專司釀造這種甜淡米酒的作坊。漿之釀製,三兩便能成酒,只能鮮飲,不能長途販運。見之於酒市,自然便只能是邯鄲國人的小買賣,既不會傷及諸多飯鋪酒肆客寓,也給博酒道增添了幾分飲者神韻,便成了邯鄲酒市的一道特異風景。深深小巷,且釀且飲,時鮮家常,別有神韻,竟是大得市人青睞。

軺車在博酒道走得片刻,便到了中間一條漿巷。這是一條石板小巷,乾淨整潔,兩側小店挑出各酒旗,醇香酒氣騰騰瀰漫。巷中無車無馬,盡是各酒痴遊蕩,進進出出,呼喝熙嚷,竟是比大街還多了幾分熱鬧。軺車停在了街巷相接的空闊處,呂不韋信步進了小巷。邊走邊打量間,便見酒旗林中一面菱角黃旗飄蕩“甘醪薛”三個大紅字招搖奪目。呂不韋眼睛驟然一亮,便徑直向這家酒鋪走來。

甘醪酒鋪在三級青石臺階之上,三開間門面簡樸潔淨。進店三尺處立著一道及高的紅木櫃臺,櫃上一列排開著九隻大陶罐,紅布壓口,大碗扣蓋,纖塵不染。櫃後一位長鬚散發的紅衣中年人,正悠閒地打量著各行人,竟毫無尋常酒家招攬市人的殷勤。見呂不韋進店笑地四處端詳,櫃後紅衣人也只微笑著一點頭。

“敢問酒家,甘醪賣與不賣?”

“買則賣。不買則不賣。”

“店家所答,卻非經商之道也!”呂不韋一陣大笑“賣則有買,不賣則無買。何來買則賣,不買則不賣?”散發紅衣人卻是不緊不慢:“邯鄲酒諺:甘醪薛,買則賣。此謂酒賣識家。不買者,實則不識。遇不識者,叫賣亦無買。”

“如此說來,不買甘醪,便是不識甘醪?”

“識則買,買則識,不買不識,不識不買,市井易之道也,何足怪哉!”

“好!敢請酒家賜飲三升!”紅衣人一點頭,從櫃下拿出三隻陶升一字排開:“甘醪兩飲,是涼是熱?”

“一涼,一熱,一溫。”呂不韋指點著三隻陶升。

“先生酒道人也!”紅衣人笑得很是開心,便捧起櫃上大陶罐,向第一隻陶升斟滿了粘稠清亮而又略帶紅的甘醪。又從身後爐架上提過一個銅壺,向第二隻陶升斟滿,酒氣蒸騰,一望即是燙酒。隨後又向店後喊了一句“溫酒一升——”木屏後一聲答應,便轉出了一位中年女子,懷中抱一隻絲棉包裹的陶罐,利落地斟滿了第三隻陶升。

紅衣人一拱手:“先生,請品甘醪三味。”雙手捧起涼酒長鯨飲川般一氣而下,呂不韋便是長長一籲:“冰甜而能出得酒氣,上佳!”紅衣人瞅瞅剩餘兩升,卻只不動聲。呂不韋又捧起了溫酒,一大口一大口地飲,一升下肚已是面微紅,不拊掌讚歎:“溫潤利喉,酒力綿長,大妙也!”紅衣人臉上綻開了笑意,雙手捧起熱氣蒸騰的陶升:“先生請。”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兩飲之後,甘醪須當佐餐品啜,否則便是大醉三。甘醪三飲,足下尋常只賜客人兩飲,原是為此。今在下破例,卻是酒力不勝,敢請見諒。”紅衣人哈哈大笑道:“先生深知甘醪之妙,夫復何言!說,買幾多?”呂不韋笑道:“買甘醪三百斤,今便裝車。”紅衣人目光一閃,揶揄地笑了:“甘醪薛百年酒基,釀一罈。三百斤甘醪,先生要斷我生路?”呂不韋卻是深深一躬:“薛公莫非當真久居酒肆乎?”紅衣人愣怔片刻,肅然拱手:“這升熱酒,敢請先生後堂一飲。”呂不韋進得店中,才見這位聞名邯鄲的“甘醪薛”原是左腿微瘸,手中一支鐵杖點地,竟是別有一番滄桑氣韻。甘醪酒鋪只有三進。所謂後堂,便是後院作坊與店面之間的一排大屋,右手寢室,通道左手的兩間便隔成了待客的廳堂。中年女人熱情地捧來了一大盆燉羊蹄、一大碗時鮮秋葵,甘醪薛便請呂不韋佐餐熱飲。

呂不韋飲得面紅潤,不便是慨然一嘆:“薛公深藏陋巷,暴殄天物也!”

“酒各有品,人各有志,不達則獨善其身罷了。”

“獨善其身?”呂不韋搖頭一笑“薛公原本大梁名士,正遊學天下一展才具,卻遭官場一班文吏誣陷下獄。雖經信陵君援救脫難,卻為權相魏齊所忌,不得已避居邯鄲市井也。信陵君客居趙國,多次與薛公做布衣暢飲,引得平原君嘲諷信陵君有失風範。薛公不累及他人,竟從此與信陵君不相往來。如此獨善其身,公不以為過乎?”薛公冷冷一笑:“煞費苦心,探人蹤跡,先生意何為?”呂不韋起身肅然一躬:“大業於前,願先生助我。”良久默然,薛公扶住一笑:“先生一介商旅,何事堪稱大業?”

“立君,定國,平天下。”呂不韋一字一頓。

“何國何君,竟容商旅施展?”

“公若有心,自當和盤托出。”

“買則賣。”

“好!便是這般甘醪之道也。”呂不韋不大笑一陣,重新入座,便將諸般事體與自己謀劃講述了一遍,末了道“不韋之意,請薛公入世,做異人策士,助其紮下基之名。薛公意下如何?”薛公目光炯炯,便是朗一笑:“識則買,買則賣。先生識我信我,甘醪薛只有賣也。”

“只是,邯鄲從此沒了甘醪薛,酒痴們便要罵我了。”兩人一陣大笑。呂不韋便道:“酒鋪善後我立即來做,公全身出山可也。”薛公點點手杖道:“此事倒不忙,須得善後時我自會料理。先生儘管派事便了。”呂不韋慨然道:“好,三後請公到雲廬一聚。”薛公卻沉道:“我有一士,智計過人,先生若能見容,大事可成也。”呂不韋肅然拱手道:“不韋若有偏狹處,願先生教我。”薛公搖頭笑道:“先生錯會了。薛某此說,卻是因了此人委實大異常人。縱如信陵君之賢,初見此人也是大皺眉頭。是故,擔心先生不能見容也。”呂不韋笑道:“願聞其詳。”薛公所說之士,人呼“公”這個公生於書吏世家,自幼便喜囫圇讀書,不求甚解卻讀得極快,藉著父親王宮典籍庫做小官,十六歲時便讀完了所有能見到的藏書,且能說得每書之大要意。一班弱冠士子遊論學,公論無敵手,一時竟是聲名大噪。列國遊學大梁的士子聞風紛紛約戰,公慨然應約大勝三場,從此卻諱莫如深閉門不出。薛公與其好,或問如何讀盡天下之書?公卻是嘿嘿一笑:“只揀明白能懂者,讀得幾處便是。”又問生字如何?公又是嘿嘿一笑:“蠢也!繞過便是。他不認我,我何認他?”薛公恍然道:“如此之學,猶如浮萍。我遊學天下以增基,兄若與我共往磨練,大才可期也!”公卻是哈哈大笑:“我便等你歸來,你若論戰勝我,我再出遊不遲!”便在薛公將走未走之,那場誣陷之禍驟然降臨了。身而出,奔走官場為他呼籲。也不知走了甚個門路,公竟闖到了丞相魏齊的政事堂,當廳指斥大梁官場種種弊端,歷數丞相府一班文吏的斑斑劣跡,引經據典,嬉笑怒罵,烈敦請立即開釋薛公!魏齊大是驚愕,一時竟不能決斷。此時,主書老吏在魏齊耳邊低聲嘟噥了一陣,魏齊當即拍案:“一介少年士子,有此才學膽識,大魏之幸也!你且留下,明隨我進宮,如前對魏王陳述一遍,定然如你所願。”次大朝,公竟在魏國君臣聚集的大殿上一氣慷慨昂了半個時辰,話音落點,便是舉殿大譁。大臣們爭相指斥,竟羅列出公引經據典的三十多處謬誤,罪名更是一長串:褻瀆聖賢、玷汙典籍、杜撰詩書、臆造史蹟、惑亂視聽、心逆而險、行僻而堅等等等等。最後便是統攝典籍的太史令定論:“此兒險惡,畢竟弱冠。不教之罪在其父:擅攜此子出入典籍重地,肆意截覽,遂成魯莽滅裂之徒。臣等請滅其族,以戒後來!”在舉族被屠戮的那一公瘋了…半年之後,出獄的薛公得信陵君援手,找到瘋癲的公,星夜北上來到了邯鄲,便在市井之中開始了漫長的隱名生涯。

“天磨才士,以致於斯!”呂不韋一聲嘆息“此公靈異,瘋癲必是示人以偽。”

“先生明也!”薛公也是一聲嘆息“雖則不是真瘋,然此公情行徑卻是大變了。他不屑做我這般生計持,更不願受我接濟,竟混跡坊間博戲賭徒之中謀生。也是此公靈慧無雙,竟是逢賭必嬴,三兩年間便落了個‘神賭’名號,金錢直是嘩啦啦腳下淌也。”

“奇哉公也!”

“偏生他做派更奇。”薛公笑道“此公只求贏賭,不求贏錢。每賭罷,便哈哈大笑著將案上金錢分還輸家,自己只取十錢,一酒食而已。開始,輸家們不要,他便將錢撒到門前街市任人拾取。如此一來,一班賭痴不怕輸,賭注便越來越大,多時一竟贏千金。金如山錢如水,人卻只是一領布衣一間破屋,每隻要一瓢之飲,便樂呵呵神仙一般。久而久之,坊間博者賭者無不視為神異,竟相追隨求技,追隨之眾,絕不下孔夫子三千弟子。”

“諸子百家,可添一賭學也!”

“他卻不立門不收徒,只硬邦邦一句:‘看會才算真本事,教會算個鳥!’年復一年,此公落拓依舊,每一賭一醉一孤眠。便是此公這等做派,才引得信陵君與平原君幾乎失和。”

“噫!卻是為何?”原來,合縱敗秦之後,信陵君因竊兵救趙不能回魏,便客居邯鄲。得聞公薛公隱於邯鄲市井,便著意訪查。那一,布衣徒步的信陵君便突兀進了甘醪薛。薛公大是慨,兩人便是一番痛飲。海闊天空一陣,信陵君便拉薛公去尋覓公。此公原不難找,未過三家博戲賭坊,便聽見了他特異的嘶啞笑聲。信陵君歷來厭惡玩樂無度,便只在門廳等候,請薛公進去拉公出來,到他府邸聚飲暢敘。不料薛公進去一說,此公卻瞪起眼睛嚷嚷一句:“信陵君是甚?不曉得也!”便又埋頭賭案了。薛公心下氣惱,一揮鐵杖便挑翻了那張賭案:“你只說!去也不去!”見薛公發怒,公卻又突然笑嘻嘻嚷叫起來:“甘醪薛好沒道理,請人可有此等請法?果真敬我,便來看我賭三局再說!門廳站樁,我便只是個博徒,兩不相干!”薛公正在愣怔,信陵君卻已經走了進來,對著公當頭便是一拱:“久聞神賭公大名,我便與你賭得三局如何?”公哈哈大笑:“痛快痛快!侍兒開案設局!”一班風雅賭徒誰不知信陵君大名,立時便一片喝彩紛紛押賭。聞訊而來的賭坊總事立即親自做了司賭,一清點押下賭金,竟是全數都押在了公一邊,一案足足有三百金之多!司賭笑問信陵君是否足賭?信陵君微微一笑:“區區數百金何足道哉?”片時之間,信陵君連勝三局!

邯鄲博戲賭坊大是轟動,賭痴們聞風湧來,竟將這家賭坊圍了個水洩不通。公大皺眉頭,卻也是無可奈何,便對著信陵君深深一躬:“命也數也,我服君矣!公當以誓約,從此戒賭。”信陵君哈哈大笑,拉著公便出了賭坊。三人招搖過市,一時竟引來市人觀之如

消息傳開,平原君大不以為然,便對夫人大發議論:“素來聽說夫人兄長天下無雙,今我卻聽說,他竟與博徒賣漿者同遊,招搖過市,越軌也!妄人也!”夫人原本是信陵君妹妹,便將平原君這番議論告知了乃兄。信陵君卻道:“趙有平原君,我才敢於竊兵救趙。不想平原君卻只圖豪闊遊,而不求士也!無忌在大梁,常聞公薛公之能,今居趙,深恐不能相見。我縱與之布衣同遊,尚未必得人。平原君竟以為羞恥,實不足共舉也!”便要整裝離開趙國。平原君得知,慚愧不已,當即登門,免冠謝罪,誠懇挽留信陵君。信陵君雖沒有離開趙國,卻也與平原君疏離了許多。平原君門客得知這一番言論,竟幾乎有一半離開平原君,歸附了信陵君。

“這位公,目下居於何處?”呂不韋神大振。

“先生但能見容,三後我等聚會便了。”薛公笑道“此公戒賭後行蹤無定,倉促訪去,實在未必能見。”離開博酒道回到雲廬,呂不韋喚來西門老總事商議一番,老總事便當即駕車去了嬴異人的幽居小巷。兩之間,諸事便已經安排妥當。第三清晨,呂不韋親駕一輛寬大緇車到博酒道接來了薛二公。進得雲廬,嬴異人殷殷出,呂不韋一番中介,公薛公與嬴異人相互見過,便進了雲廬大帳品茶會商。

經月餘調養,嬴異人的菜雖未褪盡,卻也被先前英了許多。待各人一落座,便對薛二人正式的大禮一拜,誠懇謙恭地請求指點。

“天也!”一直似睡非睡半閉著眼睛的公突然拍案笑叫“此事大妙!成也成也!你等莫問,天機不可洩!”薛公倒是不動聲,只向嬴異人微微點了點頭。呂不韋笑道:“天機者,人謀也。我等還是就事論事,說實在出路。邯鄲不立基,咸陽便是枉然。”薛公不緊不慢道:“出頭邯鄲固是本,然公子蟄居已久,不宜暴起,須得循序漸進。就大勢而言,以兩三年出名為宜。以先生之大時排序,似無不妥。”呂不韋謅著眉頭道:“我明赴咸陽,須得公子一個賢名,否則無以著手。公之謀劃固是穩妥,只三年後再赴咸陽…”正在沉,便聽“啪!”地一聲拍案,公沙啞的聲音便嚷嚷起來:“不行不行!老子云,道非道,非常道。非常之事,豈能以常法處之?老夫之見,此事只在明之前一舉成名!有個潛龍無用,還有個亢龍有悔,我只給他個飛龍在天!”薛公不耐地揮揮手:“夾七夾八,生並用,老病也!你只說,半年之間如何一舉成名?”公非但絲毫不以為忤,反倒是哈哈大笑:“老薛哥只想,我這勞什子賭神,如何一舉便成了名士?”

“還不是信陵君…”薛公突然打住了。

“著啊著啊,飛龍在天也!先生公子,此事只在我這老哥哥一念了。”薛公悠然一笑道:“這癲狂老說得也是,若與信陵君一,倒當真是一舉成名也。”呂不韋大是振作:“二公得信陵君賞,謀劃得當,定然有成。”

“哎哎哎,”公連連搖手“信陵君持重肅殺,雖看得老夫為士,卻不喜老夫狂態。此事老夫無用,非我老哥哥出馬,老夫只抱個龍尾跑跑便了。”呂不韋肅然便是一躬:“薛公穩健縝密,不韋拜託也。”薛公慨然拍案:“既謀共事,何消說得!”轉身鐵杖一指公“你個老癲既自承抱龍尾,便在一個月內做成一事。”

“但說無妨。”

“尋覓得一部失傳兵書,教得公子爛,且須得有幾句真見識。”

“嗚呼哀哉!你老哥哥偏要我讀書麼?”公一臉苦笑,大是搖頭。

舉帳轟然大笑。呂不韋向帳口老總事一揮手:“上酒,便飲邊說。”片刻豐盛酒菜上案,四人竟一直議論到暮方散。送走三人,呂不韋便疲憊地靠在了坐榻上,恍惚之間,竟朦朧了過去。老總事正要滅燈,呂不韋卻又驀然睜開了眼睛:“西門老爹,正有一段空時,我須得回濮陽一趟。”老總事看了看呂不韋,卻沒有說話。

“有甚不妥麼?”

“先生有卓氏之約,至今未踐…”

“對也!”呂不韋恍然笑了“一個大轉彎,竟是忙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