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弭兵論戰嬴子楚聲名鵲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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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明斷!”全場不約而同地一聲呼喝,便轟隆隆散去了。士子們原本便對秦人的議題不以為然,不料名高望重的荀子卻是評價甚高,便是一片不快;料想信陵君最是敬賢,況且事先言明請荀子“評點定奪”定然會當場立斷定下議題,使這個秦士一夜成名;誰想信陵君竟破例食言,硬是迴旋了過來,士子們頓時舒心,誰還去管信陵君是否食言,想都不想便同聲擁戴。
眾人散盡,湖風掠過,胡楊林下便是一片清幽。信陵君正自凝望著漸漸遠去的人群,卻聽身後響亮快意的呱嘖品咂聲,回頭一看,卻是薛公公在悠悠然自斟自飲,不
驚訝笑道:“兩位好興致也!”
公左手噹噹敲著銅爵,右手翻轉一亮手中陶碗:“真喝酒,還是大碗來神!”信陵君慨然道:“好!我陪
公再來一捅!”薛公連連搖手:“且慢且慢,飲酒是個由頭,我二人留下,實在是想助君一臂之力也。”信陵君目光閃爍道:“兩位與子楚
好,要定下議題是也不是?”
公哈哈大笑:“鳥!敢小覷老夫!不想留下老夫子麼?”信陵君恍然點頭:“難為兩位想到此事。好,這便去。”說罷喚過家老一陣低聲吩咐,便帶著
公薛公向胡楊林深處匆匆去了。
明月當頭,沿著大湖東岸蜿蜒前行,進了胡楊林深處,便見遠處點點風燈閃爍在一片金紅的朦朧之中,黝黑的屋脊若隱若現,鐵馬叮咚落葉婆娑,座座庭院便如海市蜃樓一般。薛公不
笑道:“這上賓館清幽隱秘,倒是對老荀子脾胃了。”信陵君道:“這幾座庭院,原本是趙王安頓各國逃亡大臣之所在。當年魏齊被范雎追殺,便被平原君
在此處。”
公突然一擺手道:“不對,只怕老荀子要走!”薛公一拉信陵君道:“
公賊耳,定有動靜,快。”上賓館是大莊園套小庭院,一道低矮的白石牆曲曲折折圈進了一大片胡楊林,進得大門便是若干條通幽曲徑,不經門吏引導,等閒人找不見任何一座庭院。信陵君通曉五行奇門之術,早已
悉其中奧妙,一進大門便領著兩人匆匆繞進了東北角一座庭院。小庭院都是竹籬做牆圓木為門,古樸得山居一般。三人匆匆而來,卻見圓木大門
開,院中風燈穿梭腳步雜沓,信陵君不
便是一陣愣怔。
公大步進門笑嘻嘻拉住了一個少年:“後生呵,夜半三更忙個甚來?”
“我師有命:天亮起程,我等正在收拾書車。”薛公對著正北廳堂便是一拱:“信陵君拜會荀夫子——”廳堂正門咣噹拉開,廊下風燈映出了荀子瘦削的身影:“寅時末刻,荀況自當辭行,何勞信陵君夤夜走動也。”
“攪擾清興,先生見諒。”信陵君當頭便是深深一躬“無忌有棘手之難,兩公有難言之隱,尚請先生賜教。”荀子淡淡笑道:“老夫惟知青燈黃卷,何有斷事之能?三位請回了。”
“老夫子差矣!”公醉態十足地擺著手搖到廊下“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曉得麼?老,老夫子!”
“卻也是。”荀子目光驟然一亮“三位請了。”進得書房,荀子拍得兩掌,便有一個少年僕人出來煮茶斟茶。薛公低聲道:“夫子弟子們可知今宴席之事?”荀子搖頭道:“潼萌是僕,非修學弟子也。老夫弟子不執雜務,不入世俗應酬,惟學而已。”
公指著薛公嘿嘿笑道:“你個老哥哥,不知道老夫子規矩麼?荀子教人,講究個冥冥之志、惛惛之事。說得便是治學要專心致志,深沉其心,自省自悟,不為熱鬧事務所亂心亂神。此所謂‘君子博學,而
參省乎己,則知明而行無過矣!’對麼老夫子?”荀子不
點頭笑道:“
公說得不差。除了論學論戰,老夫從來不帶弟子入賓客宴席。今
之事,弟子們並不知曉。”薛公不
大是
慨:“先生清嚴若此,無愧一代大家!嘗聞昔
孟夫子,舉凡宴會都是隨行弟子盡數出席,且位次要在陪席名士之前,當真滿得過分也。”信陵君笑道:“孟子荀子,道不同也。孟子弱於政而強於學,治學便有霸氣。荀子強於政而弱於學,治學便虛懷若谷。究其實,荀子學道謙遜而入世強銳,強過孟子多矣!”荀子哈哈大笑道:“信陵君謬獎也!老夫只不想與士子們糾纏無端是非,如足下一說,老夫竟是圖謀淵深了,何敢當之?”四人一陣大笑,信陵君便是鄭重一拱道:“今
議題之事,原是我客居趙國,顧忌邯鄲士林,沒有當場立斷。食言失信,無忌委實慚愧,尚請先生見諒。”薛公接道:“信陵君也只是給平原君留個顏面。今
邯鄲士子,大多都是平原君門客。所擬議題,自然也是平原君首肯了。此公老邁偏狹,原本便對門客
入信陵君門下忿忿作
。慮及魏趙盟約,信陵君方才推延幾
,先生萬莫上心便是。”
公卻是一拍酒葫蘆笑道:“嘿嘿,老夫子何等睿智,用得你等如此聒噪?”荀子不
朗聲大笑:“還是
公,不愧神生也!‘國非國,事非事,非常之時不常法’,有此警語,荀況安得不悟?”
“如此說,夫子可以留趙了?”薛公卻是釘鉚分明。
“難也!”荀子喟然一嘆“老夫也是趙人,投鼠者忌器,既不能長策正國,何如避走他邦治學,或可育得一二大才,以為祖邦進言圖存也。”
“鳥!偏是這趙國難整。”公笑罵道“當年一出稷下,荀夫子便為趙惠文王進策,力主二度變法,師法秦國徹底取締貴胄封地。嘿嘿,趙國君臣議論月餘,竟是不置可否。荀夫子又能如何?走,走了好!留在邯鄲吃氣!”
“報國之心,志士終不能免矣!”薛公一聲嘆息“荀夫子不為祖國所用,卻思培育弟子以接踵報國,赤子之心,我等自愧弗如也!”默然良久的信陵君肅然一拱道:“敢請先生立秋之後南下,無忌決意不負先生厚望。”
“好!老夫拭目以待也。”荀子一言落點,各人心下頓時舒展,縱橫笑談,竟是不知不覺地雄雞高唱了。信陵君吩咐幾句,上賓館執事便送來了四案邯鄲最有名的胡餅羊骨湯。胡餅是胡人遠行攜帶的一種麵餅,以鐵板或陶片燒烤而成,巴掌大小焦黃乾脆,等閒一月不黴不餿。無論放牧行軍,野炊胡餅配以燉羊湯或馬xx子,便是一頓結實的美食。胡服騎之後,胡人之衣食習俗大行趙國,這胡餅羊骨湯便成了邯鄲人最風行的便捷早餐。寒涼的清晨,一鼎熱騰騰撒著翠綠小蔥的雪白羊骨湯呼嚕嚕下肚,再大嚼兩個焦黃乾脆的胡餅,發一出通身細汗,頓時人人
神大振。
信陵君拭著額頭汗水道:“先生且與公薛公盤桓,我去見平原君了。”荀子便是一拱手:“公子但去,老夫正要與兩公手談一番。”卻說昨夜信陵園散場,平原君聽了門客總管
遂的一番稟報,心下大是憋悶,一夜不能安枕,聽得樓頭五更刁斗打響,便到胡楊林下跑馬練劍去了。
去歲冬,呂不韋特意請見,給平原君秘密建言:目下秦國利市最大,呂不韋
借嬴異人之力進入秦國經商,所得利市願與平原君均分;呂不韋所求者,便是請平原君解除
錮,允准嬴異人以自由身在邯鄲
往走動。平原君一番思忖,當晚便進了王宮請見趙孝成王,秘密會商一個時辰,次
便答應了呂不韋所請。平原君與孝成王的謀劃是:呂不韋入秦經商,可給趙國府庫平添一大筆歲入;讓嬴異人自由
往,既無損於趙國,又能試探秦國動靜。這便是將計就計。平原君的最大期望是:秦國聞風而提出要嬴異人回秦,趙國便能借機與秦國重開會談,打開長平之戰後的對抗僵局。畢竟,秦國之強大已遠非昔
,趙國硬生生將這座大山扛在自己肩上,山東六國也未必領情。當年趙國在長平浴血抗秦,山東五國卻落井下石,無論趙國如何苦苦相求,糧草援兵都一概沒有。直到白起死去秦軍兩敗,五國才在盜竊兵符的信陵君
召下出兵“救趙”僥倖戰勝,便又一片鼓譟,紛紛將自己當做了趙國的“存亡恩邦”趙王負氣,平原君寒心,便沒有給信陵君封地,不想竟惹來天下同聲譴責,儼然趙國欠著山東五國的救命大恩一般。如此山東,趙國朝野早已寒心透了!若能與秦國重新媾和,天下便是秦趙兩強並立,瓜分山東五國,與趙國沒有任何損傷,何樂而不為?再說,人質的價值便在於使對方有所顧忌,當真將這個人質囚
死困,使對方無望救回人質而放開手腳大打,豈非事與願違?
誰想,這個嬴異人解困出山,卻改名“子楚”在邯鄲遊,短短几個月竟頗有聲名。按照平原君本意,嬴異人出名能引起秦國注意,原是好事。可這嬴異人竟與信陵君攪在了一起,平原君便大大的不是滋味了。
無論如何,信陵君是當今山東之柱石,是惟一真正體察大局的威望名臣。有信陵君在,至少魏趙兩大國的盟約不會解體。雖然魏王嫉恨信陵君,而信陵君只能暫時的客居趙國,但在事實上,誰也不會將信陵君做白身士子對待。因為山東六國都明白,但有危機,信陵君的威望與號召力便是無可匹敵的。正因瞭如此,趙國對客居邯鄲的信陵君不能不禮敬有加。可是,平原君內心卻總是有著幾分顧忌,時常的忐忑不安。
平原君深深知道信陵君對魏國的堅貞。當趙魏利害衝突之時,信陵君絕然會堅定不移地為魏國謀劃,而絕不會將三晉當作一家。魏趙韓三家分晉一百多年來,血相爭者多,同氣連枝而結盟者少。基於這一
基,平原君對信陵君始終保持著應有的警覺。
同為戰國四大公子,信陵君入趙而使平原君光芒大減,平原君總覺得不是滋味。尤其是門客紛紛投奔信陵君,自己的士林聲望急劇下降,平原君最為惱火沮喪。然則惱火歸惱火,沮喪歸沮喪,戰國之世便是這等自由奔放,合則留不合則去,你卻又能如何?既無力改變,又不能得罪,一陣憤懣之後,平原君也就放開了,對門客士子任其來去,對信陵君聽之任之。惟有一條不能懵懂,這便是不傷及趙國利益。
誰想恰恰便在此時,這個子楚卻成了信陵君的座上賓,平原君心下頓時一個靈!萬一子楚做了信陵君與秦國秘密聯絡的通道,趙國豈非大大麻煩?從大局著眼,趙國是不允許山東任何一國與秦國單獨溝通的。只有趙國,只有付出了近百萬生命鮮血從而抵擋了秦國風暴的趙國,才有以山東六國宗主國的資格與秦國談判斡旋。一番思忖,平原君便與
遂等一班心腹門客商議,要在掄材大典時試探信陵君。
這個試探,便是策動趙國士子提出論戰議題:何以重振合縱抗秦,進而振興六國?平原君要看的是,信陵君將如何在這個關乎六國存亡的重大議題上說辭?無論其說法如何,只要信陵君說辭一出,便是趙國遊說策動六國的最佳時機,重振合縱的聲勢一旦形成,便會構成迫秦國媾和的巨大壓力!再加上這個人質子楚的誘惑,秦國便會處於極為被動的態勢。同時,抗秦議題對這個子楚也是當頭一記警鐘。如此一箭三雕,平原君自然很是滿意這個謀劃。
不成想,信陵君竟在大庭廣眾之下擱置了議題,平原君心下頓時一沉。儘管幾個心腹門客都說,信陵君是為了搪老荀子才不做決斷的。平原君卻大不以為然,認定信陵君恰恰是搪
趙國,搪
平原君才如此做法!信陵君的威望
基,便在重信義敢擔當,既言明請老荀子點題,能出爾反爾麼?臨時擱置,只能是顧忌趙國顏面,顧忌平原君顏面,豈有他哉!讓平原君警覺的是,信陵君此舉究竟有何圖謀?
此君客居趙國已經五年,魏國依然冷淡如初,絲毫沒有請他返國之意。以信陵君之文韜武略,客居他國尚且養士三千,能耐得這般寂寞?設身處地去想,信陵君的最佳出路便是早回魏國秉政,若魏國權力在信陵君之手,天下完全可能是另一番格局,至少山東六國定然是另一番格局!這種格局是趙國所不願意看到的,也是平原君所不願意看到的。以魏國之
基實力與地利,一旦有英主能臣,便必將成為中原軸心,其時趙國地位必然大大衰落。而有權力在手的信陵君斡旋天下,平原君也必將更為黯淡。
當初,信陵君統率六國聯軍戰勝凱旋之時,平原君與孝成王叔侄已經將未來格局看破,也才有了那番奇特應對——不實封信陵君土地人口,卻又象神一般供奉著這位功臣。前者怕他羽翼豐滿,後者卻是做給天下人看。這便是趙國樂意重金供奉信陵君的真正緣由,也是孝成王與平原君的最大機密。明知此等作為有負信陵君,平原君卻是毫無愧——為了趙國的
本利益,他只能如此。平原君相信,若是信陵君處在自己的位置,也會同樣如此做法。
以信陵君之能,不可能體察不出其中奧妙,也不可能不向重回魏國的煌煌目標全力靠近。然則,五年之中,信陵君卻始終沒有“出格”動靜,趙孝成王與平原君一時鬆了心神,竟是疏於防範了。如今看來,信陵君果真要動了。否則,斷不可能在關乎邦走向的“士論”大題上擱置趙國動議。可是,動向目標何在?平原君一時竟揣摩不出個所以然。
“稟報主君:信陵君拜會!”門客總管遂大步匆匆報得一聲。
“噢?”平原君驀然回身“人在何處?帶門客幾多?”
“單車一人,已到府門。”
“好!你立即出,親自駕車將信陵君接到弭兵亭。”
遂快步而去,片刻之間便駕著一輛青銅軺車轔轔入府,直向林間草地的大石亭駛來。軺車停穩,
遂便來扶信陵君下車,信陵君卻指著亭額三個大紅字笑道:“弭兵亭,何時建造?”說著便一步下了軺車。
遂笑道:“長平大戰後,平原君有
於生民塗炭列國旁觀,故建此亭,以明息兵之志。”
“想起來也。”信陵君恍然點頭“正是那時,先生脫穎而出,一劍庭楚王會盟出兵,無忌佩服!”
遂拱手一禮道:“公子天下柱石,正當重振合縱中興六國,何獨重子楚迂腐之論也!”信陵君不
呵呵一笑:“昔年,先生鼓動平原君建這弭兵亭,也是迂腐麼?”
遂慨然道:“此一時,彼一時,公子當體察大勢而後斷。”信陵君悠然一笑:“先生以為,大勢要害何在?”
遂毫不猶豫接道:“秦國獨大,六國皆弱,結眾弱以抗獨霸,大勢之要也。”信陵君笑道:“蘇秦以來,六國斷續合縱八十餘年,卻是癒合愈弱,先生以為因由何在?”驟然之間,
遂語
,紅著臉道:“此中因由,在下卻是沒有揣摩得清楚。”信陵君不
一陣大笑:“老話一句,此一時彼一時也,合縱並非萬年良藥,也該有條新路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