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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塞上春寒心變情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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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武至今還在後怕的是,假若沒有那名隨行太醫,這位顛簸馳驅三晝夜而身血崩的新夫人當真是死活難料。假若這位夫人死了,他有何顏面再見這位有功於秦的商旅義士?如今果然要見呂不韋了,蒙武心頭直是難以自抑的翻翻滾滾。

呂不韋的大帳在小城堡的東南角。

走過連綿成片的軍帳區,第一眼看見的便是一杆隨風鼓盪的與主將旗幟同樣高低大小但卻沒有姓字的黑底白邊大纛旗,旗下一圈高大厚實的馬糞牆,牆外一圈人各三兵(長矛、長劍、弓弩)的重甲武士。踏著殘雪走進馬糞牆,一座渾圓大帳孤獨矗立,一層顯然是連綴起來的巨大棉被披掛在牛皮帳篷外,帳口釘著一張厚實得連盤旋呼嘯的寒風也奈何不得的翻皮包木門,看去活似一座鼓鼓囊囊的灰土堆。直到帳口,蒙武也聽不見帳中任何動靜。若不是帳頂那口冒著嫋嫋輕煙的竹管煙囪,誰也不會相信這毫無聲息的“土堆”中會有人。蒙武看得出,在冰天雪地的高原軍營之中,這座大帳的保暖之工是絕無僅有的。主將王陵的幕府雖則寬敞,但那冷硬糙的青磚地,厚實卻又漏風的石條牆,以及鐵甲鏘鏘的進出將士,無論如何也無法做到如此的嚴絲合縫,也無論如何使人想不到“溫適舒坦”四個字。

“王陵,終是父輩老將也!”蒙武不大為慨。

那天暮,匆忙將呂不韋用軍榻抬進了離石城堡,只簡略地對王陵留下了急赴邯鄲請公的叮囑,蒙武便率部護送嬴異人星夜南下了。在蒙武心中,自己奉詔北來的使命只有一個,那便是接應護送公子回秦,公子但有意外,自己便是死罪!在呂不韋突然失心變顏而嬴異人又驚得六神無主時,蒙武全然沒有想到如何周全處置。說到底,由便在於缺少歷練沒有察之能。王陵對此事原本一無所知,卻偏偏能在他離開之後克盡全力,非但派出幹斥候兼程入趙請來了公,且親自率領三千步卒刨雪搜山尋覓千年靈芝,以致滾溝跌成了骨折!若非老將軍極盡所能地滿足公之請,豈能挽回呂不韋垂危的命?若是奉命之下,蒙武自認也能做得周全利落。然則,王陵恰恰是在既未奉命又不知情之時,以無可挑剔的諸般作為顧全了秦國敬士的大規矩,此中隱含的僅僅是明幹練麼?非也非也。在秦國的年輕將軍中,蒙武以“承乃父縝密沉穩,而明幹練過之”著稱,若非如此,老太子嬴柱豈能選他來做這件撲朔離無定數的大事?然則兩廂比較,你便不得不服膺王陵老將軍的過人之處。細想起來,在昔武安君白起的秦軍老將中,堪與王陵者相比者不乏其人,父親蒙驁不消說,王齕、桓齕、胡傷、嬴豹等都是。他們的戰場之才雖各有千秋,然卻都有一個共同處:身為大將而顧及國體,每結賢士必彬彬敬之,與山東六國士子們咕噥不休的“虎狼秦風”竟是大異其趣。後來,六國士子們每每私相揶揄,西也東也,虎狼之風究竟何在?對秦國的攻訐之辭也便越來越沒有了顏。何以如此?也許是這些老將軍比蒙武一代更深地咀嚼了山東六國鄙視秦國的創痛,也更直接地經歷了敬士帶來的益處,便人人衷心認同先祖孝公開創的求賢之風。蒙武一代,則淡漠了這種“天下”之心,以致見士而不知重,見重而不明其道…

“啪!”沉悶清晰的敲棋聲打斷了蒙武的思緒。

呂不韋與公正在對弈。

案前一座碩大的木炭火燎爐,大帳被烘得分外暖和。茶女靜靜地侍奉著拙樸的陶爐陶壺,俄而起身在厚厚的地氈上飄忽來去,全然沒有聲息。繚繞大帳的釅茶香氣中,只有淡漠的敲棋聲散漫無序的起落著。兩顆白頭隔案相對,恍若深山林泉間的世外高人。一顆白頭邊打下棋子邊搖晃著散亂虯結的雪白頭顱高聲誦:“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而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負其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揹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也…”

“風也飛也,你是鯤鵬麼?”對面白頭不耐地嘟噥。

蒙武一片懵懂,老人如此認真地念誦這不著邊際的宏文究有何用?對面白頭人為何又如此沮喪不耐?聽得片刻,兩位白頭人依舊散漫敲棋時而唸誦,蒙武終於走上前去深深一躬:“末將蒙武,見過呂公。”背對帳口的白頭驀然轉過來打量一眼,又轉過身去:“呂公,將軍見禮。”

“啊啊——將軍?”盯著棋盤的白頭抬了起來望著一身泥土的鐵甲大漢,一臉茫然的笑了“好,王陵將軍來也,請入座。”

“嘿嘿,輸得糊塗了!”白髮散亂的老人竹杖啪啪敲著大案“蒙武將軍!老小都分不出來,罰飲三爵!”

“嚷嚷甚?輸了棋便撒氣,出息也。”

“哎哎哎!究竟誰個輸了?老夫能輸混沌人!”

“啊——想起來也,我輸我輸。”白頭呂不韋伸著懶長長打了個哈欠一陣哈哈大笑“輸了好,輸了好,輸了好呵!”眼淚鼻涕一湧而出,卻只是不管不顧地兀自長笑。公霍然站起,竹杖啪啪打著棋盤:“呂不韋!你枉稱棋冠,敗在老夫之手,不想贏回去麼!”大笑聲戛然而止,呂不韋扶案站了起來,茫然盯著烘烘燎爐嘟噥著:“輸了便是輸了,還能贏回來?”公紅著臉陡然一聲大喝:“呂不韋!想不想再來!不想再來永世狗熊!”呂不韋回身點頭茫然笑著:“好好好,再來再來,便輸光光怕甚?”公卻又突然嘿嘿一笑,過來扶住呂不韋坐到案前:“老兄弟,禮客為先,會完將軍,再來不遲。”說罷回身對蒙武一瞥,便笑坐在了呂不韋身旁。

“王陵將軍見我何事?”呂不韋淡漠地笑著。

“末將蒙武,受命任離石副將,臨行受異人公子之託,特來拜會。”

“啊啊啊,蒙武。”呂不韋茫然地應著。

“嬴異人小子何在?”公突然拍案“不會走路麼!”

“稟報呂公,”蒙武肅然躬身“異人公子與公同逃同戰,負傷六處,回咸陽後先在末將府下臥榻療傷,稍見好轉便堅執住到了城南呂莊;得知末將北上赴任,公子請得秦中名醫扁鵲弟子與末將一同前來為公醫治;另則,公子專門致書呂公。”蒙武從皮袋中取出銅管捧上,卻被黑著臉的公截了過去。

呂不韋目光驀然一閃:“將軍是說,公子沒有回太子府?”

“呂公明察。”蒙武又是肅然躬身“末將護送公子回秦,本當立即稟報太子,然公子卻堅執要末將說他留在了離石療傷,不讓父母知曉他回到了咸陽。末將問其故,公子答說:呂公命之憂,異人安可獨享富貴哉!念及同年同窗情誼,末將成全了公子心意,只對秦王與太子覆命說呂公與公子已經接應回秦,皆在離石療傷。是故公子一直未曾拜會父母。”呂不韋默默點頭,淡漠木然的臉膛第一次漾出了一片舒展的笑容。公恰恰抬頭將一方羊皮紙啪地拍到案上:“好!小子尚算有心也!”呂不韋瞥得一眼羊皮紙喟然一嘆,一句話不說又是默默點頭。

蒙武去了,大帳中一片沉寂。呂不韋輕輕一聲嘆息又是悠然一笑:“公啊,異人能有此番心意,不韋雖死足矣!”正在飛快眨眼的公突然拍案一陣大笑:“嗚呼哀哉!你老兄弟沒看出此中蹊蹺麼?”呂不韋堪堪舒展的臉膛倏忽一片陰沉:“老哥哥是說,異人有假?”公神秘兮兮地一笑:“嘿嘿,假中有真,真中有假,小假大真,真假混,妙哉妙哉!”呂不韋心緒陡然低落又是一副茫然神:“輸了,賠了,而已,何須驚怪?”

“錯也錯也!”公連連拍案“誰輸了賠了?大贏也!你混沌還有個底麼?”

“好好好你便說,我好了好了!”呂不韋突然焦躁起來,直瞪瞪看著公。

“嘿嘿,嚷不嚷都沒跑,終歸大好事也!”公也直瞪瞪盯住呂不韋雙眼“你可聽好:其一,那位秦國的扁鵲弟子早做了太醫令,嬴異人小子剛回咸陽,請得來麼?其二,這封皮書之筆法近乎嬴異人,卻絕然不是嬴異人!莫忘了,老夫可是那小子老師也!其三,異人果真深明大義,如何能棄公先去?既棄公先去,如何能突兀回到呂莊?其四,這個蒙武可是秦軍有為大將,縱是敬公而拘謹,也不當滿面憂思言又止…嗚呼哀哉!你老兄弟究竟進耳朵沒有也!”呂不韋兩眼發直默然不語,良久突然拍案:“說!四假可證何事?”

“天也!老兄弟終是醒了,醒了!”公揮著竹杖手舞足蹈地在帳中胡亂蹦了兩圈,呼呼息著大盤腿坐下壓低了聲音“老夫不會看錯:假後有真!”見呂不韋只目光爍爍不說話,公便掰著指頭連珠開說“不奉王命太醫令不能北來,此其一。無得授意,不會有人為那小子代筆,縱然有人代筆,以蒙武將軍之持重也不會自承信使,此其二。小子原本未回呂莊,便是不想回呂莊,不想回而能居住蒙氏府邸,必是蒙武贊同;兩人一致而能突兀搬回呂莊,絕非那小子與蒙武忽然轉向,必是上意所迫,此其三。蒙武對呂公敬重有加卻又心事重重言又止,除卻歉疚之心,背後必有隱情,此其四。凡此等等,可見背後總有上手持。上手者何人?不是太子便是秦王!老夫看秦國老太子平庸,隱身而此事者,必是老秦王嬴稷!你老兄弟說,是也不是?”良久默然,呂不韋淡淡漠漠地笑了:“秦有今,天意也,人事也。”

“沒勁道!不與老夫大飲兩爵?”公黑著臉嘟噥一句。

“我,我只酸困,想睡,睡…”喃喃未了,呂不韋便軟軟倒臥在了地氈。

“小女子出來!”公嘿嘿笑著用竹杖敲了一下棋盤,對剛剛掀開後帳簾布的侍女板著臉低聲吩咐“扶呂公進帳,扒去衣物使之安臥。記住守在帳口,不許任何人任何動靜叫醒驚醒呂公!”健壯的侍女答應一聲抱起呂不韋便進了後帳,公對悄無聲息的煮茶女一揮竹杖做個鬼臉便匆匆出帳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