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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亦正亦奇呂不韋破了秦國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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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請老廷尉依法擬罪。”呂不韋聲音不大,大臣們卻頓時一片肅然。

端坐案前的老廷尉嘴角猛然搐,竟是說不出話來。越是如此朝臣們越是肅靜,各目光爍爍盯住了那張黝黑如鐵的枯瘦老臉,殿堂凝滯了。

“難亦哉!”良久,老廷尉長吁一聲終於開口,聲音乾澀得令人不忍卒聽“老夫決刑斷獄三十有年,未逢今彌天大案也!”老人雙手抖抖索索捧起案頭一卷竹簡,竟一字一頓地念了起來。舉朝大臣誰不知曉,這鐵面老廷尉能將一部洋洋萬言的秦法倒背如,尋常斷刑之書開口便是文書,今竟要照卷唸誦,可見此刑定是聞所未聞!

“蒙驁軍敗,秦軍戰死八萬三千四百四十三人,輕傷五萬三千一百餘人,重傷及殘者兩萬一千八百一十四人;折損糧草十萬斛,鐵料兵器六萬餘件;帳篷衣甲尚未計報完畢,大體十三四萬件上下,城池得而復失者三十二座,民眾失難以記數。秦法有定:無端戰敗之罪責,不避功貴,雖功難抵,雖貴不恕。昔年胡傷攻趙大敗,宣太后自裁謝國,此其例也!今東出之敗是否‘無端戰敗’,臣實難斷,惟以戰敗法度決刑如左:上將軍蒙驁軍法疏調遣失當,致軍大敗,當處斬刑。

前軍大將王陵未奉將令追敵中伏,當處斬刑。

中軍主將王齕未奉將令追敵,拖全軍中伏,當處斬刑。

後軍大將桓齕未奉將令私發步軍,雖救主力終違軍法,當處刑。

斥候營大將軍情探察有誤,當處斬刑。

騎將王翦假借軍令私調步軍、擅組輕兵,雖救軍有功,貶黜卒伍。

敗軍不論賞功。死傷將士由丞相府斟酌撫卹。

另查:廟堂之失,丞相呂不韋總攬失察,當削其侯爵奪其封地;行人署對六國合縱無所覺察,行人當處刑;若有舉發,其餘罪責待查…”老廷尉擲下竹簡,已經是大汗淋漓息不能自已,頹然伏案再也沒有了說話氣力。

舉殿大臣盡皆愕然!依據前幾個查事重臣陳述的種種情勢,此戰之敗顯然與往昔敗仗不同,且不說種種牽涉甚廣之因由,僅以後果論,並未傷及秦國本,也未丟失秦國最看重的三川郡,如何便要人人戴罪盡皆重刑?以戰場論,貶黜王翦該當麼?以廟堂論,奪呂不韋爵位該當麼?如此看去,豈非秦王也要戴罪了?

“決刑失察!國正監抗斷!”

“司寇府不服!”

“御史臺有參!”三大臣接連亢聲站起,殿中議論之聲頓時蜂起。這國正監、司寇府、御史臺與廷尉府,是秦國的四大司法官署,各司其職又相互制約,自商鞅變法成制,百餘年來一直穩定有效地運轉著秦國法制。國正監與御史臺原本是軍中監察記功之官,商鞅變法時將其職司擴展,變為國家監察官署。《商君書境內》載:“(攻城時分),將軍為木臺,與國正監、正御史(登臺)參望之。(軍士)先入者舉為最啟,後入者舉為最殿。”由此可見其原本職能。但為國家官署,這兩府職司便是監察臣工舉發不良,對官員的違法犯罪依法彈劾。也就是說,這兩府官員對朝臣違法犯罪有著更為直接具體的掌握,對其處置也有著督察之權。見諸於實踐,官員處刑常常總是廷尉府會同兩府會商而後決。司寇府則是職司捕盜、維護邦國治安之官署,對庶民犯罪的決刑有著很大權力,故此與廷尉府也是互有制約。後來秦成統一帝國,將國正監御史臺合併為正式監察官署,其主管大臣御史大夫為爵同丞相的重臣,這是後話。

如今三府一齊公然異議,朝臣們既驚詫又覺蹊蹺。

正在此時,突聞老內侍驚呼一聲:“大王!”議論哄嗡之聲頓時沉寂。大臣們愕然望去,只見王座中的嬴異人嘴角吐著白沫竟昏厥了過去,王階之下近在咫尺的呂不韋已經上臺抱住了秦王,太醫已經匆忙趕來救治了。片刻之間,秦王被太醫內侍們連坐榻抬了下去,殿中便是一片惶惶然。

“諸位臣工毋憂,我王勞過度,寢食難安,故此昏厥,諒無大礙也。”呂不韋罕見地笑了笑從容轉向正題“今朝會,各方情勢已明,惟餘廷尉決刑有爭。此事牽涉既廣,糾葛又多,不妨待我王健旺時再做會商,諸位以為如何?”

“丞相極是!”舉殿異口同聲。

“一班戴罪將軍如何處置?”老廷尉突然抬起頭來。

大臣們恍然醒悟,將軍們尚是布衣負荊鮮血淋漓,正式下獄抑或臨時羈押都實在難以決斷,連國正監御史臺都頗費躊躇,一時便無人說話,都看著呂不韋如何決斷。呂不韋肅然正道:“既未問刑,便非罪人。敢請國正監、御史臺兩府為大將去刑,並送各人回其府邸養息。我王若得問罪,呂不韋一人當之,與諸位臣工及兩府無關。”大臣們一時愕然!在法度嚴明的秦國,戴罪之身雖未經決刑,也是罪犯無疑,關押牢獄那是一定的。大臣們所不能決斷者是如何關押,是送往五六十里外的雲陽國獄正式下牢,還是臨時關押咸陽聽候決刑?誰也沒有想到,也不敢想到不會想到要放二十多位將軍回家。呂不韋雖是丞相文信侯,受命統攝裁處戰敗之責,畢竟與法度傳統背離太大,誰個敢輕易贊同?然若反對,經今朝會,誰不覺得大將們實在是浴血死戰劫後餘生?人人服罪慨然赴死,丞相既有此令又明示一人擔責,人皆有惻隱之心,何忍心奪情悖理也!

默默地,老廷尉點著竹杖先徑自走了,大臣們也各自散了。國正監與正御史兩人相互一點頭,便向殿口甲士一揮手,大步到殿角冷清寂然的將軍草蓆區去了…

初冬的白很短,晚膳時天便黑定了。

嬴異人只喝下了一鼎燉羊湯,尋常喜好的拆骨一口也沒咥便離開了食案,走得幾步微微發得些熱汗,自覺舒暢了許多。午後在殿堂昏厥,雖說是有意為之,卻也實在是體力不支心煩意亂念頭一閃說倒便倒不意竟假成真。醒來臥榻自思,嬴異人當真是有些恐慌了。時當三十餘歲之盛年,便果真要不行了麼?當年在趙國做人質時何等艱澀清苦都過來了,何一做秦王竟是每況愈下?嬴異人記得很清楚,長平大戰之前趙國要秦軍退出上黨,被秦昭王斷然拒絕,趙國便對他這個人質做限糧折磨,一只能一餐,一餐只有一盆半生不的綠森森藿菜;他整飢腸轆轆枯瘦如柴,看見綠菜綠草便要反胃吐酸。饒是如此,他也沒有病倒。結識呂不韋后月一變,他立即便硬朗起來,每神抖擻地斡旋於邯鄲官場士林,還要與新婚的趙姬酣暢淋漓地臥榻折騰,直是生龍活虎。便是萬般驚懼地逃趙回秦,立為太子的最初幾年,他也絲毫未覺乏力,趙姬沒有接回來時,依然時不時與妾妃侍女解飢消渴。然自父王驟逝,他即位秦王,便復一地弱不經風了。正在豐腴之年風韻萬千的趙姬夜夜侍榻殷殷期盼,他情急如火熱汗淋漓,可那物事卻生生不舉。趙姬臉上帶笑撫,眼中的哀怨卻使他無地自容…惟一使他欣者,國事蒸蒸上也。呂不韋做丞相總政後展現出驚人的治國才能,秦國吏治整肅法令修明大局穩定,十數年蟄伏的秦國戰車重新隆隆壓向東方,年餘之間滅周設立三川郡,又奪三晉三十餘城;照此情勢再有五七年,滅六國而一天下是完全可能的!若得如此,嬴異人縱是長臥病榻生趣全無,此生功業尚可對人道也…偏在他多愁常生慨之際,陡然大軍東敗消息傳來,他當時便是眼前一黑頹然倒了。看著一片浴血負荊的大將,嬴異人心驚跳。殺了他們無異於自毀長城,不殺他們無異於自壞法度,兩難也!法令是秦國本,大軍將士是國家干城,兩難也!呂不韋本有斡旋之能,可連他自己也被朝議捲入了錯失罪責的追究之中,若是再主張寬政,便是違法為自己在內的罪臣開脫,卻教他如何說話?呂不韋不能說話,秦國豈不大亂了?如此一路想來,便在老廷尉宣讀決刑書後秦王須得例行定奪之際他昏厥了…

“蒼蒼上天,秦國何罪至此也!”廊下枯立的嬴異人一聲長嘆。

“稟報我王:文信侯求見。”

“快請!”呂不韋腳步匆匆,臉上卻是一團風全然沒有憂急之,來到廊下便是一躬:“王體恢復,臣心安矣!”嬴異人驚訝道:“我心入焚,文信侯倒是無事人一般?”呂不韋悠然一笑:“舉國陰霾,臣便做一絲光亮可也。”

“文信侯用心良苦也!”嬴異人輕輕一嘆低聲道“間之事莫當真。走,進書房說話。”兩人書房坐定。侍女煮好茶,便得示意掩上門退下了。嬴異人立即移席呂不韋對面急低聲問:“如今亂局卻是如何處置?”呂不韋道:“我王且定心神。今之局難則難矣,並無亂像。難點一解,新局便開。”

“還不亂麼?”嬴異人既疑惑又驚訝“大將戴罪,舉朝有失,朝會惶惶,法司牴牾,我心兩難,舉朝無挽得狂瀾之人,亂得不夠麼!”呂不韋肅然一拱:“臣請挽此狂瀾!”

“我的丞相也!”嬴異人更急“你已陷罪,被廷尉擬議削爵奪地以抵罪,以罪責之身,理同案亂局,如何服眾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