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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巴蜀寡婦清咸陽懷清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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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神秘起的方氏家族發生了一次突然變故。

秦昭王二十八年,也就是公元前二百七十九年,白起大軍進入已經是秦國巴郡的江水上游,全力打造戰船籌措水軍,準備東下大舉攻楚。其時,巴蜀兩郡壯水手幾乎悉數被秦國水軍徵發。方氏船隊在巴郡聲威赫赫,六百多名年金過百的水手更是人人悍,自然便在水軍徵發之列。然則,方氏族人雖久居巴郡,卻從來沒有將自己做秦國庶民看待,而始終認定方氏部族只是齊人在秦做客商,與秦國並無瓜葛;便是官署賦稅,方氏也以商鋪不在本地為名,只繳納些許地盤金而已;至於關稅,則由於其時無力在荒僻大江設防查商,而只能在陸路設關,只走險峻水路的方氏更是無須繳納。也就是說,方氏入秦百餘年,賦稅實際上都繳給了齊國與中原設店之國,對丹基之地的秦國,恰恰是無甚粘連的兩張皮。加之方氏一族醉心掘丹神業,與外界極少往來,對天下大勢之變化也是不甚了了。有此諸般原因,方氏老族長在丹城堡接到秦國水軍的徵召令時,竟著齊語傲慢地笑了:“俺非秦人,憑何徵召?秦國打仗得靠山東商賈麼?不去!”水軍司馬急報統帥白起。冷竣的白起大意外,秦人聞戰則賀,壯爭相入軍,百工踴躍應徵,素常只為裁汰犯難,幾曾有過拒絕徵發之事?詢問了方氏大致情景,白起便親自到了郡守官署,冷冰冰話語擲地有聲:“秦無法外之民。方氏居秦百年,採我丹砂,用我民力,多逃賦稅,實為不法商。郡守寧無視乎?”其時,巴蜀兩郡皆由蜀侯嬴煇統領,巴郡郡守正是嬴煇親信。嬴煇本是秦昭王的第三個王子,因與安國君嬴柱爭太子失利而被派任蜀侯;心下耿耿,遂有心結納巴蜀強豪富商以圖將來自立。巴郡郡守奉命行事,對方氏一族便只是籠絡,從未有過依法勒商之舉。然今白起震怒,巴郡郡守卻是大起恐慌,連夜秘密飛報了蜀侯嬴煇。嬴煇深知白起剛嚴善戰,且得宣太后、穰侯與秦昭王之鼎力支持,自己雖是侯爵王子,然若以輕法之行抗拒,按照秦法不用上報咸陽,白起以上將軍之權力便可將他拘押問罪!權衡之下,嬴煇對巴郡郡守只有一句回話:“但以國法行事,毋再報我。”三之後,方氏老族長被依法處斬。郡守明諭方氏:“在巴水手一律入軍,在外水手月內召回入軍;罰金十萬,抵歷年逃稅之數;逾期不行,舉族沒為刑徒!”遭此大變,方氏舉族震驚,一時大亂。其時老族長的公子正在中原奔走經營,身在丹城堡的其餘庶出公子又皆少不更事,惟有一個‮婦少‬算得正宗嫡系人物。此人正是公子正,年僅二十歲的玉天清。方氏有族規:巴蜀女可妾不可,嫡子正必娶之罘海女。這玉天清正是齊國之罘島區的漁家女子,族海業,以“海”為姓,人呼海清女。海清女貌美聰慧,有膽有識,少女時便被海濱漁獵族呼為海神女。一年,方氏之天主方士突發神諭:方氏第九代嫡子當以海神女為,此子之氣已現之罘,稍縱即逝,著速成婚以鎮方氏之厄!方氏老族長立即惶惶奔赴之罘海濱,終於尋覓得十七歲的海清女,為被自己定為身後掌事人的次子完婚。方氏為方士世家,成婚之法大是特異:凡天意鎮厄之女,須在婚禮之後處子三年,始得合巹。有此族法,十七歲的海清女雖已結髮開臉,卻依舊是亭亭玉立的‮婦少‬處子。夫君天下奔走,海清女獨守清幽山水,便給自己取了個名號,叫做玉天清。漁女多奔放,玉天清卻是沉靜異常,每只在族長書房襄助處置商事,竟無一言,理事卻從無差錯。老族長嘗對執事們喟言之:“此女若為男子,俺方氏必當稱雄天下也!”變起突兀,族人執事們惶惶聚來,一口聲要玉天清決斷是逃是留。玉天清幾乎沒有絲毫猶豫,便做出了五則決斷:其一,在巴水手每人奉送百金,立即入軍,戰後再回商社;在外水手月內無法歸來,立即派一得力執事出江入楚,重金招募等量水手充做方氏水手入軍。其二,罰金多納十萬,二十萬金立即繳納官署。其三,接連放出三隻信鷂,急請公子回巴理事。其四,老族長就地簡葬,不得依舊例運回齊國大肆鋪排。其四,舉族如常守業,凡有脫逃者立即沉江處死!末了,玉天清一字一頓道:“秦國正在如中天,逃匿天邊也是滅族之禍!方氏疏秦,絕非長策,若不改弦易轍,我族便無立足之地!”寥寥數語,於商道的方氏族人無不悚然警悟,異口同聲擁戴玉天清主事。一番有條不紊地鋪排,方氏一族終於沒有作鳥獸散。便在此時,卻傳來了一個驚人消息:匆忙返程的長公子在雲夢澤突遇巨舟,公子與十六名衛士隨從無一生還!

玉天清沒有一聲哭泣,一身素服召集族人,似淡漠似肅穆竟隱隱然有天主方士之象,淡淡緩緩道:“方氏俗族有今,天意也。族人若信得海清女可鎮厄興族,便留下與我共守祖業。否則,分了財貨庫金各自謀生。海清女與族人均等分財,決不以嫡系多佔一錢。”此言一出,族人喟唏噓,一時竟是默然無對。十幾位族老一番計議,公推一資望最深的族老當場徵詢族人意向。片時之後,族老慨然陳辭:“聚族事大,無鎮厄族長,我族縱聚族守業,也是災禍連綿。海神女若做我族長,我族便聚!海神女若只權宜掌事,我族便散!”族人們也是紛紛嚷嚷,要海清女做族長主事,否則便作鳥獸散。玉天清默然良久,起身對族人肅然一躬:“茲事體大,容我明作答。”便徑自去了。

玉天清之難,卻有一番分說。方氏一族自持神業,漸成為商旅望族,幾代下來便有成了一套嚴苛的族規,尤其對族長的接有明確法度:非常之期,嫡長子正可為掌事族長;但為族長,終身不得再嫁。海清女雖已嫁於方氏,然終未合巹,尚是處子之身;臨危主事,原也只是出於急難之心,打算只要族人不散,安定之後便另舉族長主事;不意族人竟以她為鎮厄之神女,舉族執意擁戴,便給海清女大大出了一個難題:不做族長,方氏立散,百餘年丹砂鉅商就此化為雲煙;若做族長,便要終身守寡,滿腹情愫將成一世磨難…那一夜,明月高懸,城堡深處的竹樓上,處子‮婦少‬玉天清一直痴痴佇立到東方發白。

清晨卯時,族老執事們紛紛聚來決事廳。玉天清只對著族老們淡然一笑,對著族長座案肅然一躬,便走上了已經被歷代族長踩出深深腳窩的六級石板臺階。商社總事與執事們請示後對秦國應對之策,玉天清道:“入秦籍,守祖業,散財貨,固基,秘密拓展中原商事。這便是我族後方略。”族老執事們大是驚愕,不約而同地憤然嚷嚷,萬事好說,惟獨不能入秦籍!玉天清冷冷道:“方氏久事神業,閉目聽已有八代,族人業已不知天下大勢為何物也!方氏若得遠圖,便依我方略,否則,巴山丹便是舉族葬身之地。爾等好自為之便了。”說罷起身便走。族老執事們慌忙一齊拜倒,請議一而後決斷。

秘密計議中,玉天清申明瞭族老執事們本沒有想到的一點:秦國越來越強,六國越來越弱,藉此關節成為秦人正當其時;惟其成為秦人,方氏才能借強國之力席捲山東商社;若不為秦人,則只能以丹為業,富則富矣,王天下之商卻是秋大夢也!族老執事們頓時恍然,大是奮,同聲擁戴玉天清方略。暮時分,諸般鋪排已經籌劃妥當,執事們立即開始忙碌。

巴郡郡守向白起與蜀侯稟報了方氏情形,白起念及方氏水手全數入軍又甘願倍出罰金,非但不再追究,且請準咸陽賜方氏新族長初爵兩級。賜爵詔書到達之,玉天清率族中族老執事大禮出,接詔後鄭重地向特使申明:方氏居秦數世,實是老秦之民,自今願棄客商之身,入秦籍,為秦人,諸般賦役與國人同等。特使回報咸陽,宣太后破例下詔:“方氏為秦人,秦始有大商矣!免方氏徭役,賜爵兩級以示褒獎。”於是,方氏化入秦國,成了有第四級不更爵的秦商。

方氏變身大獲成功,玉天清從此走上漫長的商旅生涯…

豁達的呂不韋第一次不能成眠了。

如此一個寡婦清,此刻在中原還是在巴蜀?她是否還在暗中關注著秦國,關注著呂不韋?雖入秦籍,寡婦清終是齊人,她有事秦之心麼?諸般心思紛至沓來,呂不韋終夜輾轉反側,清晨剛剛朦朧睡去,卻聞外廳急匆匆腳步輕悄悄話語紛雜織,竟霍然離榻坐起:“莫胡,有事麼?”莫胡輕盈飄進寢室低聲說了一句,呂不韋立即下榻出了寢室,大步匆匆來到了書房。

一支悉的寬簡工穩地在案頭筆架的中央!

幾乎沒有絲毫猶豫,呂不韋便決意會見這個神秘人物。按照寬簡上刻畫的路徑圖,呂不韋的垂簾緇車於暮降臨時終於來到了咸陽西南的灃京谷。這片山水並不陌生,當年華月夫人的歷歷往事還時常依稀浮現在呂不韋心頭。到得那座巨石碼頭,呂不韋吩咐馭手與兩名隨行劍士留在岸邊,自己只帶著扮做童僕的莫胡上了山道。在一片松林入口處,兩名黑衣人正在等候,驗看了寬簡便領著呂不韋進了林木荒莽的灃京廢墟。

明亮的燈光閃爍在一片茅屋庭院。呂不韋記得,那正是華月夫人曾經的快樂居所。進得庭院,兩名黑衣人在茅屋門外站定,廊下燈影裡一名少女恭謹地將呂不韋引進了茅屋。呂不韋當年曾經是營造密室的高手,一進門便看出這茅屋決非其質樸外觀那般簡單——寬闊敞亮,重簾疊帳,顯然是入深極大,一直通到了背後的山崖山亦未可知;腳地鋪著厚厚的彩織地氈,任你身如山嶽也沒有絲毫聲息。呂不韋依著少女手勢,從容在東首案前落座,莫胡便站在了身後。另有一少女捧來煮好的鮮茶。呂不韋方啜得兩口,卻聞身後莫胡猛然一聲息,驀然抬頭,心下便是猛然一跳!紫紅的大屏後悠然轉出一道黑柱——身著一領黑袍,面垂一方黑紗,正一動不動地佇立在對面座案前。

“文信侯老矣!”略顯蒼老的女聲喟然一嘆。

“清夫人別來無恙?”呂不韋不期然漾出了當年的滿面風。

“今不速之請,得文信侯撥冗赴約,玉天清先行謝過。”黑衣人微微一禮便坐回到了對面案前“文信侯治秦有方,老身時常喟於心,惜乎無由得訴也。今之約,略表寸心而已。老身一生無空言,亦望文信侯坦誠相向,毋得虛與周旋。”

“不韋謹受教。”呂不韋慨然拱手“清夫人商道滄桑五十餘年,亦曾救國於急難之時,不韋素來敬佩,卻無由酬謝,心下慚愧久矣!”

“區區之舉,文信侯幸勿上心了。”

“私恩身報,國恩功報。受恩無報,此不韋之不安也。”

“文信侯心有疑團,但說便是,無須以愧疚表疑。”呂不韋原本引得神秘的寡婦清自己說出關注他的動因,不意這個老夫人竟是若觀火,要他明白說話,思忖遮掩不得,便一拱手坦然道:“不韋心下不明者惟有一事:夫人何以時時關注不韋行止,總在急難關節處現身襄助,縱無所圖,亦有因由,盼夫人明告。”

“也好,老身便說。”玉天清悠然一笑“文信侯為商之時亦曾稱雄天下,當知商旅所盼者,官府重商之法度也。邦國重商,則商賈興。邦國賤商,則商賈亡。秦國固強,然法度賤商卻是天下之最。文信侯秉政,漸開寬政之風,漸行農商並重之道,誠天下大幸也!老身既為秦商,不該助一臂之力麼?”默然良久,呂不韋慨然一句:“夫人遠見,過我所望也!”

“且慢。”玉天清輕輕叩案“老身也有一己之求。”

“夫人但說。”

“我有一族侄,入仕途,託你門下如何?”

“國家求才,此事何難!”

“好。後但有持‘清’字簡投你者,便是我侄。”呂不韋點點頭,略一思忖道:“夫人,不韋也有一請。”

“兩座館所,百萬金,無須你請。”呂不韋搖搖頭:“不韋此請不成,寧不受援。”玉天清顯然一怔:“文信侯…可是要老身示以真容?”

“不情之請,夫人見諒。”

“天意也!”玉天清重地嘆息了一聲“你擔國政,不受疑人之援,卻也該當。”說罷一揮手,兩名侍女便退到了大屏之後。呂不韋回頭一瞄,莫胡也輕步出門守侯去了。玉天清一抖黑絲大袖,一雙纖細豐滿白如凝脂般的手搭上了發冠,隨著一頭烏雲般黑髮散下,垂面黑錦倏忽落地,一張帶著血紅傷疤的醜陋面孔在燈下煞是猙獰可怖!

“夫人能否見告…”呂不韋聲音有些顫抖。

那雙絕美的手又緩緩抬起,不知如何在頭上一繞,黑冠黑絲便依然故我,似乎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你想知道,我也無須相瞞。”玉天清輕輕嘆息了一聲“要救我族,海清女便要永生做貞女,做寡婦清。留得處子面容,人我皆多不便…”平靜淡漠的話語中滲著一絲細微的沙沙聲,依稀便是秋夜蒼涼的細雨。

又是默然良久,呂不韋起身深深一躬,一句話沒說便出門去了。到得庭院門口,一個黑衣中年女子卻從燈影裡走了出來:“文信侯,夫人在咸陽灞上有金庫一座。這是路徑圖。這是入庫寬簡。”呂不韋接過兩樣物事道:“若有要事,如何得見夫人?”中年女子沉片刻道:“夫人素來不喜人約,然從來不誤大事,文信侯毋憂也。”呂不韋說聲知道了,便一拱手去了。

回到咸陽,呂不韋又是夜不能寐,在池邊林下轉悠到月上中天才回到書房,鋪開一張羊皮紙認真地寫了起來——請立懷清檯書臣呂不韋奏:老臣嘗聞:石可破也,不可奪堅;丹可磨也,不可奪赤。今查:巴蜀大商玉天清者,少時入嫁方氏,尚未合巹而夫溺水,又卒遇翁公伏罪,族業分崩在即;玉天清臨難救族,以處子之身繼族長之位,使方氏得入秦籍,巴蜀賦稅與俱增;疏財好義,多築路橋,常濟急難,山民擁戴其業而不見侵犯,巴山之奉公守法遂成風習;其後,又襄助六十萬金助我商戰,去歲大飢,大舟助糧百萬斛,誠有功於國也!尤令人喟者,其女五十年守貞未曾改嫁,時已耳順之年,猶處子之身矣!此等心志節,理當為朝野萬民念也。凡為天下,治國家,必務本而後末也。所謂本者,務其人也。務人者,貴在彰其節,若孝行,若守貞,皆當章榮與國,使民效之也。故此,老臣請立臺祠,以表玉天清之行,以彰我王德治之道也!此萬事之紀也,我王當行之。

秦王五年夏。

清晨,呂不韋上書依照慣例當即送往王城長史署。當值左長史王綰依照仲父秉政法度,當即將呂不韋上書改寫為秦王詔書,並緊急呈太后宮閱過用印,回來後再加蓋秦王銅印,而後立即作為秦王詔書頒發丞相府施行;而呂不韋的上書與詔書底樣,則與當公文一起呈送秦王嬴政做悉國事之讀。

午後時分呂不韋接到詔書,立即在空白處批下:“著官市署會同司空府籌劃實施,建成之,擇吉大表。”官市署是丞相府屬官,統管舉國商事。司空府則獨立成府,執掌舉國工程。兩府奉命,次便在渭水之南的灞水柳林中勘定了一座小山,開始了築臺工程。消息傳開,關中秦人紛紛打問寡婦清其人其事,這位巴蜀女商人的神秘故事便在朝野迅速傳開來,遂有了一首巷閭傳唱的童謠:“烏氏倮,寡婦清,封君築臺,禮抗千乘。牧長窮山,惟商顯榮,嗟我耕戰,螢螢其功!”童謠傳開,蔡澤匆匆來到丞相府,力勸呂不韋立即停止建造懷清檯。呂不韋思忖片刻沉著臉問:“綱成君以為,重商必妨農戰麼?”蔡澤紅著臉道:“文信侯事中也!不是老夫以為如何,而是秦人如何想頭!尊商重商,與秦國情不合,當審慎為是逐步化之!之過急,禍在你我也!”呂不韋正道:“化秦如同變法,當效商君之堅直方有功效。我政不傷民,何懼庶民一時之怨?商賈與民有功,何惜國家之顯名?遇議則改,持之不恆,為政為法之大忌也。君可反我,且勿以保身之道勸我。”蔡澤一時大急,呷呷嚷道:“你十萬戶侯尚且不懼,我五千戶封君怕個鳥!老夫偏跟你撐著,秦人終不成生咥了兩副老骨頭!”

“好!你我雙車共進退!”呂不韋笑嘆一句又突然低聲:“以君之才,便沒有歌謠麼?”蔡澤恍然點頭,呷呷大笑著去了。

之後,又有童謠傳坊區:“耕者功,戰者功,商者獨螢螢。有國法,有王命,解我年饉者何無功?”此歌在秦中一時傳開,原先的嗟嘆童謠竟漸漸沒了聲息,老秦人卻爭先傳誦起兩年大飢時的商賈之恩。

原來,自嬴政即位的第三年起,自來風調雨順的關中竟是連續兩年大旱。滔滔渭水幾乎幹了河道,蝗蟲大起,遮天蔽,夏秋顆粒無收。大半年之後,庶民囤糧十室九空,朝野頓時惶惶。秦法不賑災,呂不韋的丞相府只有依靠暗中拋出庫金壓低商市谷價來救一時之急,然若沒有大宗糧米進入關中,再撐得半年勢必會有民眾大量逃亡。呂不韋緊急召見尚商坊的山東商賈,一則勵一則請求,期盼六國商旅設法解秦國燃眉之急。然六國商賈已各接本國密令,不許向秦國運糧!咸陽之六國商賈所能做者,也就是平價甚或低價賣完現有存糧而已,顯然無法從本上緩解饑荒。正在呂不韋決意冒險開啟關中兩座穀倉之時,潼關渡口傳來急報:一支無名船隊滿載稻穀停泊於河口,因渭水枯涸無法進入航道,請派牛車五千輛運載入秦!呂不韋大喜過望,親自帶著一班吏員兼程東來,到達渡口之時,船隊主人卻已不在,水手班頭只有一句話:“我家主人賣糧於秦,三年後收金便是。”遞上一支寬簡,便沒了言語。呂不韋慨萬端,情知尋覓無著,只有連夜卸船運糧,立即向各郡縣分發。

秋冬稍安,開之後卻是旱象依然,眼看夏種無著,秦國朝野便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烏雲。便在此時,北地郡又來急報:一支連綿馬隊南下,烏氏大商倮運糧救秦!呂不韋長呼一聲天意也,便又立即親自北上了。未到北地,呂不韋便清楚了烏氏倮的情形。

烏氏者,秦國北地郡之縣名也。倮者,人名也。烏氏倮,便是烏氏的商人倮,人呼烏氏倮者是也。倮族世居北地,代代以畜牧為業。商鞅變法之後,整個河西高原被秦國收回,牧區再也沒有了民眾最怕的拉鋸戰,畜牧便蓬蓬生髮起來。及至倮做了族長,倮族之畜牧業已經伸展到了陰山以北,與胡族常相易了。倮豪俠仗義,善於周旋,與匈奴各部單于好非常,便在畜牧之外做起了馬商:將中原穀物鹽鐵賣與匈奴,再將換來的草原良馬南下賣與中原各國。數十年下來,烏氏倮財貨劇漲,聲名遍及草原胡族。這年聞故國大旱饑荒,烏氏倮深秦國之威秦人之身給自己的胡商生意帶來的巨大好處,遂慨然買得大批燕趙糧谷並草原數萬頭牛南下救秦。呂不韋接得浩蕩馬牛與數十萬斛燕麥稻黍,併力邀烏氏倮南下咸陽盤桓。烏氏倮入咸陽三“秦王”詔書封烏氏倮領上卿尊榮,爵位與封君相同,號為烏氏君。也就是說,烏氏倮雖非在朝官員,卻可以名正言順地享受如同綱成君蔡澤一般的儀仗、府邸、衣冠、車馬等等諸般尊榮。在“尊榮必出於農戰”的秦國,商賈縱然有得金山,也不能建造具有貴胄格局的府邸,庭院再大房屋再多,門前也不能有石坊碑刻,門額也不能有府邸標記;衣食住行可富不可貴,譬如商賈不得乘坐帶有傘蓋軺的車,只因為傘蓋高低是爵位高低之標識。

如此法度之下,烏氏倮竟爵比封君,可謂石破天驚!

然則,其時畢竟饑荒大作人心惶惶,誰也顧不得去計較這些名位虛事,一時竟是風平靜。事過境遷,轉過年來風雨如常饑荒漸去,老秦人眼見懷清檯開工,便油然想起此事,不便有了滿腹牢騷。及至念功童謠出,秦人一番咀嚼品味,念之下自覺愧疚,便也不再計較商賈獲顯榮的事了。

八月秋風起,懷清檯告成。秦王嬴政駕臨灞上拜祭開臺,呂不韋親自宣讀了表彰詔書。關中老秦人非但沒有非議之辭,且紛紛趕來拜祭。呂不韋大為喟,對身旁蔡澤便是一嘆:“民心為天也!天許我化秦,我何懼之矣!”嬴政見呂不韋慨然動容,遂過來關切道:“敢問仲父,烏氏倮尚有封君之榮,玉天清何故只彰名不封爵?”呂不韋素來不以仲父輕慢君臣之禮,一拱手道:“回覆君上:玉天清高年淡泊,曾言貴後人,有族侄可入仕途;容臣考校後論,若有才具,自當封其爵位。”嬴政笑著點頭:“果真此人有才,便封他個等同侯爵!”君臣三人便是一陣大笑。

來年開,學宮與賢苑兩座館所大體完工,呂不韋便頒發手書廣召門客。入夏時節,便有山東士子紛紛來投。呂不韋大為振奮,立即與蔡澤開始籌劃編撰治國典籍事宜。正在此時,太后宮卻傳來密書,要呂不韋兼程趕赴梁山宮共商國是。呂不韋捧著詔書愣怔半,蔡澤卻撇著嘴呷呷一笑:“梁山之夏,快活於咸陽多矣!公何遲疑哉!”說罷便搖著鴨步徑自去了。

望著蔡澤已顯蒼老的背影,呂不韋不沉重地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