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冠劍將及兮風雨如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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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嬴政一行被蒙恬隱秘地接進了藍田大營。
連年征戰,上將軍蒙驁終於一病不起。兩年前,威猛素著的老將王齕已經死了。桓齕、王陵、麃公、嬴豹等也都已年邁蒼蒼。蒙驁一覺察到自己病勢不妙,便立即在嚇退五國小合縱後班師直回關中藍田大營,只在洛陽留下了五萬銳鐵騎策應函谷關外防務。進入藍田,三名奉命趕來的老太醫便
夜守在幕府開始了細緻診治,三個月過去,病情非但不見絲毫好轉,反倒
見沉重。情急之下,蒙驁斷然拒絕了終
服藥,在病榻開始了對諸般軍務的善後部署。開
之後,蒙驁稍見輕緩卻又立即加重,臥榻之後就再也坐不起來了。已經是國尉的兒子蒙武聞訊星夜趕來,要接父親回咸陽醫治。倔強的老懞驁搖搖手:“一動不如一靜。離開軍營,老夫死得更快。”無奈之下,蒙武立即派出快馬信使,接來了母親與
子及族中要人,除了老母親,其餘人等皆住藍田塬下以備不測。偏偏地,兩個嫡孫竟沒能來侍榻。蒙武大為氣惱,在幕府外高聲喝令家老立即將兩個逆子捆來!老懞驁聽得真切,將蒙武喚進來正
道:“馬革裹屍,將軍之幸也!子惶惶不可終
,將一班家小族人悉數哄來軍營,不覺壞我蒙氏忠勤族風麼?立即教族人家小全數回去!將軍你這般累贅,烈士之風安在哉!”一番呵斥,蒙武只得勉強應命,將家小族人又送回了咸陽。夜來侍榻,老懞驁拍了拍蒙武的手背,喟然長嘆了一聲:“吾兒謹記:我孫蒙恬,才具之士也!來
建大功業者,必為此子也!汝多平庸,毋得動輒以父命強其所難。便是幼孫蒙毅,只教蒙恬去帶,汝只做甩手父親便了。記住,庸人多事常自亂,沒個好也!”蒙武諾諾聽命,一時淚水竟
了出來。
三更之際,遙聞幕府外軍道馬蹄如雨!蒙武疾步出帳去看,不想竟是長子蒙恬帶著只有十歲的弟弟蒙毅來了。蒙武本想呵斥幾句,想起父親方才叮囑,終於沒有說話,只黑著臉將兩個兒子領到了父親榻前。
“大父…”蒙恬蒙毅一齊在榻前拜倒。
“孫兒來了,老夫足矣!起來起來,哭甚來?”
“大父!”蒙恬起身拭著淚水急迫道“我有急難求助!”老懞驁目光一閃對蒙武示意:“你去守住幕府入口,任何人不許在天亮前進入。”轉過頭慈和地一笑“又有甚招數糊大父了?說。”
“大父患病,可假寐歇息,只聽我說便是。”蒙恬上前將大父靠枕放低又將絲綿大被拉到大父前,看著大父微微耷下了一雙雪白的長眉,這才低聲說了起來。漸漸地,老懞驁的臉
越來越冷峻,越來越肅殺。蒙恬整整說得小半個時辰方罷,老懞驁竟是始終沒吐一個字。蒙恬愣怔得片刻
待再問,卻聽大父已經鼾聲大做了。
“大父耍賴!”小蒙毅猛然跳了起來。
蒙恬搖搖手輕聲呵斥:“事關重大,少安毋躁!”
“你小子說,”蒙驁猛然睜開了一雙老眼“秦王尚未親政,最終能否親政,目下亦未可知。你,決意與他相始終了?”
“正是。”蒙恬認真地點頭。
老懞驁喟然一嘆:“天意也!夫復何言?”
“不是我一個,還有王翦將軍!”
“呵呵,一少壯,倒有先祖孝公之風也。”
“大父,秦王危難,萬請援手!”老懞驁淡淡一笑:“仲父攝權,秦王何舍近而求遠也?”
“大父…”蒙恬滿面張紅,卻生生憋住沒有說話。
默然良久,老懞驁輕輕點頭:“老夫先見見他,再說。”次清晨,少年蒙毅一騎快馬出得藍田大營,飛馳驪山前來知會嬴政一行。午後時分,恰在驪山腳下的田野中看見了王綰與趙高,三人秘密商定了進入藍田大營的接應之法,蒙毅又上馬飛馳去了。暮
降臨之時,嬴政馬隊飛馳向南,不消片時越過灞水便上了藍田塬,直向那片汪洋恣肆的燈海奔去。如約到得營區東門之外,蒙恬正在營門外林下等候。嬴政吩咐一班內侍武士在林中紮營歇息,自己只帶著一身甲冑的王綰趙高隨蒙恬入營。蒙恬手持令箭,高呼一聲函谷關軍使接到,便領著三人飛騎進了鹿砦,從營中軍道直飛幕府。
老懞驁依然靠臥在特製的長大軍榻之上,見嬴政進來,正要勉力起身見禮,卻被搶步過來的嬴政牢牢扶住。嬴政深深一躬道:“上將軍戎馬數十年未曾歇息,竟一病若此。嬴政探望來遲,深有愧疚!”蒙驁淡淡笑道:“秦軍將士人皆如此,老臣尚能全屍而去,足矣!”說話間中軍司馬已經將涼茶布好,請秦王入座說話。嬴政卻搖搖手製止了,只肅然站在蒙驁榻前,汪著熒熒淚光默然無語。蒙武見狀,便帶著蒙毅將王綰趙高請到了隔間的司馬室飲茶,幕府寢室只留下了嬴政、蒙恬與中軍司馬三人。
“倏忽八年,恍若隔世矣!”打量著英偉岸的年輕秦王,蒙驁不
慨中來。
嬴政突然拜倒:“秦國將亂,敢請上將軍力挽狂瀾!”
“秦王折殺老臣也!快快請起!”老懞驁掙扎著只要下榻,蒙恬連忙扶起了嬴政又摁回了大父。息片刻,蒙驁疲憊地笑了“秦王即將加冠親政,何亂之有?”
“嬴政直自身難保,也許不及親政,便已身首異處。”
“秦王信得老臣,老臣自當明告。”蒙驁的一雙老眼閃爍著熱切地光芒“秦王能察細微,綢繆於未雨之時,老臣深
欣
,縱亂何懼之!”
息片刻卻是長長一嘆“然則事有法度,亂既未生,任誰無處著力也。臣若盛年,自當不負我王厚望。惜乎老臣來
無多,只怕等不到亂生之時了,惟一能為者,便是使蒙氏之後與王共艱危也!願我王好自為之。”
“不!上將軍能助嬴政,且未必有違法度。”
“噢?我王明示。”
“但能有兩千銳士聽命於嬴政,大事可安。”老懞驁思忖片刻緩緩道:“秦國軍法嚴明,若非戰事,百人之調奉將令,千人之調合兵符。秦國兵符分做三等:征戰大軍奉黑鷹符,關之兵奉虎符,皆歸秦王一人掌管;另有一等豹符,亦稱小虎符,做護衛王城並捕盜之用,秦王可臨機授予特使大臣,也可在將薨之時授予當授之人,以解急難。”
息一陣又道“先王將薨之時,已經將兵符執掌事明詔文信侯、老臣及軍中大將:秦王親政之前,不得啟用黑鷹符與虎符;但凡征戰與關隘調遣,以太后、文信侯與老臣三人商定為斷,開啟兵符亦當三人同時,並得史官到場實錄。至於小虎符,老臣不知先王薨時授予何人?不知我王…”
“我無此等兵符。”嬴政立即明朗回了一句。
老懞驁目光一閃,一雙雪白長眉不斷地聳動著:“既然如此,朝局盤錯節也!須知,秦國征戰大軍之外,尚有三種兵力:其一是王城侍衛軍,其二是內侍武士旅,其三是專一對外之黑冰臺;此外還有一等散兵,便是直屬各官署的護衛武士,執法官署的捕盜武士,雲陽國獄與幾座大郡監獄的守軍。所有這幾等兵力,算起來大體當有五六萬之眾。更有一處,這幾等兵力恰恰都雲集於咸陽四周,若有亂象,防不勝防也!”
“大父真是!”蒙恬又氣又笑“絮叨半,終無一舉!”
“不。”嬴政搖搖頭“上將軍已經給了我一條路。”老懞驁長吁一聲,勉力一笑:“秦王如此悟,秦國大幸也!”又聳著白眉一瞥,蒙恬立即附耳在大父枕邊。蒙驁一陣低聲
息唸叨,蒙恬頻頻點頭。老懞驁疲憊地一笑,便頹然靠在了枕上,一雙雪白的長眉便眯縫在了一起…
“大父——!”已經悄悄進來守在榻邊的蒙毅瞬間愣怔,一聲通徹心扉的哭喊便撲在了軍榻上。蒙恬猛然哽咽一聲卻立即回頭低聲道:“君上快走!我自會尋機來會!”此時,蒙武王綰三人已經聞聲進來。蒙恬對著父親蒙武連連搖手。蒙武竟是生生憋住了哭聲,軟癱在了父親榻前。嬴政臉鐵青,對著老懞驁軍榻深深三躬,不勝依依地拍了拍蒙恬肩膀,對王綰趙高一揮手,便大步匆匆地出了幕府。
出得大營,正是三更,夜空如洗,河漢璀璨。嬴政站在藍田塬頭仰天呼嘯一聲,不淚如泉湧。正在此時,便見幽藍深邃的夜空一陣白光彌天而過,隱隱金石之聲中,一顆巨大的彗星拖著長可徑天的雪亮光芒,閃電般劃過西方天宇,長大的掃帚尾巴竟是彌久不散!
“上天——!秦何罪於你,彗星一年三出也!”
“君上毋憂。”王綰過來扶住了踉蹌呼喊的嬴政。小趙高又拿過皮囊,讓嬴政喝下了幾口涼茶。嬴政這才頹然坐在剛剛收割完小麥的麥茬田埂上,望著天邊殘留的白光重地
息著。王綰站在旁邊溫婉笑道:“君上,綰略知天文。今歲彗星三出,先在東方,次在北方,今又在西方,兆皆事之災異也,非國之大亂也。星相家雲,‘彗出北斗,兵大起。彗在三臺,臣害君。彗在太微,君害臣。彗在天獄,諸侯作亂。彗在
旁,子
殺父。所指,其處大惡也。’依我測之,彗出北方斗柄,主秦軍攻趙;彗出西方,應在秦國大將隕落;惟有彗出東方三臺,卻是撲朔
離,綰不能測。我王當慎之又慎也。”
“王綰,你不敢說罷了,是麼?”見王綰默然,嬴政氣咻咻霍然起身“走!回咸陽!”說罷大步走到田邊一躍上馬,便飛下了藍田塬頭。
三之後,秦王嬴政與太后、長信侯、文信侯四印共署的文告緊急頒行朝野,為上將軍蒙驁隆重發喪。因了酷暑難當,呂不韋親赴上將軍府主持喪事,與蒙武蒙恬一番商議,決定在入殮旬
之後即行葬禮。嬴政則打破向不公然參與朝臣禮儀周旋的成例,親自出馬從王城冰窖督運大冰磚為蒙驁棺槨鎮暑。葬禮之
,呂不韋與秦王嬴政親自為靈車執紼,秦軍三十六員大將與五千
銳鐵騎盡皆麻衣相隨護陵,直將蒙驁穩妥地送到了秦昭王陵園旁的墓地。秦人
念蒙驁之忠勤剛直,咸陽國人空巷而出護送靈柩,正在農忙的關中百姓也絡繹不絕地湧在道邊相送。將到墓地之時,恰當大雨滂沱,官員百姓在雨中盡皆大放悲聲,渭水南岸竟是哭聲震天。第一次,老秦人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不安——如此重大的勳臣葬禮,從始到終竟沒有攝政太后與那個新貴長信侯的影子,豈能是吉兆?
葬禮之後,一首童謠在咸陽迅速傳開:“三轅四轍,猴尾夾龜,土一冠,老屋鷹飛。”小趙高神秘兮兮地將童謠念給了嬴政,說他請老長史桓礫拆解這支童謠,老長史思謀半
只說好好好,他卻想不明白,要秦王多多上心才是。嬴政卻頓時沉下了臉:“邦國治亂,當為則為,當不為則不為!揣摩
言,計較吉凶,公器之道何在!”小趙高嚇得連聲喏喏,再也不敢在這個年輕秦王面前做多餘叨咕了。
旬之後,嬴政藉著督農夏種,來到了少時莊園。入夜之後,蒙恬扮做一個侍衛武士飛馬趕來。蒙恬說給了嬴政三件事:第一件,大父臨終前叮囑他的是兩千
銳騎士。至於騎士如何接手等等細務,大父教蒙恬莫要說給秦王;但出任何差錯,都與秦王無干。三
之後,蒙恬便要去做這件事,至遲明
趕回,將騎士駐紮在靠近秦王的隱秘地帶。第二件,大父臨終之前,已經將王翦晉升為前軍主將,其部屬五千鐵騎常駐咸陽北阪,若有小虎符便可奉調,秦王須當在意。第三件,葬禮之後他教蒙毅密邀李斯晤面一次,李斯已經做了文信侯的門客舍人,正在襄助蔡澤總理門客們編纂一部大書;李斯說,從咸陽童謠看,天下有識之士已經開始關注秦國朝局了,其所編童謠之意雖不甚清楚,但絕非空
來風,秦王一定要謹慎把持;蒙恬問李斯可有良策,李斯沉
良久才說,遠觀秦國朝局,惟文信侯可撐持大局,秦王不宜疏遠;蒙恬再問,李斯便不說話了。
圍繞三事,兩人徹夜密談,直到五更雞鳴蒙恬才飛馬下山。清晨時分,嬴政也下山回到咸陽王城,一口氣披閱完所有不用批示的公文,草草用了中飯,便帶著王綰登上青銅軺車向丞相府轔轔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