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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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兩個人去吃麻辣燙,她吃得臉紅紅,鼻子也紅紅的,一個人吃掉好多豆腐泡,啤酒冰涼,雖然已經是初夏了,但瀋陽的夜晚,還是有點涼。麻辣燙太鹹了,沒等回酒店兩個人就渴得不得了,看到超市還沒關門,於是去買汽水。
超市前有極大的停車場,附近酒吧的車幾乎全停在了超市的停車場上。
就是那裡遇上了人,本來那人是去取車的,有著好幾位同伴,看到和平於是停下來跟他說話,十分得意向同伴介紹:“孟和平,軍區孟副司令員的兒子。”佳期當時還有點糊塗,本鬧不清楚大軍區與省軍區,還有軍分區之間的區別。她只是覺得難過,因為孟和平有事情瞞著她。
其實孟和平比她更緊張,回去的路上,她不開口,他就一直沒有與她說話。
最後到了酒店前,車道圍著花圃,裡頭種著月季與一串紅,那樣濃烈的紅,在夜
裡也隱隱能看見,像一痕紅綢,劃開夜的沉黑。
她停下腳步,孟和平還替她拿著包,他手心裡有汗,低聲叫了一聲:“佳期?”她沒有應,他又問:“你沒有生氣吧?”她抿著嘴笑起來:“我為什麼要生氣啊?”他其實有次跟她提過,說自己的父親在軍區裡任職,但沒說過任什麼職務。於是她問過室友美芸,軍區幹部大約是哪個級別,美芸一邊往指甲上刷指甲油,一邊心不在焉地答:“我也不清楚——最大的那個官應該是正師級吧…”
“那正師級有多大?”美芸想了想:“地市級,就是行署專員地級市市長那個級別。”距離是有一點,但距離並不是問題。
反過來是她安孟和平:“我沒有必要生氣的啊,是我們兩個人在一起,又不是舊社會,還要講究什麼門當戶對。再說我沒覺得我家裡有什麼不好的,我爸爸你也見過了,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她認真地強調很好很好,樣子認真,孟和平終於舒展開眉眼,微笑。
佳期一直不知道,孟和平曾經為了她與家人起過爭執。那天晚上同房間的同事睡了,她才偷偷溜出來給他打電話。
瀋陽的夜風很涼,佳期走出酒店很遠才找到公用電話,其實也沒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兩人分手也不過才兩個鐘頭,但是他說:“要給我打電話。”她也答應了。
不在一起的時候,他的手機都會開到很晚,因為總要等她的電話,這天晚上他聲音卻有些低沉:“佳期?”聽出他的倦意,她不由問:“你睡了沒有?”
“還沒有。”停了一會兒,他又叫了她一聲:“佳期。”她有點犯糊塗了:“嗯?”
“我愛你。”這是他第一次說這三個字,清清楚楚地從耳機中傳出來,隔著話筒,佳期只覺得自己臉上在發燒。公用電話像一朵橙的碩大蘑菇,每一瓣心事都是密密的褶,脆而軟,有許多許多細小無法見到的孢子,輕輕碰觸就會迸散在空氣裡,散發著一種愉悅而令人心慌的氣息。那是幸福的味道,而夜風清涼,吹拂著她滾燙的面頰。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忽然一下子就將電話掛斷了。
過了不幾秒鐘,她又急急地撥回去。
他還是很靜,又叫了她一聲:“佳期。”她聽到自己的聲音,低低的,低到塵埃裡去,卻開出絢麗的花,彷彿一朵朵的焰火,綻開在心的夜幕上,大而燦爛,照亮整個身心,她說:“我也是。”他在那端無聲微笑,沒有出聲,她也知道。
掛斷電話好久,她就站在那裡。背後是夜深沉的長街,每一盞車燈都彷彿
星,明亮的弧跡劃過眼晴,小小的白
亮點,即使閉上眼睛也久久不會消失,就像永遠鐫刻的印烙。
孟和平拿著手機,過了很久才放下來,擱到枕頭旁邊。
他聽到母親敲門的聲音,沉默地裝作睡著,但是母親還是推門進來了,坐在他的邊。
黑暗中母親臉龐的輪廓依舊很美,這麼多年歲月幾乎不曾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她叫他的名字:“和平?”他不做聲,並不是賭氣,只是覺得難過。
她隔著被子,輕輕地拍了拍他,就像他還是很小的一個孩子。她說:“我們都是為了你好,這麼多年,你不是跟西子一直好的嗎?兩個人都互相瞭解,咱們家跟阮家關係又一直不錯。再不然,你那個同學李心悅也不錯啊,她爸爸剛調到成都軍區去當政委,她又跟你念同一所大學,也算是知
知底了…好端端的,你怎麼突然說
往了一位女朋友,還說想帶回來讓我們見一見,你爸爸跟我都反對,那是因為我們不清楚她的底細。”孟和平苦笑:“媽,你能不能不干涉我的事情?她一個女孩子,能有什麼底細?你怎麼就草木皆兵呢?”
“我這不是干涉你,那女孩子雖然唸的是名牌大學,但現在地方上的那些大學有多亂啊,你就是不肯聽媽的話,當初要是聽媽的話去讀軍校,你能認識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嗎?”
“佳期不是亂七八糟的人。”
“能把你得五
三道的,就是亂七八糟的人。”孟和平氣得掀被子坐了起來:“媽,你怎麼能這麼說!”
“你看看你,你看看你,脾氣真和你爸爸一樣,還沒說上兩句話呢,就臉紅脖子了。”
“因為您不僅在侮辱佳期,而且也是在侮辱我!”
“孟和平,你怎麼回事你?媽媽辛辛苦苦把你養這麼大,你就是這種態度?我看那女孩子就是來路不清白,不然能挑唆你和家裡鬧?我告訴你,這樣有心機有手腕的女孩子,我見得多了,不就是因為咱們家條件好,她才這樣費盡心機。她倒你容易,她要想進這個家門,比登天還難,這輩子也甭想!”孟和平反倒平靜下來了:“您都沒有見過她,為什麼就這樣下了定論?如果她不是地方上的一個普通女孩子,而是爸爸那些戰友的女兒,再不然,是軍委哪個領導的女兒,您還會這樣說嗎?媽,您別以為人家都稀罕著咱們家,她愛的是我,不是咱們家。”
“你知道她愛你呢,還是愛你爸爸是副司令員呢?我就沒見過你這麼傻的孩子,你知道他們家是做什麼的?連她爸爸叫什麼名字、她媽媽是誰你都不知道,你就敢說要帶她回來給咱們過目,我告訴你,你爸爸跟我的態度都是堅決的,不行就是不行。你立刻跟她一刀兩斷,這種女孩子,一旦招惹上了就沒完沒了。不好就尾大不掉,萬一鬧出什麼笑話來,你讓咱們在全軍區丟人現眼啊?”孟和平放緩了聲音問:“媽,你當年是怎麼認得爸爸的?”他媽媽稍稍愣了一下。
“全軍文藝匯演,對不對?當時你獨唱《二月裡來》,一直到現在,爸爸還說,當年你站在舞臺上,前垂著又黑又長的大辮子,一雙大眼睛脈脈的,眼睛裡頭就像有水在
動,唱這首曲子不知有多動人。”她有短暫的靜默,彷彿重新回到那座燈火輝煌的舞臺,那樣多的燈,
燈、聚光燈、彩燈打在身上,使人渾身微微發熱。而她站在一切光線的中央,彷彿站在整個世界的中央。整座禮堂坐滿了人,整齊劃一,連軍帽對出來的線都是筆直筆直。前排都是首長們,密密麻麻的人頭看得她眼暈。那時她還年輕,臨上臺前連說話都在微微發抖,帶隊的團長不停地安
她:“不要緊張,不要緊張,首長們其實都很親切。”而她上臺後,燈光
面一照,兩眼望出去反正什麼都看不清楚,竟就那樣鎮定下來,彷彿對著空無一人的練習廳,從容不迫。
二月裡來好光,家家戶戶種田忙,指望著今年的收成好,多打些五穀
公糧…
那樣優美的旋律,用清甜響亮的嗓子唱出來,她就此一曲成名。連軍委首長們都知道了她,那個唱《二月裡來》的甜嗓子小姑娘。
後來文工團的領導出面,將孟渡江介紹給她,團裡其他女孩子似乎羨慕得不得了,因為是赫赫有名的孟帥的小兒子。打了戀愛報告她還是糊里糊塗的,兩個人到樹林裡散步,也總是一前一後,按照當時談戀愛的標準距離,隔著不近不遠總是半米。孟渡江給她寫信,也總是中規中矩地稱呼她“肖雲同志”大多數是談思想談學習,偶爾也寫一寫生活上的瑣事。
本來文工團的鋼琴伴奏尤鳴遠與她關係一直很好,他對她的心思她明白,她對他的心思,他亦明白,卻還沒有說破。兩個人只差了那麼一步,如果組織上出面的時候,她能鼓起勇氣,說一個“不”字,也許整個人生就會面目全非。
可是,一次選擇,就這樣決定了一生。
“媽媽,當年您也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文藝兵,而爸爸是將門之子,當時全軍最年輕的參謀長。爺爺跟從來沒有反對過爸爸和您,您今天為什麼要反對我?”兒子振振有詞的聲音,不知為何令她覺得十分疲倦,但她還是回應了:“時代不同了,那個年代媽媽的思想有多單純,現在的女孩子是不會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