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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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以後,姑父便總去那條小街上等她。姑父說:馥,你一輩子就這麼給人當保姆了?姑父說你原來是多麼有理想、有志向啊!你缺錢嗎?缺錢也犯不上幹這個呀!姑父說你應該上大學繼續深造,錢不夠我去跟我爹說。姑父他爹是家商號的老闆,但在家裡,姑父敢說是他爹的老闆。可是馥一概拒絕,也不說為什麼。馥說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只求你一件事:再也別來找我了。馥說我並不是你想象的那種人。馥說我壓就是個俗人,只圖過個安生
子。但姑父還是總去找她。馥不出來,他就在那小街拐角上等。馥一整天都不出來,他就在那兒等一整天。但姑父從不進那個大宅門,怕給馥惹事。
這麼著,直到有一天老劉來跟姑父說:你別再去找馥了。姑父說咋啦,這有你啥事嗎?老劉說沒我事,是組織上讓我跟你說的。姑父說我喜歡什麼樣的女人也得由組織上說嗎?老劉說這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組織上希望你斷了跟那個女人的關係,不信你去問!姑父就衝老劉喊:我還能去問誰?我只有你這個上級!老劉板起面孔道:知道就好,我也只有一個上級,他怎麼跟我說我就怎麼跟你說!
“你說我有多笨吧,”姑父說:“就這,我也沒想到馥是打進敵人內部的。”
“沒有比我更笨的啦,”姑父說:“就這,我也沒想到馥早就是我的同志了。”
“不過呢,”姑父說:“好像有那麼一陣兒我也懷疑了一下,可我怎麼也不會相信,那麼天真爛漫的馥會瞞著我跟老劉他們認識。”
“笨死了呀我都快!”姑父說:“從此我就強使自己不去想她,再也不要去想她,就當那個庸俗的女人、墮落的女人,那個敵人家的老媽子已經死了吧!”當然,姑父卻一直都不能忘記她。
臨快勝利了,有天老劉給姑父一個地址,讓姑父扮成磨剪子磨刀的,到一條什麼街什麼巷多少號,去跟一個叫“吳媽”的人接頭。姑父問什麼事?老劉說暫時沒事,先接上頭再說。姑父再叮問一句:是不是吳媽?老劉說對,那家的保姆。
“沒準兒是天意,除非是天意,”姑父懊喪地拍一下自己的腦門:“直到這會兒我都沒想到這個‘吳媽’會是誰!”姑父找到了那條街,找到了那條巷,找到了那個門牌。姑父在那大宅門前一聲一聲地吆喝“磨剪子磨刀”時這才一愣:哎喲,這是哪兒呀?小巷幽幽,紅桃綠柳,吳媽?吳媽是誰?不是領著倆孩子唱“打花巴掌”的那個女人還能是誰?姑父“撲通”一下坐在臺階上,足足愣了有半點鐘。
姑父說:“我這麼一算哪,爺們兒你猜怎麼著?都七年啦!自打我最後一次去找她,已經又過去好幾年啦!”
“那您,”丁一問:“一直就沒結婚?”咳咳,丁一你可添的什麼亂呀!
“不結,你能叫我姑父?”姑父呆滯的臉上又浮現一縷酸楚。
“那麼姑,是馥嗎?”丁一仍不識趣。
“可是馥已經死啦!”
“啥時候?”姑父望著那個大宅門,使勁讓自己鎮靜下來。姑父叮囑自己:千萬不能出一點
動,一點特別的表情都不行,都會給馥帶來危險。姑父又跟自己說一遍:馥,現在還是吳媽;我,一個磨剪子磨刀的而已。姑父長出了幾口氣,
覺沒問題了,這才又一聲一聲地吆喝起來。
可大宅門裡出來的不是馥,是個男人,遞兩把菜刀給姑父。姑父埋下頭來磨刀,輕聲問那男人:怎麼,吳媽正忙著?那男人反問:您跟吳媽?姑父說是老鄉:吳媽照顧我,總把磨刀的活兒給我留著。那男人瞄姑父一眼:這麼說您還不知道哪?姑父說不知道什麼?那男人說:吳媽歿啦。什麼?!吳媽歿啦。姑父手裡的刀差點沒掉在腳上。上個月,那男人說,是上個月的事。
“怎麼回事?”丁一問。
當時姑父只覺得天旋地轉,差點說漏了嘴:馥…馥…馥死了?幸虧那男人聽擰了:富死了?這年頭還有富死的?說她是窮死的還差不多。那男人告訴姑父:吳媽病了好幾年了,整宿整宿地乾咳,後來就吐血。吳媽掙的那點兒錢全都看了大夫了,可就是治不好。這家人怕她的病傳染,想辭了她,吳媽就託人買了藥,頂著,她說她無論如何不能丟了這份差事。
“你該知道是為什麼!”姑父一臉苦笑,望天望地,望著丁一。
“這是她的任務呀!”姑父說:“這好些年她為了什麼?除了侍候小姐少爺和收拾屋子別的事她什麼也不幹,這都是為了什麼?為的就是裝得像個大字不識的文盲,啥也不懂,啥也不問,啥也不關心,只有這樣敵人才能放棄對她的警惕。”
“可這樣,”丁一問:“她還有什麼用呢?”
“等到最後,最關鍵的時候,組織上會給她指示。到那時候,比如說她就可能接觸到一些機密…而誰也不會懷疑到這麼個老媽子身上。”可她沒想到她會生病呀,姑父說,人都是會生病的呀!地下工作者也是人,也一樣有病不治是會死的!而馥又知道,她不能跟組織上要錢去治病,一個老媽子要是花好些錢去治病,你說,是不是會引起敵人的懷疑?
“什麼病?”
“這不重要。這已經不重要了。”
“那,後來呢?”姑父連喝幾口酒,眯縫起眼睛,好像在端詳正前方的一朵花,表情變得越來越讓人看不懂——彷彿無奈,彷彿自嘲,彷彿陷入深深的荒誕…
“馥留下一個紙條,五個字:我到底是誰?”
“啥意思?”
“丁一你聰明,非讓我說破了嗎?”姑父說,終於有一天馥覺得自己是不行了,活不了幾天了,不死大概也做不了什麼工作了,可組織上還沒有派人來——磨刀人依舊杳無音訊。可能是深夜沒人的時候吧,馥左思右想,就寫下了這句話,把紙條藏進了一把菜刀的刀把。姑父說我猜她一定是想:磨刀人要是真來了,要是聰明,也許能發現這個紙條。
“可她這話是啥意思呢?”要是不巧這紙條被別人發現了,別人也不會明白這是啥意思。要是組織上來人發現了呢,這話就是說:我一直都在這兒等候任務,死不甘心呀!要是到底也沒人發現這紙條呢?姑父說:我想這話就只能是對她自己說的了。
“對自己說的?”
“或者,是對著天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