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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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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是些不可思議的東西。一些用語言說出來會顯得很可笑的東西。最主要的是害怕生活突然變得如此現實,從此得與它切身相處,太切身了,不得不與一些瑣碎事打道了。

這並不是說我不願意在這泥濘中劈木頭,而是我難以接受這件事所說明的意義。我確實不能忍受讓我過去所愛的生活中的美從此喪失。思嘉,在戰前,生活是美好的。那時它富有魅力,像古希臘藝術那樣是圓滿的、完整的和勻稱的。也許並非對每個人都是這樣。這一點到如今我才懂得。可是對於我,生活在'十二橡樹'村是真正美好的。我完全適合於那種生活。我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現在它已經全完了,而我與這種新的生活格格不入,因此我到害怕。現在我明白了,我以前看的是一出影子戲。我回避所有虛幻模糊的東西,那些過分現實而有生氣的人和情景。我不喜歡它來干擾我。我也在迴避你,思嘉。你太有活力了,太現實了,而我卻怯懦得寧願與影子和夢想為伍。"“可是——可是——媚蘭呢?"“媚蘭是個最輕柔的夢,是我的夢想的一部分。假如戰爭沒有發生,我會悠閒地平靜地度過我的一生,幸福地長眠在'十二橡樹'村,心滿意足地看著生命消逝而不覺得自己就是它的一部分。可是戰爭一來,生活的真面目就站出來反對我。

我第一次投身於戰爭時——你知道那是布爾溪戰役——我看到我的童年夥伴們被擊得粉碎,瀕死的馬匹在厲聲嘶叫,這使我領略到開槍殺人和眼看他們倒下噴血時那種令人作嘔的恐怖覺。可這些還不是戰爭中經歷的最壞情景,思嘉。戰爭中最惡劣的是我必須同他們相處的那些人。

“我一生都在迴避不去與人們打道,因此只了很少的幾位朋友。經過戰爭後使我明白,我曾經創造過一個自己的世界,其中住著的都是些幻想人物。它教育我真實的人是什麼樣的,不過它卻沒有教我怎樣同這些人在一起生活。我怕的是永遠也學不會了。現在我知道,為了贍養我的子兒女,我必須在那些與我毫無共同之處的人們中間開闢自己的一條生路。至於你,思嘉你是抓住雙角和生活扭打,讓它順從你的意志。可是我還能怎樣去適應生活呢?告訴你,我非常害怕這一點。"當他用深沉洪亮的聲音,用一種令人難以理解的情獨自繼續訴說時,思嘉間接抓住一些話,竭力想了解它們的真正意思。但是那些話像野鳥般從她手中噗地飛走了。看來是有某種東西在背後驅趕它,用一條殘忍的鞭子驅趕它,但她不明白那究竟是什麼。

“思嘉,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時候我才孤獨而絕望地明白我個人的那出影子戲已經完了。也許就是布爾溪戰役爆發後五分鐘。當看到我殺死的第一個人倒地的時候就結束了。但那時我明白事情已經結束,我再也不能當旁觀者了。不,我突然發現自己到了影幕上,成了一個演員,在徒勞地擺姿勢,我那小小的內心世界已經消失,被人們侵佔去了,這些人的思想不是我的思想,他的行動也像野蠻人的行動那樣與我本不同。他們用汙穢的腳到處蹂躪我的小天地,以致使情況壞到難以容忍時我也找不到一席躲避之地。我在監獄裡時曾經這樣想:戰爭結束後,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和舊的夢想中去,並且再看看那影子戲,但是,思嘉,回去是不可能的。

而當前我們大家面臨的是比戰爭還要壞,比監獄還要壞——對我來說比死亡還要壞的局面…所以,你看,思嘉,我是由於害怕而在受懲罰呢。"“但是,艾希禮,"她開口說,就像在一片令人困惑的泥沼中掙扎,"如果你擔心我們會捱餓,那麼——那麼——啊,艾希禮我們總是會想出辦法的!我知道我們會的!"他那雙灰的晶瑩的大眼睛轉過來注視著她的臉,眼光中著欽佩的神

但是不一會兒,目光又突然顯得茫然了。這時她的心猛地下沉,意識到他並不是在考慮什麼捱餓的問題。他們常常像是用不同的語言在談的兩個人。然而她是那麼深深地愛他。以致每逢他像現在這樣退縮時,便彷彿覺得和煦的太陽在迅速西沉,把她拋棄在黃昏時分的冷裡。她要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拉進懷裡,讓他明白她是個有血有的人,而不是他所讀到過或夢見過的什麼東西。只要她能夠領略到那種與他合而為一的覺就好了,這種覺自從很久以前他從歐洲回來、站在塔拉的臺階上朝她微笑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渴望著啊!

“捱餓是很不好受的,"他說。"我清楚,因為我捱過餓,可是我並不覺得很可怕。我覺得可怕的是,我們已經喪失的那種舊生活中的慢悠悠的美時,還得面對生活。"思嘉絕望地思索著,覺得也許媚蘭會聽懂他這句話的意思。媚蘭和他經常談這樣的蠢話,什麼詩呀,書本呀,夢呀,月呀,星塵呀,等等。他不害怕她所怕的那些事物,不害怕肚子餓著,不害怕寒風刺骨,也不害怕從塔拉被趕出來。

而他現在正面對著嗦嗦發抖的恐懼,這是她所從未經歷過也無法想像的。因為,她堅信,在這個劫後至殘的世界上,除了飢餓和寒冷,以及喪失家園,還有什麼比這更要怕的呢?

而且她思量過,只要她注意傾聽,她是會知道怎樣去回答艾希禮的。

“啊!"她聲音裡含著失望之情,彷彿一個孩子打開裝潢漂亮的盒子後發現裡面空無一物似的。聽到這樣的聲調,他只好慘然一笑,好像在表示歉意。

“原諒我講了這樣的話,思嘉,我沒有辦法使你理解,因為你不明白恐懼的含義。你有一顆獅子般的心,同時又缺少想像力,對於這兩種稟我都非常妒忌你。你永遠也不會害怕面對現實,你永遠也不需要像我這樣逃避現實。"“逃避?!”彷彿這才是他所說的唯一能懂的字眼,原來艾希禮也像她那樣對鬥爭到厭倦了,所以他要逃避。她想到這裡便呼緊迫起來。

“啊,艾希禮,"她嚷道,"你錯了。我也想逃避呀。我對這一切簡直厭倦極了!

“他困惑地揚起眉頭,思嘉卻把一隻滾熱而殷切的手放在他的臂膀上了。

“聽我說,"她滔滔不絕地連忙說起來。"告訴你,我對這一切都厭倦了。簡直厭倦到極點,再也不想忍受下去了。我曾經為吃的用的拼命掙扎過,我拼命拔草,鋤地,摘棉花,甚至扶犁耙,直到連一分鐘也堅持不下去了為止。我告訴你,艾希禮,南方已經死了!它已經全滅了!那些北方佬和自由黑鬼以及提包黨人抓住了它,什麼也沒我們的份兒了。艾希禮,讓我們逃走吧!"他嚴厲地瞧了她一眼,然後稍微低下頭來視她那已經紅得發燒的臉龐。

“是的,讓我們逃走——丟下他們所有的人!我實在懶得替他們幹下去了。有人會照顧他們的。經常有人會照顧那些不能照顧自己的人。啊,艾希禮,讓我們逃走,你和我。我們可以到墨西哥去——墨西哥軍隊中需要軍官,到那裡我們會愜意的。我會替你做事,艾希禮,什麼事我都會替你做。你知道你並不愛媚蘭——"這時艾希禮一怔,臉上浮現驚詫的神,想要嘴說話,可是她滔滔不絕的談勢把他的話頭打斷了。

“那天你曾告訴我你更加愛我——啊,你是記得那一天的!而且我知道你並沒有改變!我敢說你沒有改變!而且你剛才還說她不過是個夢罷了——啊,艾希禮,我們逃走吧。我一定會使你快活的。無論如何,"她又惡狠狠地補充說,"媚蘭可不能——方丹大夫說過她再也不能給你生孩子了,而我還能給你——"他用雙手緊緊抓住她的肩頭,痛得她沒有辦法繼續說下去,而且她已累得不過起來了。

“我們應當忘記在'十二橡樹'村的那一天。"“你認為我會忘記嗎?難道你已經忘記了?你能老老實實說你不愛我嗎?"他深深地了口氣,然後趕緊回答。

“不,我不愛你。”

“那是撒謊。”

“即使是撒謊,"艾希禮的聲音竟平靜得可怕,"那也是不容討論的事。"“你的意思是——"“難道你認為我可以丟下媚蘭和孩子自己跑掉,就算我恨他們兩個人,難道我能讓媚蘭心碎?讓他們娘倆靠朋友們的救濟生活?思嘉你瘋了?你心裡怎麼沒有一點點忠誠的意識了?你是不能丟下你父親和那些女孩子的。你對他們負有責任,就像我對媚蘭和小博負有責任一樣,因此不管你是否厭倦,他們還在這裡,你還得為他負責。"“我能丟下他們——我已經厭惡他們——對他們不耐煩——"他朝她俯過身去,這時她的心臟緊張得都要停止跳動了,她以為他要來擁抱她呢。但是,不,他只是拍拍她的臂膀,像撫一個小孩那樣起來。

“我知道你已經厭倦了,乏了。所以你才說出這樣的話來。你已經肩負著三個男人的重擔。不過我會幫助你的——我不會永遠這樣笨拙下去——"“你要幫助我只有一個辦法,"她陰鬱地說,"那就是帶我離開這裡,讓我們到別處去重新開始,尋找自己的幸福。這裡已經沒有什麼值得我們留戀的了。"“沒有什麼,”他平靜地說,"除了名譽——什麼也沒有了。

“她懷著幾經挫折的熱望瞧著他,彷彿頭一次看到他那兩道新月形的眼睫濃密得猶如透的了金黃麥穗。他的頭高傲地盤踞在的脖子上,瘦長直的身軀充分體現出高貴和尊嚴品質,即使一身襤褸也掩蓋不了。她的眼光同他的碰在一起了,她覺得自己的目光出期望之情,而對方的眼睛卻像灰在天空下的山中湖泊那麼遙遠。

她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一種對於她的放蕩夢想和狂熱慾望的恐懼。

一股傷心和疲憊的覺浸過她的全身,她雙手捧著頭哭了。他從沒見過她哭過。他從沒想到像她那樣格剛強的婦女居然也有眼淚,這時他心中湧起憐愛和悔恨之情。他連忙靠近她,立即把她抱在懷裡,親切地撫著,把她的頭緊緊貼在自己口上,低聲說:“親愛的!我的勇敢可愛的人兒——別這樣!你千萬不要哭呀!"由於這一接觸,他覺到她在他的懷抱中發生了變化,他抱著的苗條身軀有一股狂熱和魅力,那雙綠眼睛仰視著他,洋溢著熱烈而溫柔的光輝。突然,周圍已不再是寒冷的冬天。對於艾希禮,天已經再一次回來了,那個業已部分地忘懷了的充滿著翠綠的沙沙聲和喃喃聲的柔和的天,一個舒適而懶洋洋的天,那種年輕人的渴望又在他身上盪的無憂無慮的子,如今又回來了。而從那以後的所有的痛苦的年月都已經消失,他只看見朝他湊過來的兩片櫻那麼鮮紅,那麼動人地顫抖。於是他吻了她。

她覺得耳鼓裡響起低低的怪叫聲,好似是放在耳旁的海螺發出來的;她從這聲音中聽到自己的心臟在怦怦急跳。她的身體好像完全融化到他的身體中去了,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們合而為一地站著,他如飢似渴地緊緊吻著她的嘴,似乎永遠也吻不夠。

後來他突然放開她,她到自己無法單獨站住,便抓住籬笆來支撐著。她抬起那雙燃燒著愛慾和勝利之火的眼睛望著他。

“你是愛我的!,你是愛我的!說吧——說吧!"他的兩手仍然搭在她肩上。她覺得他的手還在顫抖,並且很喜愛這樣的顫抖。她熱烈地向他湊過去,可是他卻稍稍退卻,沒有讓她貼近,同時用那雙已經毫無疏遠之意、而如今正苦於絕望掙扎的眼睛看著她。

“不要!不要這樣!"他說。"如果你再這樣,我就要對你無禮了。"她快活而熱情地微笑著看著他,表示她已經忘記了時間、地點和一切,只記得他的嘴緊貼著她的嘴時的滋味。

他突然抓住她用力搖著,搖得她滿頭黑髮凌亂地披散到肩上,彷彿懷著對她——和對他自己的滿腔怒火在搖著她。

“我們不能這樣!"他說。"我告訴你我們決不能這樣!"看來如果他再搖下去,她的脖子就要搖斷了,頭髮已經矇住了她的雙眼,她被他的行動嚇呆了。她竭力掙脫開來,然後瞪著眼睛看著他。他的額上滲出小小的汗珠,他緊握雙拳,似乎在經受某種痛苦。他直望著她的臉,那雙灰的眼睛彷彿要把她刺穿。

“這全是我的錯——與你沒關係,而且永遠不會再發生了,因為我要帶著媚蘭和嬰兒離開這裡。"“離開?"她痛苦地嚷道,"啊,不!"“是的,千真萬確!你以為做了這種事我還會留下來嗎?

而且這種事以後還可能發生——”

“但是,艾希禮,你不能走。你為什麼要走呢?你是愛我的——"“你還要我這樣說嗎?好,我就說,我愛你。"他忽然魯莽地向她湊過去,嚇得她連忙朝後退,把身子靠到籬笆上。

“我愛你,愛你的勇敢,愛你的頑強,愛你的情火,愛你那十足的冷酷無情。我愛你到什麼程度,愛到我剛才幾乎敗壞了這所庇護過我和我一家的殷勤款待,愛到幾乎忘掉了我那世界上再好不過的子——愛到我在這泥地裡就能對你放肆,把你當作一個——"她在一遍混亂思緒中掙扎,心裡像被冰刀戳了似的,到痛苦,到心寒。她猶豫地說:“如果你有了那樣的覺——而又沒有把我怎麼樣——那麼你就是並不愛我。"“我是永遠無法使你理解的。"他們相視對方,都不再說話了。突然思嘉打了個寒顫,她彷彿作了一次長途旅行後回來,看見這裡還是冬天,赤的田野由於那些割剩的殘梗而顯得分外淒涼,她更覺得寒冷極了。同時也看見艾希禮蒼老而冷漠的面孔,那張她如此悉的面孔,如今也回來了,那面孔也是一幅寒冬景象,並且由於傷痛和悔恨而顯得越發蕭瑟。

這時她真想掉過頭來,拋下艾希禮,進屋去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藏起來,可是她太疲倦了,懶得走動,甚至連說話也覺得勞累。

“沒有什麼要說的了,"她終於說。"我是說,一切都完了。

沒有什麼可愛的了。沒有什麼還值得奮鬥的了。你走了,塔拉也很快就會完了。"他注視著她,過了好一會,然後彎下從地上挖起一小塊泥土。

“可是,這些東西還留著呢,"他說著,臉上又重新浮現出原來那種微笑的影子,這樣的微笑帶著既嘲他自己又嘲思嘉的意味。"儘管你沒有意識到,這些是你愛得比我更深的東西,你還擁有塔拉呢。"他拿起她柔軟的手,把那塊潤溼的泥土到她手裡,把她的手指併攏。現在他的雙手已經不發燙了,她的手也是這樣。她朝那塊泥土看了看,覺得這對她真是毫無意義。她看著他,漸漸模糊地認識到他身上有一種神的完整,那是她那雙熱情的手所無法分裂的,而且無論什麼樣的手都辦不到。

即使你把他殺了,他也決不會拋棄媚蘭。即使他至死熱愛著思嘉,他也決不會同她苟合,並且會竭力設防與她保持一定的距離。她永遠也不會穿過那身鐵甲了。殷勤好客、忠誠名譽,這些字眼對他來說有著比她更大的意義。

泥土在她手裡是冷冰冰的。她又一次看著它。

“對了,"她說,"我還擁有這個呢。”起初,她覺得艾希禮那些話毫無意思,而泥土只不過是紅泥土而已。但她突然想起塔拉周圍的紅海洋,覺得它多麼可愛,而且為了保留它她曾多麼艱苦地奮鬥過——為了今後繼續擁有它她還必需多麼艱苦去進行奮鬥。她再一次看著他,不知那熾熱的情洪如今究竟到哪裡去了。現在她可以靜下來思考,但無法覺,對艾希禮,還是對塔拉,都是這樣,因為她的全部熱情都已經枯乾了。

“你不必走,"她明白地說。"我不會讓你們大家捱餓的,就算是我討好你也罷。剛才那樣的事再也不會發生了。"她轉身向荒地那邊的房子走去,一面把她的頭髮整理成一個髮髻貼在頸後。艾希禮目送著她,看她抬起瘦小的肩膀向前走去。而這一姿勢映到他的心靈上,比她所說過的任何話都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