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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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得真結,少
也出來做生活了。”
…
端麗本想出去和她們一起站站的,可是聽到人家這麼議論,她不好意思走出去了。手腳都無處可放。乾脆,她又埋下頭繞起線圈來。
“歐陽端麗!”梁阿姨叫她“這麼巴結幹嘛?出來玩玩。”端麗尷尬地笑著站起來,走過去。
“生活做得慣嗎?”一個小矮個子阿姨問她。
“還好,蠻好!”她回答。她認出這阿姨曾經來家裡破過“四舊”幾個四尺高的明代青瓷瓶全都是她打碎的。
“早上出來還來得及?”又一個高大壯實的女人問。
“有點緊張,早起點還是來得及的。”她回答。今天半夜裡她就起來了,掃地,燒早飯,買菜。在菜場上聽到喇叭裡“嘟嘟”響了六點,她就再不敢逗留了,怕錯過了時間。很久以來,她沒被時間嚴格地約束過,七點鐘的事放在八點鐘做也可以。現在可不行了,七點半上班,晚半分鐘也不行。
“小囡大了嗎?會得幫忙了吧?”一個臉很黑,上汗
很濃的阿姨問。
“老大已經十五歲了,會做點了。不過跟學堂下鄉備戰去了。”端麗認出這女人的兒子時常來與她搗蛋作對。
“伲阿囡也去了,我叫她阿哥跑到鄉下把她拉回來了。打仗就打仗,打起來,一家人死在一道。現在沒死都得吃飯,她回來拆拆紗頭可以拆點鈔票來。”梁阿姨大聲說。
“花樣經透唻,一歇歇剪尖頭皮鞋,一歇歇隊落戶,一歇歇打仗,花樣經翻下去,翻得沒有飯吃才有勁!”
“小菜難買唻…”端麗默默地聽著阿姨們談論時事,很有同,但一句也不敢
嘴。心裡卻奇怪這些當初那麼起勁地來她家破“四舊”的人,對生活有著和她一樣的嘆息。看來,她們過得也不好“文化大革命”也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麼好處。
中午,有一個小時的吃飯時間,多數人不回家,他們早上把帶來的飯盒子送到居民食堂蒸熱,這時就在工場間裡吃。端麗匆匆忙忙往家裡趕,心想,以後最好也在工場間裡吃午飯,省得這麼奔來奔去,吃完飯,還有時間打個瞌睡呢!只是中午文耀和兩個孩子吃飯該怎麼安排呢?唉,文耀是一點忙也幫不上。
下午的四小時就不如上午好過了。這一系列的動作,重複得畢竟太多了,並且她已經很輕鬆很容易地掌握了。新鮮消失,只覺得很枯燥,很悶氣。她的
有點酸,脖子有點酸,眼睛呢,老是在
光燈下盯著看,也有點酸。她不斷地看錶,越看錶越覺著時針走得慢,她懷疑錶停了。
好容易捱到工間時間,她趕緊放下活兒,同大家一起走出工場間,站在
堂裡,她覺得很愜意。幾個青年在捉
阿興,一會兒叫他唱歌,一會兒叫他跳忠字舞,十分惡劣。大家都呵呵地樂,連端麗也樂。她既覺得很缺德,想想人家家裡人知道了,會如何難受,可又從心裡想笑。她笑得很響,很放肆。
兩個女青年學著騎黃魚車,一直騎到馬路邊上,不時驚聲尖叫,以為要翻車了。一個小夥子奔過去乘機找便宜:“叫我一聲阿哥,我教你們踏黃魚車。”
“叫你阿弟!”
“好極了,再叫叫看!”
“阿弟!”不知他採取了什麼具體行動,象麻雀窩被搗了似的一陣嘰嘰喳喳的鴰噪,然後便是乖乖的叫“阿哥”的聲音。接著,便看見那小夥子踏著車,兩個女孩子坐在後面,三個人臉上都帶著滿足和興奮的神情,慢悠悠地騎了回來。
也許僅僅是昨天,端麗還會覺得他們又無聊,又輕浮。可今天,她同大家一起笑,覺得很有趣,很開心。工作太枯燥了。一點點極小的事情會使人振作。簡單的勞動使人也變得簡單了。
十五分鐘極其迅速地過去,工作又開始了。端麗到手指頭的每個小關節都酸了,她已經是下意識地機械地
作。她清楚地聽見時鐘的滴達滴達。
堂裡有小孩子的嘈噪聲,幾個小孩揹著書包登登登地穿過工場間上樓了,這是樓上人家的孩子。終於,放工的鈴聲響了,端麗走出工場間,一身輕鬆。夕陽很柔和,天邊染上了一層害羞似的紅暈。馬路上自行車鈴聲丁鈴鈴地響著,象在唱一支輕鬆而快樂的歌。一個一定是被老師留了晚學的調皮孩子,頭頂書包,在行人的腿間鑽來鑽去,招來一陣怒罵。生活象
動的活水,端麗是水中的一滴。她心情很好,很開闊,她從來沒體驗過這種心情。
回到家,咪咪告訴她,姐姐來信了。端麗忙著淘米做飯,讓來來唸給她聽。多多的信寫的十分懂事,一上來就寫:“親愛的媽媽、爸爸(她把爸爸排在媽媽後面)、弟弟、妹妹:你們好!”然後又向爺爺問好。接下來就寫他們的生活,她說他們基本上不大幹活,每天睡懶覺,很開心。這個星期吃了一次
,老師帶他們一起走了二十里路,去一個叫什麼陳水橋的小鎮上吃了餛飩和大餅油條,很開心。晚上,大家早早鑽被窩,吹滅了燈,講鬼故事,嚇得夜裡不敢起來上馬桶,也很開心。只是有一點,很想家,每個人都哭過一次。不過,老師悄悄地對他們說,可能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似乎這消息是來自一個很遙遠很神秘的指令。老師叫他們不要說出去。所以多多也叮囑媽媽千萬不要說出去—然而這消息卻被來來十分響亮地念了出來,端麗趕緊讓他小聲點—最後,多多又讓媽媽保重身體,不要太勞累,叫弟弟妹妹聽話。端麗聽到這裡,眼淚汪汪的,覺得自己這麼多辛苦沒有白費。甚至覺得吃了這麼多苦而聽來女兒這麼幾句話,是非常值得的事情。
這天夜裡,非常意外的,文影回來了。和另一個女生一同來,那姑娘坐都沒坐,和文影一起將帶來的花生、竹筍、香菇分了,說了聲“明天見”便提了自己的一份回去了。
文影雖只去了五個月,但大家都覺得如隔三秋,全家老小都披衣起了。文影黑了,瘦了,卻還
神。婆婆先是高興,跑進出打水潽蛋,倒洗臉水,忽又想起文光,遠在北國,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不覺又落下淚來。文影情緒倒很好,有說有笑,反比過去話多了,也活潑了。她談到那裡的山,山上的樹和泉眼;談到集體戶裡為一頓飯一擔水的拌嘴;談到那裡的鄉下人都叫做老表。大家饒有興趣地聽著,聽了半天,才想起問她,是怎麼回來的,出差還是探親?文影回說看病。什麼病?大家一愣,文影詭秘地眨眨眼睛,不回答,大家只以為是婦科病,便也不追問。一看,時間已過兩點,就此打住,都回去睡了。
端麗卻睡不著了,想想覺得有些奇怪,推推丈夫:“文耀,你覺得文影有點怪吧?”
“有啥怪?”文耀莫名其妙。
“話多得很,同她平素很不一樣。”
“出去見過點世面了,鍛煉出來了嘛!脾氣又不是生死了不能改的。”
“我總覺得不對頭,她到底是來看什麼病呢?”
“我看你有點神經病了!”文耀翻了一個身,睡了。撇下端麗一個人胡思亂想了好久,不知什麼時候朦朦朧朧睡著了。
第二天,她下班回來,正遇那與文影同行的女同學從家門出來,淺淺地打了個招呼,擦肩而過了。回到家,見婆婆坐在她屋裡,愁容滿面,叫了聲端麗,連連說:“前世作孽,前世作孽!”
“怎麼了?姆媽。”端麗慌了,心中那不詳的疑雲濃重擴大了。
“端麗啊!妹妹生的是這裡面的病啊!”婆婆點點太陽
。
果然。端麗的心往下沉了沉。
“文影本來就不請願去,心裡不開心,夜裡老是在被子裡哭。後來,她上海那個男朋友寫信去,意思說不談了。她看了信反倒不哭了。發病了呀!”
“這個人真不講仁義,當時他橫追豎追,是他主動的呀!不過,一個在上海,一個去鄉下,確實也不好辦!”
“這種病叫花痴,老法人家講,要結婚才會得好,這哪能
啦!”婆婆捶捶桌子又哭了。
端麗趕緊跑去把門關嚴:“姆媽,萬萬不可被聽見。這種病不能受刺,一刺
就要發。”
“你說怎麼辦呢?端麗啊!我一個老太婆,不中用了,你爹爹現在也是自身難保,走進走出都不自由,文耀只會吃吃玩玩,就靠你了。”
“姆媽,這種話沒什麼講頭,眼下,給妹妹看病是最要緊的。”
“我怕去看了病,傳出去,害她一生一世。”
“病總要看的,我先去打聽一下,你不要急。”
“打聽的時候,只說為人幫忙,萬不可出真情。”
“你放心,姆媽,你放心。”文影的症狀一明顯起來,老是聽見“甫志高”叫她,就奔到樓梯口等著,等了半天等不來,就嘆氣。回到屋裡坐坐,又坐不定。過一會兒又洗澡換衣,梳妝打扮,說晚上分明同“甫志高”有約會,去逛馬路或看電影。同行的那位女生將文影送到家就算完成任務,再不來了。於是,一家人為著她忙得團團轉。端麗已去打聽了
神病院的情況,可婆婆猶豫著不願送去看病,怕事情傳開,對文影將來不好。
端麗要上班,燒飯,洗衣,還要幫著勸文影,忙得焦頭爛額。正煩亂著,多多回來了,一看到媽媽就撲上來,親熱得要命。她長大了一截子,稍黑了些,卻不瘦,反顯得很健康。端麗看著女兒,十分高興,她還是頭一回嚐到離別和重逢的滋味。她毫不猶豫地煎了幾個荷包蛋,
勞多多,別人也跟著沾了光。文耀趁機讓來來去打了一斤黃酒,他是很會抓住時機享受的。晚上,多多一定要和端麗睡一個
,於是文耀被趕到屏風後頭來來的小
上去,咪咪也擠了過來。母女三人嘰嘰呱呱談了一夜,什麼話都講了,連同多多她們夜裡講的鬼故事都講了。來來不能參加,很嫉妒,不時地說一聲“瘋子”文耀睡醒一覺聽見她們在笑,以為天亮了,坐起來看看月亮,搖搖頭又躺下。
說著,笑著,多多和咪咪終於睡去了,端麗一手摟著一個女兒,心裡充滿了做母親的幸福。她忽而又想起了過去的好子,那
子雖然舒服,無憂慮,可是似乎沒有眼下這窮
子裡的那麼多滋味。甜酸苦辣,味味俱全。多多翻了個身,細長而豐滿的胳膊繞住了媽媽的脖子。端麗
動地想:我們再不分開了。一家人永遠在一起,無論發生什麼也不分開。她這會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愛她的家庭,家庭裡的每個成員:任
的多多,饞嘴的來來,老實厚道的咪咪,還有那個無能卻可愛的丈夫。她覺得自己是他們的保護人,很驕傲,很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