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風中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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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屋子裡沉寂下來,只聽得盧越壓抑的嘆息聲,除此之外,更無一些聲響。許峰不忍,走過來拍拍盧越的肩:“越哥,你也別太難過了,程醫生說天池會一天天好起來的,你們的事,未必沒有希望。”盧越終於抬起頭來,下定決心似地說:“琛兒,替我約一下老程,我想和他聊聊。”程之方這會兒正在天池家裡,一邊替她削蘋果,一邊百般安:“能醒過來就是最大的成功,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偉大。記不記得過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創造未來。幾千幾萬個植物人中才有一個醒來的特例,很多記者都要採訪你呢。不過我替你擋駕了,怕你應付不來。”
“程醫生,謝謝你。”天池誠心誠意地說。
叫他“程醫生”何其疏遠有禮。程之方搖頭:“這句話,從你醒來到今天,幾乎每次見面都要重複十幾次。但是你明知道,我想聽的不是這句。”天池低下頭,覺得茫然。程之方是個好醫生,他永遠都是那麼從容,安詳,像一道微風。人們說“如沐風”指的,就是這種人吧?
在程醫生的輔導下,天池已經漸漸想起許多事,包括——程之方是誰。程之方是天池的老朋友了,怎樣認識的已經想不起來,但是,他知道自己許多事,自己,也好像很瞭解他。他是個心理醫生,單身,開一家規模雖小名氣卻大的心理診所,前途無量。最重要的,是他對自己有好,超乎尋常的好
。是因為這份好
才使他守候自己這麼多年,在大家都對她絕望了的時候,他卻仍不放棄,無怨無悔地等著自己醒來。換言之,他愛自己。他用一種獨特的方式,在向她求愛。
即使是睡了七百多個子,即使神智還不能恢復到睡前那樣清明
捷,天池也仍然可以清楚地瞭解,程之方對自己的一往情深。她努力地回想她與他相處的點點滴滴,但是始終想不起來自己以前是否對他有過什麼承諾。她試探地問:“我聽琛兒說,你和她哥哥是大學同學?”程之方一愣,淡淡地說:“同校不同系。”
“怎麼從來沒聽你提起過?”
“點頭之而已。”程之方掩飾地答,把蘋果和藥碗一起遞給天池“也不是很
——來,你該吃藥了。”天池苦笑:“吃藥,吃藥,每個人見到我都叫我吃藥,好像我是隻藥罐子,除了吃藥什麼事也不用做。”
“誰說的?明天不是約了老師來教你畫國畫嗎?”程之方坐過來,摟住天池的肩“學到哪一節了?”天池本能地向旁邊一讓,程之方意識到自己的失禮,不郝然。他並不是存心要輕薄她,這兩年來,天池沉睡不醒,他替她喂水喂藥,都是這樣一手抱起她的肩,一手端藥碗的,早已將這個動作做得
極而
。但是眼前的天池,活
生香,再不是那個睡在夢裡任他“擺佈”的植物人了。
程之方鬆開手,說:“對不起。”
“是我對不起你。”天池伸出手去,主動拉住程之方的手,正說“給我時間,我會考慮。”老程立刻就
動了。
他凝視著這個令她死心塌地的女子,這就是天池了,她蒼白、柔弱、而矜持,即使她大病初癒,即使她忘記許多事,即使她並不真正記得程之方這個人,但是她仍然善解人意地體貼著身邊每一個人。
程之方從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和等待。
“我等你。”他篤定而辛酸地說“我會等到你心甘情願地對我說你願意。這些年,我一直等你醒來,於絕望中尋找希望,都沒有嫌長過。也不在乎再等這幾個月了。”天池的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哽咽:“我…”恨不得立時三刻便答應了他的求婚,這便戴上花環挽著他踏上紅地毯去,報了他為她守望兩年的救命之恩。程之方對她,實在沒有話說,堪稱“仁至義盡”四個字。若不嫁他,簡直沒良心,天理也不容的。況且,她如今無財無勢,甚至連記憶也無,除了以身相許,又何以相報?
然而窗下那陌生男人的影子在腦海中一閃而過,就像一把橫空出現的鎖,讓她把要說的話又關在口中了,只剩得最蒼白的一句:“謝謝你。”程之方微微有一點失望,正想再說點什麼,手機卻不識時務地響起來,打電話給他的,正是他最不想見的那個人——他的情敵、大學同學、“點頭之”的至
好友,天池的前夫,琛兒的哥哥,盧越!
大連港灣街四號有一家“水無憂”茶苑,是天池與琛兒這班朋友的老地方。
還能清楚地記得,天池出事後,他們在這裡的最後一次見面。
就在這張桌子旁。琛兒,盧越,程之方,還有吳舟——是的,吳舟,那個讓天池刻骨銘心地愛了十幾年,更叫盧越咬牙切齒地恨了千萬次的名字——四個人以茶當酒,互剖心跡,吳舟終於從琛兒口中清清楚楚地瞭解了天池的心意,而程之方則當著所有人面明明白白地第一次表白心志:“我愛上了天池!我要等天池醒來,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無緣參與,但是她的來生,我將預訂。”有什麼比當著一個男人的面說自己愛上了他的老婆,更讓這個男人生不如死的?
然而盧越竟無權反對。甚至連生氣都不能。
不但不能,今天還要低聲下氣地向這個人請求,請他允許自己再見自己老婆一面。
只為,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丈夫,而只是“前夫”前夫,多麼刺心的名詞!自己當初為什麼,要那樣小肚雞腸歇斯底里地嫉妒和中傷,要以尋花問柳加倍的背叛作為婚姻的報復,要那樣輕易地放棄了丈夫的名份,要苦苦非難、冷落、疏離、直至將天池得投海?如果生命可以重來,如果生命可以重來…
盧越沉默地喝著悉的普洱,濃茶如酒,化作相思淚。曾幾何時,他與程之方情同手足,無話不談。然而自從天池溺水,他們就反面成仇,雖然雞犬之聲相聞,而老死不相往來。今天,這對老同學、老朋友,終於又見面了。又是這個地方,又是這些人,只要把吳舟換作許峰,就可以回到兩年前。而程之方曾在這裡發過的那句誓,也煥然重新,迴響在每個人的耳邊,斬釘截鐵,不容忘記。
——“我要等天池醒來,等待她的第二次生命。她的前世我無緣參與,但是她的來生,我將預訂。”即使生命重來,也是屬於程之方,而不是盧越,是嗎?
盧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茶,分明是把茶當成了酒,越喝眼睛越紅,只覺滿腹話語,卻一句也說不出來。
琛兒陪坐一旁,看到哥哥滿面于思,少不得替他說出心裡話:“老程,我想安排哥哥和紀姐姐見面,沒問題吧?”
“這個我也說不準。”程之方謹慎地斟酌著詞句“不過她剛剛醒來,神智還不能完全恢復到發病以前,我個人的意見是還是不要刺她的好。”盧越不耐:“老程,你就不要打官腔了。你就直說讓我不要見她好了,何必這麼咬文嚼字的。”程之方咳了一聲,不說話。
琛兒偷偷瞪了程之方一眼,卻只得陪笑說:“紀姐姐剛醒過來時,連你也不記得,後來還不是慢慢想起來了?說不定她見了我哥,也會一點點想起來,也許對她的康復還有好處呢。”
“這是兩回事。”程之方苦笑“她記得我,是因為我從來沒有給她帶來過任何痛苦。事實上,不僅是痛苦,是我本沒給她留下任何印象。所以,她反而會對我有印象。”
“醫生,你在說繞口令兒?”
“差不多,因禍得福吧。簡單說吧,就是她不在乎我,既不在乎記得我,也不在乎忘記我,所以,很偶然地,她記得了。而且,她病的子,我一直在她身邊羅羅嗦嗦地,每天給她讀報,和她聊天,在她的潛意識裡埋下了很深的影子,所以,她才會對我有印象。而你哥,還有那個欠過她一條命的吳舟,她卻都忘得乾乾淨淨的,這是因為他們曾經讓她痛苦。”
“欠過她一條命的吳舟”多好的形容。唉,到底是誰欠了誰一條命呢?這世上的愛情,永遠是一個人虧欠另一個人,少有兩相情願平分秋的。然而
到像吳舟與天池這樣,要以生命做抵押來堅守愛情的純粹,也堪為曠世奇緣了。天池與吳舟的恩怨,真是說三天三夜也說不清。也許,哥哥從一開始,就是個介入者;更也許,自己當初,
本就不該撮合哥哥和天池相戀。
琛兒嘆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她拒絕所有痛苦的記憶,所以,所有讓她痛苦的人和事她都忘了,記得的,反而是一些不關痛癢的故人故事。”
“不關痛癢。呵呵。”程之方再次苦笑,咳了一聲“總而言之,所有曾經給她帶來情傷害的記憶,她都潛意識地迴避了,這就是選擇
失憶的典型特徵。”
“那麼要不要緊呢?”琛兒問“電視劇裡常常會有這樣的情節,通常患了失憶症的人,她的親人和朋友就要想方設法,幫她找回記憶,讓她重新記起以前的事,這樣,她的病才會完全好,她才真正成為一個正常人。”
“這是個角度問題。站在心理醫生的角度上,每個人都有或輕或重的心理疾病,失憶症只是其中較為明顯的一種。我們普通人,有時候也會下意識地忘記一切事情,也會主動地選擇失憶,這其實不能算是一種病。對於患者不願意保留的記憶,忘記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因為既然她選擇失憶,就說明她不願意面對這段回憶,那麼強行讓她重新記起來,對她的心理上來說是一次新的傷害,那又何必呢?尤其像天池這樣的例子,生,又久病初愈,太刺
她,很難預料會發生什麼樣的後果。所以,還是尊重她的本能意志,讓她自由選擇記起或者忘記,讓一切順其自然為好。”琛兒無奈地和哥哥對視了一眼。這老程兜來繞去,歸
結底其實就是一句話:不讓盧越見天池。
盧越苦苦一笑,將一杯釅釅的普洱一飲而盡,黯然說:“老程,我沒話可說,你好好對天池吧。”說罷,起身便走,搖搖晃晃地走下樓去。
琛兒看著哥哥的背影,深深嘆氣。她知道,哥哥一定又是去酒吧尋醉了。自從紀天池沉睡後,哥哥就一直是這副樣子,永遠在半醉半醒間,即使不喝酒的時候,也失魂落魄,這兩年來她也把這個樣兒看慣了。可是如今天池醒了,哥哥卻只有更傷心,又令她不心疼起來。
她回過頭,問程之方:“老程,說實話吧,你是不是本不想天池恢復記憶?”天池的故事上了報,朋友們很快聞風而至,笑容豐富,眼神好奇,兼且問題多多——“你在睡著的時候,會不會做夢?”
“是不是覺得自己經過一條很黑很長的通道?電視裡起死回生的人都是那樣說。”
“你還記得我嗎?看到悉的東西會不會覺得不適應?你說話的能力可好?”琛兒深覺擾攘,叮囑核桃以後謝絕來賓。如果真是朋友,不會在這個時間錦上添花,她和紀天池,都不需要這樣的熱鬧。
但是天池倒並不反,她渴望聽到人聲,即使那些對話使她發窘,也在所不惜。只是與現實世界隔閡兩年,再回到人群中,頗覺吃力,聽力視力都有些不夠用,口才更是遲鈍。
琛兒安她:“以前你也不是一個伶牙俐齒的人,你通常都很沉默。”
“我生病以前…”天池央求“琛兒,多說一些我以前的事給我聽。”
“大學時,我們睡上下,可是夜裡我常常會爬到下鋪來和你同住…”
“這個我有印象。”天池微笑“還有呢?”
“以前你最喜歡的飲料是咖啡,而我喜歡冰淇淋,一黑一白,一冷一熱。我哥哥開玩笑,給你起個英文名字叫‘哥倫比亞’,叫我‘哈達斯’,說我們兩個合起來就是‘卡布奇諾’…”天池詫異:“是飲料嗎?我怎麼記得應該是‘唐詩’、‘宋詞’?”
“你記岔了。那個綽號也有,不過是許峰取的。他說你悽婉清麗像一首詞,而我香豔玲瓏是一首詩。真麻。”天池笑起來:“那個時候,我們多麼容易快樂。”快樂?琛兒搖頭,不是的,不是那麼容易的,在她記憶裡,幾乎沒有見過天池真正快樂,也許剛剛結婚時有過,然而,那又是多麼短暫。她有些嘆息,天池不記得她哥哥是誰,她對盧越沒有印象,提起他來毫無反應。
天池接著說:“你好像不喜歡說我們工作以後的事情,一回憶就往學生時代說起,好像患失憶症的人不是我,倒是你。”
“這便是老的象徵。”琛兒自嘲“老人都記得清楚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昨天早晨吃什麼倒未必記得。”
“這樣說來,其實每個人都患失憶症,不過是程度深淺不同而已。”
“你如果肯這樣想就最好。”很明顯琛兒不多談“其實過去的事都已經過去,想起來就想起來,想不起來就想不起來,何必勉強。”
“你是說,應該節哀順變,把往事當成先人那樣埋葬?”
“差不多意思。”琛兒結束這次談話“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中國有很多俗語都具備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功能,隨時隨地拿出來一句,都可以當作文章結尾,起到畫龍點睛或者畫蛇添足的作用。
天池決定自己去找答案。
她翻開屜,希望找到類似舊
記或者電話簿那樣的東西。但是她只找到一疊信,裝訂成一本書的模樣,扉頁上寫著《點絳
》,明明是自己的筆跡,可是內容非詩非文,一句也看不懂。其中有這樣一段:“吳舟哥哥,你終於永遠走出了我的視線,連背影也不再留下。從今以後,在你
風沉醉的晚上,我是你的誰?而當我秋月獨憑的窗前,你又是我的誰?
倫敦的霧隔絕了我的視線,我甚至不能算你生命中一個過客,生活裡一抹點綴,而只是你偶然抬頭目光盡處的一縷輕煙罷了。而我,又多麼渴望做一縷煙,永遠追隨你,陪伴你,地老天荒…”這算什麼?是她的摘抄筆記?是哪部小說裡的對白?還是,她以前曾經愛過一個叫作吳舟的男子,所以給他寫了這許多發不出來的信?如果是這樣,那麼這個吳舟後來去哪裡了呢?倫敦嗎?他究竟和自己有過什麼樣的故事?又會不會就是站在樓下的那個人?
那個男人幾乎成了一道風景,一幅圖畫——而且是靜物畫。不知為什麼,每次看到他,天池的心上就好像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似的,有隱隱的刺痛。他是誰?為什麼如此憂傷?天池本能地覺得,那個男人似乎與自己有關。他是不是從自己夢裡出來的人呢?
暮自窗外跌落下來,天池抱著膝坐在窗下,苦苦地搜覓著記憶深處。有一
針,在那裡輕輕地刺痛著她,使她覺得滄桑和難言的苦楚,可是,她只是想不起來。她對這個男人毫無印象,她對愛情毫無印象。
記憶裡充斥著許多紛雜的影像和聲音,但她不能將它們理清,就好像一整間圖書館的借書卡被翻倒出來,堆疊在一起無法歸位。那個窗下的男人,也是其中的一張卡片吧?他看起來是這樣親切,有種刻骨銘心的悉。
天池對自己說,等他下一次來的時候,她一定要下樓跟他打個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