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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沉睡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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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她和琛兒提過出去工作的事,但是由於程之方反對就擱淺了。可是,為什麼要經過程之方允許呢?從什麼時候起,她竟然把程之方當成自己的生命主宰,對他敬重有加甚至有些畏懼起來?自己,不應該是一個優柔寡斷缺乏主見的人呀。可自己,應該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天池隱隱覺得在這個已經逝去的時空裡,曾經存在過一個截然不同的自己,那形象深埋在自己的記憶深處,呼之出。可是,她不小心將她,將那另一個自己給遺失了,她該怎樣把自己再找回來?

她已經醒來快一個月了,從早到晚,就是眼巴巴地等著琛兒下班,而且還要強行得人家夫婦分居。許峰不煩,她自己也覺得悶。她想結新朋友。

背後卡座裡坐著一對年輕情侶,卿卿我我,你儂我儂,情話時時傳到天池耳中,令她覺得新奇。她知道自己不該偷聽人家情話,卻又忍不住。可怕的是,他們明明說著中國話,可是話裡的許多名詞都是她聽不明白的,什麼“msn”什麼“id”又是什麼“斑竹”什麼“博客”好像女孩和男孩今天是第一次見面,可是兩個人分明知道對方很多事,正在一一驗證,而且三句不到兩句就叫一聲“暈”再不就“靠”統共沒幾句人話。

天池覺得納悶。無論如何,她始終覺得自己與這社會有隔膜,就彷彿背後的這道屏風,聽得見別人的聲音,卻走不進他們中間去。反而是對面有個女孩在哭泣,一句話也沒有說,天池倒彷彿聽到她說話了,而且聽得很清楚——這女孩所以傷心,是因為她姐姐得了腦溢血,做開顱手術後變成了植物人。

植物人,那不是同自己一樣嗎?

天池忍不住走過去對女孩說:“別擔心,只要用你的愛為她守候,並不是沒有醒來的希望。”女孩詫異地抬頭,滿臉是淚:“你怎麼知道?”

“我…”天池差點就要說“我自己就是一個重新醒來的植物人”然而女孩已經追問一句:“你是誰?你怎麼知道我家的事?”天池驀然清醒,是呀,她並不認識這女孩,卻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她把女孩嚇了一跳,更把自己嚇了一跳。聽到別人的說話聽不懂,聽不到的話反而先知先覺,這是怎麼回事?

她求助地四處張望,好像答案就寫在四邊的牆上,又好像學生時被老師突然提問,東張西望地尋求同學的幫助。忽然窗外有個悉的身影一閃,令她如獲至寶,正像是抓住了答案趕緊報給老師差一樣,對那女孩匆匆說:“對不起,我有朋友來了。”——這個“朋友”可是自己千真萬確記得,並且實實在在認得的。

核桃第一次看到盧琛兒發脾氣。

核桃知道盧小姐的脾氣並不好,因為她常常和許大哥鬧彆扭,雖然沒有當著她的面吵架,可是看他們的臉,分明是吵過架才來的。有時候,他們整個晚飯過程中都不說一句話,陰著臉吃飯,陰著臉離去。但她從來沒有見過琛兒真正發脾氣,更沒想到,琛兒會對她發脾氣。

琛兒非常非常生氣,非常非常嚴厲,以至整張臉都脹紅起來。她並沒有罵人,當然更不會動手打人,她只是將一摞錢摔在桌子上,摔在核桃面前,並指著門厲聲告訴她:“走!你立刻給我走人!”核桃嚇壞了。她不能失去這份工作。即使琛兒答應給她多發一個月工資,她也不願意走開。她知道,走出紀家,她很難有機會找到更好的東家。而且,她已經和紀天池建立了很深的友情。她服侍她半年,看著她從一株植物變成一個活生生的人,她對天池的那種情,幾乎是帶著一種母的。天池是在她眼前復活的,幾乎是她給了她生命。她不捨得離開她。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偉大過,這樣被人需要過。她這輩子從沒有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然而她竟然使一個植物人起死回生,那些記者、那些訪客陸續登門,熱情洋溢地讚美,驚奇萬分地詢問,讓她覺得自己參與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從而也就變成了一個了不起的人物。是天池使她擁有了這一份前所未有的自豪和自信心,在心靈深處,她幾乎覺得天池的生命是她給的。她怎麼能離開自己親手締造的生命呢?天池不見了,她也很著急,比琛兒更著急,可這也不能成為攆走她的理由呀。而且,她也不可以在不知天池下落的情況下離開,那樣,她永遠都不會安心的。

“我不走。”核桃倔犟地擰著脖子,堅決而小聲地說“我又沒做錯什麼。我每天這個時候都要出去買菜的,我怎麼知道紀小姐會一個人出門?”

“你還沒做錯?”琛兒的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了“你這吃裡扒外的東西!居然向程之方報信,你有沒有清楚,是誰給你發工資?”核桃這才明白琛兒發怒的真正原因並不在天池出走,而在於她向程之方透琛兒要給天池介紹男朋友的計劃。她的頭更加低,聲音也更加小了,卻仍然不服氣地辯解著:“他是大夫呀,他囑咐過我紀小姐不論做什麼,都要告訴他的呀。”

“憑什麼告訴他?他是你親爹?”琛兒已經有些口不擇言。

許峰連忙拉住她:“算了,別太生氣了。她是小孩子,當然把醫生的話看得天大,她怎麼知道利害關係呢。她這也是想天池好,不是存心要出賣我們。”核桃忽然就了淚。她忍著忍著,卻還是了淚。因為許峰的每一句話都說到她心裡去了。她怎麼會出賣盧琛兒呢?她當然知道是琛兒給她發工資,她一直當她是大好人,可是程醫生也是好人呀,而且他是醫生,他的話自己能不相信嗎?

琛兒看到核桃哭了,氣也就消了幾分,定神想一想,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恰好天池在這個時候回來了,她的注意力也就隨之轉移。

天池是和程之方一起進門的,這叫琛兒不得不聯想到也許他們真是有緣的。

程之方喜氣洋洋地說:“從你家出來,我本來想找地方喝杯咖啡,沒想到,天池已經在裡面了。這不,就把她‘撿’回來了。”許峰也笑:“這樣一個大活人,這麼好撿,看來我也該出去走走,不定撿個什麼回來呢。”琛兒因為今天接連兩次向人發火,而偏偏兩個被她痛罵的人此刻又都在眼前,深不安,有意主動地要製造些熱鬧,便提議說:“難得今天大家回來得都這麼早,不如玩個遊戲吧。核桃也別忙著做飯,等下一起出去吃好了,我請客。”許峰知道她的心思,是要用這個方法委婉地表示歉意,便也順著說:“對,玩個遊戲。”程之方也巴不得借這個機會和好,天池向來無可無不可,核桃當然更無權反對,何況能和大家一起玩也是她的榮幸,便都一齊說好,眼巴巴看著琛兒。

琛兒於是細細地講解遊戲規則:由她做法官,寫四張籤,三張寫乘客,一張寫殺手,給四個人。各自到什麼不要告訴別人。然後琛兒宣佈:火車開了,天黑了,大家睡覺了。所有人都閉上眼睛。火車經過隧道,這時候到殺手的人便睜開眼睛,對著某個乘客做一個殺的動作,而這個動作,只有法官可以看到。然後法官宣佈:天亮了,有個乘客被殺了。於是活著的三個人開始互相猜測,誰才是真正的殺手。如果殺手被找出來,就要被罰;而如果殺手僥倖過關,那麼這個冤死的人就要被罰。

規矩說完,程之方先笑起來:“這太不公平了,殺手被罰還說得過去,懲惡除嘛;可是死者被罰可就太慘了,冤死已經夠可憐,還要被罰,簡直沒天理。”琛兒笑:“沒天理的事兒多著呢,本來就是弱強食的社會——好好聽令,不然先就罰你。”於是程之方便不說話了。琛兒開始發籤。偏偏是程之方到“殺手”心裡暗暗叫苦,犯起難來。雖然是遊戲,也不由得有些躊躇:殺誰呢?依本心第一個先殺了琛兒再說,誰讓她把自己罵一頓?可偏偏琛兒是法官,不能殺;殺天池?當然不捨得,就算是玩遊戲也不能殺了自己最愛的人呀;殺核桃?一個小保姆,殺她做什麼?殺人是要償命的,讓自己為一個保姆抵命,這些年的書也就白讀了;看來只有殺許峰了,這叫雖無過犯,面目可憎。

程之方忽然慨起來,他發現這個遊戲的奧秘所在了:原來每個人心底裡都藏著一個殺手,在適當的時候就會偷偷溜出來做惡。只不過,善良的人會把殺手看管得更緊些,而如果將他放出來,就變成了惡人。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待這個遊戲,其實是很能透過遊戲表面瞭解人的。

這樣想著,程之方不由出起神來。法官已經在催促:“大家睡覺,殺手可以行動了。火車現在經過隧道,正是殺人的好機會,殺手可以行動了!殺手快行動吧!”程之方更加好笑:什麼法官?簡直教唆犯罪。趕緊向許峰指了一指,仍然閉上眼睛裝睡。

琛兒長出一口氣,宣佈:“天亮了,大家醒來了。”所有人都睜開眼睛,巴巴地等著她宣佈誰先遇難。琛兒不等說已經先笑起來:“老公,你死得好慘呀!”大家一齊笑起來,許峰誇張地慘叫一聲跌倒下去,大家笑得更厲害了。琛兒接著主持遊戲:“現在你們三個都是犯罪嫌疑人,請開始推理,證明自己的清白,並抓出真兇,為死者報仇。”核桃第一個說話:“不是我殺的。”琛兒笑:“這樣不行,你得說出理由來。”核桃說:“什麼理由?就不是我殺的嘛。我怎麼會殺許大哥呢?”琛兒心裡一動,不及細想,程之方已經開口:“我懷疑就是核桃殺的,因為她做賊心虛,賊喊捉賊。”核桃急了:“我不是賊,也不是兇手,不是我殺的。”許峰忙安:“跟你玩呢,別當真。”琛兒宣令:“許峰,你已經死了,不許說話。”許峰連忙閉嘴。核桃一驚,趕緊回頭看了一看,好像怕許峰真的變成死人了一樣,惹得大家不由又笑起來。

天池便說:“不是核桃殺的,她的演技才沒這麼好。我懷疑是程之方殺的,他這麼急著指正核桃,就是為了轉移大家的注意力,這才應了他的話呢,賊喊捉賊。”核桃拍起手來:“說得沒錯,一定是程醫生。”於是兩票對一票,琛兒宣佈:“現在大家公認程之方是兇手,程醫生請亮牌。”程之方無奈地亮出底牌來,果然寫著“兇手”兩個字。許峰一躍而起,抓住程之方喊道:“原來是你殺了我,還我頭來!”大家鬨笑著,便又商議罰程之方什麼。琛兒說:“讓他跳段脫衣舞吧。”許峰頭一個叫好,笑得仰在上爬不起來。天池和核桃也都起鬨地鼓掌,撮著要程之方跳舞,程之方站起來,木頭一樣戳在地中央,還不等跳呢,眾人已經笑得直不起來,都眼睜睜看著他,死活無法想象素來沉穩莊重的老程跳豔舞是一副什麼怪樣子。

核桃也笑著,可是她的心思已經不在這裡,她的心飛出去,張開來,開成了一朵蓮花。她笑著,笑得比誰都響亮,笑容比誰都鮮活,眼神卻漸漸朦朧。

多年之後,核桃再想起這一天的時候,仍然清楚地記得每一句對白每一個細節。她記得那天是個好天氣,很好的太陽,很暖的風,她出去買菜,回來的時候發現天池不見了。後來才知道,她是去附近咖啡館坐了一坐。這叫核桃覺得慨,紀天池睡了整整兩年,兩年沒有和外面的世界接觸,但是一旦獨自走出去,第一件事卻是去咖啡館,這就是城市人了。

城市人和農村人的差別實在太大,又其實很小,往往體現在這些個細節上。核桃不是個沒有見識的鄉下人,她已經來大連兩年了——在天池沉睡的這兩年間,她可是以繼夜地呼著城市的空氣,努力地向前走,走進城市的人群裡去,可是迄今為止,她仍然沒有喝過一杯咖啡,也沒有要喝咖啡的念頭,更沒想過把殺人當遊戲。

是的,殺人的遊戲。天池回來了,大家一起做遊戲,殺人,跳豔舞,最終發展成集體的群魔亂舞。這也是城裡人和鄉下人的不同,鄉下人也做遊戲,也逗樂兒,但是絕對想不出這樣的玩法來,也不會有這樣的促狹。城裡人最大的不同,是他們可以把很俗的遊戲玩得很雅,而在雅中又見出俗來,俗得有趣。

來到紀家之前,核桃見過的都是些苦著臉的小人物,這並不是說天池琛兒或者許峰程之方是什麼大人物,他們也有很多苦惱,但是他們會苦中作樂,且樂得很雅,他們和核桃不一樣,他們是核桃真正敬重的那種人;而她以前服侍的那些人家,那些讓她幫忙帶孩子或者照顧老人的雙職工,或者飯店的小老闆,他們只是比她先到了這城市一步,骨子裡和她沒什麼不同,他們著的是一樣的血,他們不喝咖啡,只喝茶,而且是那種很便宜的茉莉花茶,用大杯子泡在水裡,可以反覆地喝很多次,喝得沒味了也不捨得倒掉,要把茶葉留著晾乾了蓄枕頭。

琛兒是不同的,琛兒喝咖啡,用手磨咖啡機把豆磨成面,用玻璃壺煮開,用骨瓷的杯碟盛著,用銀匙攪拌,用糖包和粒伴飲——每個步驟都那麼講究,每樣物事都那麼緻;琛兒長得也很緻,那眉眼口鼻,肢手腳,都細巧完美得不像個真人;而且她能幹,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比自己也大不了十歲,可是像男人一樣地開著公司,賺大把的錢回來;最重要的,是她仁義,她待天池的一番古道熱腸是隻有戲文裡才有的情義——琛兒因此成為核桃的偶像,那種只可仰望不可企及的神。

但是從琛兒的這一次發脾氣起,核桃便不再這樣想了,她發現琛兒一樣會冤枉人,會用很過分的話來罵人,會不講理。這是琛兒第一次向核桃炫耀身為主人的權威,卻讓核桃從此顛覆了對她的崇敬,而在心底裡把她看輕了。

在看輕琛兒的同時,核桃對許峰卻看得更重了。許峰是核桃給自己豎立的第二個人生偶像。核桃這樣的女孩子,是需要一個神偶像來崇拜著,嚮往著的,只有這樣才會使她覺得安全,有盼頭,有信仰。許峰是這樣的有同情心,這樣公正,這樣溫和,她在核桃最痛苦的時候站在她這邊,替她說話。

現在連許峰平時同琛兒鬧彆扭不說話在核桃眼裡看來都是可愛的了,因為那是許峰的善良和忍耐。核桃在鄉下當然見過男人打老婆,就是在城裡,也沒少看了夫吵架。但是許峰和琛兒不吵,就算琛兒不耐煩些,許峰也總是忍讓著。許峰還會說一口利的外國話,他在美國留過學,是有真正大學問的人。以前她侍候過的一家人,那男的只去過加拿大一次,不過才一個禮拜,回來後開口閉口就是“我在加拿大的子”倒好像呆了幾年似的;可是許峰不會這樣,許峰是實實在在在美國生活了很多年回來的,有文憑,有本事,有時候她聽到許峰用外語講電話,那腔調真好聽,像唱歌一樣。但他輕易不同人說起美國,也從來不會像有些人那樣故意在中文字裡夾著英文單詞裝洋相。他的父母至今還在美國,只要他願意,隨時都可以回到美國去,但是他不,他回國來陪著琛兒,幫琛兒照料天池。這樣的男人,哪裡還會有第二個呀?

許峰是核桃的神。核桃在這一刻把許峰的形象看得山高,看得天大。就算許峰真的讓她去殺人,或者讓她替他去死,大概她也是情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