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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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一磨房裡邊住著馮歪嘴子。
馮歪嘴子打著梆子,半夜半夜地打,一夜一夜地打。冬天還稍微好一點,夏天就更打得厲害。
那磨房的窗子臨著我家的後園。我家的後園四周的牆上,都種著倭瓜、西葫蘆或是黃瓜等類會爬蔓子的植物;倭瓜爬上牆頭了,在牆上開起花來了,有的竟越過了高牆爬到街上去,向著大街開了一朵火黃的黃花。
因此那廚房的窗子上,也就爬滿了那頂會爬蔓子的黃瓜了。黃瓜的小細蔓,細得像銀絲似的,太陽一來了的時候,那小細蔓閃眼湛亮,那蔓梢乾淨得好像用黃蠟成的絲子,一棵黃瓜秧上伸出來無數的這樣的絲子。絲蔓的尖頂每棵都是掉轉頭來向回捲曲著,好像是說它們雖然勇敢,大樹,野草,牆頭,窗欞,到處的亂爬,但到底它們也懷著恐懼的心理。
太陽一出來了,那些在夜裡冷清清的絲蔓,一變而為溫暖了。於是它們向前發展的速率更快了,好像眼看著那絲蔓就長了,就向前跑去了。因為種在磨房窗下的黃瓜秧,一天爬上了窗臺,兩天爬上了窗欞,等到第三天就在窗欞上開花了。
再過幾天,一不留心,那黃瓜梗經過了磨房的窗子,爬上房頂去了。
後來那黃瓜秧就像它們彼此招呼著似的,成群結隊地就都一齊把那磨房的窗給矇住了。
從此那磨房裡邊的磨倌就見不著天了。磨房就有一張窗子,而今被黃瓜掩遮得風雨不透。從此那磨房裡黑沉沉的,園裡,園外,分成兩個世界了。
馮歪嘴子就被分到花園以外去了。
但是從外邊看起來,那窗子實在好看,開花的開花,結果的結果。滿窗是黃瓜了。
還有一棵倭瓜秧,也順著磨房的窗子爬到房頂去了,就在房簷上結了一個大倭瓜。那倭瓜不像是從秧子上長出來的,好像是由人搬著坐在那屋瓦上曬太陽似的。實在好看。
夏天,我在後園裡玩的時候,馮歪嘴子就喊我,他向我要黃瓜。
我就摘了黃瓜,從窗子遞進去。那窗子被黃瓜秧封閉得嚴密得很,馮歪嘴子用手扒開那滿窗的葉子,從一條小縫中伸出手來把黃瓜拿進去。
有時候,他停止了打他的梆子,他問我,黃瓜長了多大了?西紅柿紅了沒有?他與這後園只隔了一張窗子,就像關著多遠似的。
祖父在園子裡的時候,他和祖父談話。他說拉著磨的小驢,驢蹄子壞了,一走一瘸。祖父說請個獸醫給它看看。馮歪嘴子說,看過了,也不見好。祖父問那驢吃的什麼藥?馮歪嘴子說是吃的黃瓜子拌高粱醋。
馮歪嘴子在窗裡,祖父在窗外,祖父看不見馮歪嘴子,馮歪嘴子看不見祖父。
有的時候,祖父走遠了,回屋去了,只剩下我一個人在磨房的牆下邊坐著玩,我聽到了馮歪嘴子還說:“老太爺今年沒下鄉去看看哪!”有的時候,我聽了這話,我故意的不出聲,聽聽他往下還說什麼。
有的時候,我心裡覺得可笑,忍也不能忍住,我就跳了起來了,用手敲打著窗子,笑得我把窗上掛著的黃瓜都敲打掉了。而後我一溜煙地跑進屋去,把這情形告訴了祖父。祖父也一樣和我似的,笑得不能停了,眼睛笑出眼淚來。但是總是說,不要笑啦,不要笑啦,看他聽見。有的時候祖父竟把後門關起來再笑。祖父怕馮歪嘴子聽見了不好意思。
但是老廚子就不然了。有的時候,他和馮歪嘴子談天,故意談到一半他就溜掉了。因為馮歪嘴子隔著爬滿了黃瓜秧的窗子,看不見他走了,就自己獨自說了一大篇話,而後讓他故意得不到反響。
老廚子提著筐子到後園去摘茄子,一邊摘著一邊就跟馮歪嘴子談話,正談到半路,老廚子躡手躡足的,提著筐子就溜了,回到屋裡去燒飯去了。
這時馮歪嘴子還在磨房裡大聲地說:“西公園來了跑馬戲的,我還沒得空去看,你去看過了嗎?老王。”其實後花園裡一個人也沒有了,蜻蜒,蝴蝶隨意地飛著,馮歪嘴子的話聲,空空地落到花園裡來,又空空地消失了。
煙消火減了。
等他發現了老王早已不在花園裡,他這才又打起梆子來,看著小驢拉磨。
有二伯一和馮歪嘴子談話,可從來沒有偷著溜掉過,他問下雨天,磨房的房頂漏得厲害不厲害?磨房裡的耗子多不多?
馮歪嘴子同時也問著有二伯,今年後園裡的雨水大嗎?茄子、雲豆都快罷園了吧?
他們兩個彼此說完了話,有二伯讓馮歪嘴子到後園裡來走走,馮歪嘴子讓有二伯到磨房去坐坐。
“有空到園子裡來走走。”
“有空到磨房裡來坐坐。”有二伯於是也就告別走出園子來。馮歪嘴子也就照舊打他的梆子。
秋天,大榆樹的葉子黃了,牆頭上的狗尾草幹倒了,園裡一天一天地荒涼起來了。
這時候馮歪嘴子的窗子也出來了。因為那些糾糾纏纏的黃瓜秧也都蔫敗了,捨棄了窗欞而脫落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