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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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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進入高三,子過得像水一樣無痕。月考統考聯考,全市排名是否上線。晴川覺得一個星期過得比一天還要快,但又覺得一天比一個星期過得還要慢。

校方不再製造臨考氣氛,相反,增加了音樂與體育課的課時,鼓勵學生減壓。對於近在咫尺的高考,晴川慢慢有一種兵臨城下的茫然與坦然。

老師幾乎不再批評學生,但班主任還是像保姆一樣,諄諄的叮囑瑣事,注意身體,注意調節,不要給自己太大的壓力。到了最後關頭,只要不影響學習,對罪不可恕的早戀現像也開始睜隻眼閉隻眼了。班上開始有人明目彰膽的成雙成對討論習題,氣氛反倒嚴肅而積極。

藉著過元旦,一些好的同學陸續聚餐,大家都傷起來,再有幾個月就分道揚鑣,而且,前途那樣茫,他們手裡能把握的,似乎只有青,但這青沙一樣的淌過。一切都是來不及。

晴川喝了許多杯啤酒,其實席上的人都喝了不少,雖然是啤酒,但微醺的安靜在席間沉澱下來,任意意也喝了兩杯,她的膚本來極白,此時嫣紅的似要滴出水來,一雙盈盈的美目,更似要滲出來。郭海林伸手撫過她的臉頰,溫和的問:“想不想喝茶?”晴川站起來笑嘻嘻的說:“我去買七喜。”她從包房裡出來,走廊的吊頂很低,光是俗豔的粉紅,映著兩側牆紙上一枝一枝銀的花,微微漾起紅光,銀紅。她無意識的拿手劃過牆面,凸凹的花紋,一直走完走廊,才發現原來是百合花,伶仃的細長梗子,翻卷的花瓣。

她買了汽水回來,正好遇見蘇維從包廂裡出來,他們那一桌基本全是男生,鬼鬼祟祟喝白酒,蘇維也像是喝高了,笑著說:“他們真沒出息,叫你一個人出來買汽水,我幫你拿。”他接過好幾只瓶子去,晴川忽然叫了一聲:“蘇維。”他嗯了一聲,抬起頭來,晴川眼裡動著銀紅的光灩,她身子忽然往前微傾,溫軟的從蘇維臉上擦過,他愣在了那裡。四面都是紅灩灩的粉,她的臉卻像有幾分蒼白,她手裡的汽水瓶,冰冷的,沁著寒意,玻璃的冷與硬。她的舌頭在發著木,幾乎不像自己的:“我喜歡你很久了,許久許久了。”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說:“以後再沒有機會說了。”遠處包廂裡傳來隱約的笑聲,有人在唱卡拉ok,林憶蓮與李宗盛,這兩個人,千辛萬苦終於走到一起。

“真的要斷了過去,讓明天好好繼續…”她和蘇維都像傻子一樣站在那裡,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裡…荒腔走板的聲音,頭頂的粉光暈從石膏板裡透出來,走廊上掛著一幅畫,世外桃源一樣的風景,青山碧水,白帆如翼。晴川明知道自己沒有喝醉,可是也許空氣不通,人有些眩暈,畫外玻璃鏡框一點粉紅的光,晴川想起自己枕畔的hellokitty,大大的蝴蝶結,就是這樣淺淡的粉,像是雨洗過櫻花狼籍的顏。她有件衫也是這個顏,太嬌,最容易玷了灰塵。包廂的門“咚”一聲被拉開,有人大聲叫:“蘇維!蘇維!”蘇維沒有答應,她慢慢的回過神來,一顆心像泡在熱水裡,撲通撲通的跳著,越來越清晰,她做了什麼,說了什麼。就像‮試考‬時竟然打盹睡著了,卷鈴已經響了,而她的考卷上竟是一片空白。晴川做過兩次這樣的噩夢,每次醒來心總是撲撲亂跳,可這次不是在做夢。蘇維有點倉促的笑,說:“晚上我送你回去。”結果晚上其實是她送他回去,他差不多已經醉了,她安靜的跟在他身後,兩個人一路上都沒有說話,蘇維那樣愛說話的一個人,她平時也是話簍子,可是一下子兩個人都像是啞子。雖然住在同一個院子裡,但她住在後面,離他家很遠,他們一直走過去,夜裡的風很冷,路燈是溫暖的橙紅,她遠遠看到自己家客廳的燈光,嘴裡說:“我送你回去吧。”他們兩個又轉身往回走,路兩側都是高大的桂花樹,秋天時整個大院都會沉浸在一樣的香氣裡,她十來歲時經常和蘇維一塊爬樹搖下桂花來,蘇維常常叫她丫頭。他們總是吵架,但總是又合好如初。她心裡忽然害怕起來,蘇維握住她的手,問:“冷不冷?”她很冷,可是還是搖了頭。

她和蘇維的關係到大一時才公開,雙方家長微有詫異,但還是默許了。晴川對高中生活的最後鮮明記憶是填志願,任意意對她說,她和郭海林都填了上海的高校。八月裡錄取通知書一份份的下來,郭海林如願以償錄取上海一所名校,而任意意高考失利,調劑在本地的一所高校。

不管好不好,是否要各奔前程,終究是有了結果,班上的同學一次次的聚會,玩得要瘋了一樣,那個夏天,真的是絕望一樣的快樂。四十度的高溫,他們跑到江邊去曬成泥鰍,躲進一家小店吃刨冰。人人都是大汗淋漓,晴川和任意意坐在靠窗的桌子,外面的世界像是煮得要沸起來的一隻火鍋,滿街紅的的士緩緩駛過,看著更像火鍋裡的辣椒,只是觸目的熱。小店裡的冷氣開得很小,晴川不停的汗,拿面紙擦了又擦,任意意卻總是清清的。晴川喃喃的念:“冰肌玉骨,自清涼無汗。”任意意笑著說:“以後聽不到你掉書袋,一定還會想念呢。”晴川說:“就在一個城市,想見容易的很啊。”刨冰上放著櫻桃,漸漸的將紅融進冰裡,滲下去,紅漸漸的淡了,但深入肌理,再也無法抹去。晴川拿勺子分開其它的冰屑,任意意說:“你和蘇維多幸運,兩個人都在這裡。”晴川聽說本市到上海的距離是1080公里,任意意即將與郭海林面臨的距離,這也是,她即將與郭海林相距的距離。

晴川和任意意雖然只隔著半個城區,仍舊常常通信,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她們兩個人都是肯寫字的人,快樂的事定然要讓對方分享,傷也要抱怨給對方聽。大一結束時晴川將這年的信札整理出來,她的臥室裡有一個史努比信,她就在史努比的腳趾上貼了二十一枚彩貼小星星,因為任意意一共在信裡提到郭海林二十一次,她的信裡總有這樣的話:“海林寫信來說…”晴川十二三歲時讀傅東華譯的《飄》,很老的版本,翻譯過來還是中國舊式的行文語氣,每次看到郝斯佳看希禮的信,總是在心裡想,無可救藥,這個女人。但是現在才漸漸明白那種絕望,真的是飲鳩止渴的無可救藥。

慢慢的和任意意的通信自然疏朗了些,但是一個月總還有一兩封。任意意在信裡抱怨,高年級有一位學長對她窮追不捨,家裡環境優渥,所以送給她一部摩托羅拉英王,她當然回絕了。

彼時正是中文call機的顛峰時代,摩托羅拉英王市價一千九百多塊,晴川一時沒在意,雖然那時高校學生帶call機還是鳳麟角,但她念大學後父母就給她買了call機,後來蘇維又送給她一部諾基亞6110手機。當時手機裡最小巧的款式,放在陽光下會變,她也只覺得這份禮物很可愛而己。

任意意在信裡將那位窮追不捨的學長,戲稱為“英王”晴川一直未察覺,直到有天任意意突然給她打電話,語氣十分平靜的告訴她:“晴川,我和郭海林分手了。”很晴朗的秋天,窗外的一切突然靜下來。她們這幢宿舍樓和這所學校最大的場只是一路之隔,場上那樣多的人,跑步的、打球的、踢球的…窗外法國梧桐樹的葉子搖也不搖,青的葉子裡泛出脆黃,晴川連話也不曉得該怎麼答,任意意斷續的說著一些話,大意是距離太遠,情難以為繼。

晴川最後才問:“英王?”任意意沉靜了許久,才答:“是的。”太遠,隔著幾乎半個中國,一千公里。過去郭海林曾經尋找著每一個機會來看任意意,坐通宵的硬座。

“五一”或者“十一”只要休息超過三天的時候,他都會來。他家裡條件不好,他上大學後一直勤工儉學,做家教,為了學費生活費,也為了能來看她。

晴川最後還是去了一趟上海,瞞著家裡人。雖然明明還有臥鋪票,她卻坐了通宵的硬座,坐得她全身的骨頭都發僵,但更僵的是腦筋。她不知道要自己去做什麼,可是不假思索就去了。

在上海站給另一位高中同學小安打電話,晴川的人緣一直好,小安穿過大半個上海來接她,見面就詫異:“啊呀晴川,你怎麼啦?”到了小安的宿舍,晴川才照鏡子,只是一夜,猛然就憔悴下去,整個人像一棵醃過的雪裡紅。她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自己。她向來打通宵的牌照樣神抖擻,即使第一堂課是《c語言》也不會打瞌睡。

晴川最後還是沒有去找郭海林,第二天和小安一起逛淮海路。下雨,上海秋天的雨,兩側的法國梧桐,大片大片的掉著葉子,人行道上積著一小窪一小窪的水,公車慢的駛過,她們從宋慶齡故居一直走到臺北廣場,晴川並不覺得累,只想一生一世就要這樣走下去才好。兩側都是商鋪,並不鮮亮的櫥窗,晴川明明是知道在上海,和他同一座城市。

皮鞋進了水,襪子溼了又冷又的貼在腳底,小安笑著說:“真是奢侈,這樣好的牌子。”真是奢侈,可以離他這樣近,但是,永遠不能伸出手去了。

回去的火車上接到蘇維的電話,問:“你在哪裡?”她沒有回答,說:“蘇維,我們分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