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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三年過去了,在海瑞的治理之下,淳安人民生活水平不斷提高,官吏們的生活水平卻在不斷下降,可他們又惹不起這位活閻王,只能埋頭幹活。但臨近年終,唉聲嘆氣的官員們卻突然變了模樣,往愁雲密佈的臉孔,開始綻放憧憬的笑容。
這和發年終獎無關,要知道,在海閻王手下幹活,這類型的玩意基本上不要指望,真正讓他們欣喜若狂的,是一個小道消息——海閻王就要高升了。
明代的官員制度規定,但凡地方官,每三年由上級部門考核一次,對照吏部的標準打分,如果是劣等,就要被記過警告,沒準就要回家種紅薯,而要能評個優等,就能升官。
海瑞無疑是優等,不管別人對他有何等看法,他的工作是無可挑剔的,而這對淳安縣的官員們來說無異於一場及時雨,他們開始積極準備送行儀式:永別了,海大人,無論您去哪裡,只要不在這裡就好,祝您一路順風。
就在眾人帶著對未來的無限嚮往埋頭準備時,確切的消息下來了,不是消暑的大雨,卻是平地的驚雷。經過吏部考核,認定海瑞為優等,應予晉升,為方便工作開展,決定就地提拔為嘉興府通判,即刻上任。
完了,徹底地完了,這下整個嘉興地區都轟動了:你們淳安縣城自己倒黴不算,竟然還要鬧騰上來?
淳安的例子就在眼前,必須採取行動,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嘉興的官員們隨即開始了緊急總動員,大家紛紛回家查家譜,無論是三姑六婆、七姐八姨,吃過飯的,見過面的,點過頭的,只要是個人,有關係,統統都去找,務必要把海瑞趕走。
很快,海瑞就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彈劾,彈劾者是都察院監察御史,聯繫到鄢懋卿同志的職務和他的為人(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我們不難猜出其中奧妙,至於彈劾的罪狀,那實在是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情。
應該說,這是一個不錯的開始,因為它意味著海瑞已經具有了相當的影響力,要是名聲不大,鬼才罵你。
[1027]但後果仍然是極其嚴重的,海瑞失去了通判的職位,並接到了吏部的第二道調令——改任江西興國知縣。
興國是個窮地方,調去那裡似乎也算一種發配,所以看上去,這是個合乎情理的結果,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據鄢懋卿之前的預計,在他的授意彈劾下,像海瑞這樣毫無背景和關係的人,不但無法升官,還會被革職查辦。但他萬沒想到,此人雖然未能晉升,卻也保住了官位。多年的政治經驗告訴他,其中必有名堂,所以吃驚之餘,他也沒敢再找海瑞的麻煩。
鄢懋卿的直覺沒有錯,在看似孤立無援的海瑞背後,確實隱藏著另一個人,而且還是個大人物,他就是當年的那位福建學政,現在的吏部侍郎朱衡。
在這個世界上,有正直的人,自然就有欣賞正直的人,朱衡就是一個,別人厭惡海瑞,他卻讚賞有加,所以之前他力排眾議,向上級推薦了海瑞,破格提拔了他。
而三年之後,他再次身而出,保住了海瑞,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朱大人偏偏就去了吏部,還偏偏是個副部長。
就這樣,海瑞去了江西興國,繼續當他的縣令,因為朱衡的保護,他安然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危機,此時他四十九歲,依然是個七品芝麻官,再混幾任就光榮退休,這似乎已是他的宿命。
如果此時有人告訴他,短短几年之後,他這個小人物將聞名天下,併成為中央的高級官員,重權在握,恐怕連海先生自己都不會相信。
然而事實正是如此。命運之神實在很照顧海先生,他雖然格不對,天賦不高,運氣卻出奇地好,雖然他後來惹出了更大的麻煩,卻依然涉險過關,安然無恙——因為另一位大人物的幫助。
在海瑞看來,興國和淳安除了名字不同,沒有什麼兩樣,該怎麼幹還怎麼幹,這下又輪到興國的衙役們受苦了,但出人意料的是,在興國的這幾年,海縣令竟然沒惹過事,想來還是因為地方太窮,沒人從這兒過,自然也就沒有是非了。
就在海縣令專心致志幹活的時候,卻突然接到一道出人意料的調令,命他即刻進京,就任戶部雲南司主事。
此時是嘉靖四十三年(1564),還沒到三年考核期,而戶部雲南司主事,是一個正六品官,從地方官到京官,從七品到六品,一切都莫名其妙。
雖然海瑞不知道,但我們知道,這自然又是那位朱副部長幫忙的結果。就這樣,海縣令成了海主事,職務變了,地方變了,人卻是不會變的。
[1028]在地方當縣令就敢和總督對著幹,按照這個標準,到了京城,如果不找皇帝的麻煩,那簡直就沒有天理了。
在親眼見識了真正的政治黑幕和貪汙腐化後,海瑞終於忍無可忍,寫下了那封天下第一名疏,用他的正直痛斥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皇帝。
在明代,罵皇帝的人並不少,卻只有海瑞先生脫穎而出,名垂千古,對此我只能說,不是僥倖,絕不是僥倖。
因為罵人固然輕鬆,卻還要看你罵得是誰,在明代的十幾位皇帝中,要論難伺候,嘉靖同志絕對可以排在前三名,這個人極其難搞,不但疑心重,還好面子,但凡罵過他的人,比如之前的楊最、楊爵、高金等人,只是提了點不同意見,就被拉了出去,不打死,也得打個半死。
好漢不吃眼前虧,事實證明,言官之中還是好漢居多,許多人本來就是為罵而罵,純粹過過嘴癮,將來退休回家還能跟鄰居老太太吹吹牛:想當年,老子可是罵過皇帝的咧。
基於這種動機,在罵人的時候,諸位言官是要考慮成本問題的,而嘉靖同志太過生猛,不是打就是關,虧本的生意還是不做的好。
海瑞偏偏就做了這筆虧本的生意,因為在他的思維裡,本沒有成本這個概念。他只知道,他是朝廷的官員,吃著朝廷的俸祿,就該幹活,就該做事,就該為民做主!
他不是不清楚呈上奏疏的後果,所以他提前買好了棺材,據說是他親自去挑的,好棺材還買不起,只能買口薄皮的,好歹躺得進去,湊合能用就行。
他的老婆在家等他下班,卻看到了這口棺材,頓時驚得目瞪口呆,隨即痛哭失聲,海瑞卻只是平靜地對她說:“記得到時把我放進去就是了。”如果說楊繼盛是死劾,那麼海瑞大致就是死諫了,雖不是當場死亡,也等不了多久。要知道,腦袋一團漿糊,盲人瞎馬地掉下山崖,那叫失足,為了一個崇高的目標,昂首闊步踏入深淵,才叫勇敢。而這口棺材,正是他勇氣的證明。
不知死而死,是為無知,知死而死,是為無畏。
海瑞,你是一個無畏的男人。
[1029]不聽話的下屬一切正如海瑞預料的那樣,皇帝震怒,滿朝轟動,關入監牢,等待處斬。但讓他到納悶的是,自己的情節應屬於極其惡劣,罪大惡極,斬立決都嫌慢的那一類,可左等右等,掛在頭上的那把刀卻遲遲不落下來。
因為皇帝還不打算殺他,在聽完黃錦的話後,他愣了一下,撿起了那份奏疏,看了第二遍。
嘉靖不是個笨人,他知道,一個人既然已買了棺材,自然是有備而來,而在對這份奏疏的再次審視中,他看到了攻擊、斥責之外的東西——忠誠、盡責和正直。
於是他發出了自己的嘆:“這個人大概算是比干吧,可惜我不是紂王。”能講出這種水平的話,說他是昏君,那也實在太不靠譜了。
海瑞就這樣被關了起來,既不是有期,也不是無期,既不殺,也不放,連個說法都沒有,他自己倒是很自在,每天照吃照睡,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
看起來命是保住了,實際上沒有。
你要明白,嘉靖同志可是個很要面子的人,就算他懂得道理,知道好歹,你用這種方式對待他,似乎也有點太過了,一個千里之外的楊慎他都能記幾十年,何況是眼皮底下的海瑞?
終於有一天,他又想起了這件事,便發火了,火得受不了,就開始罵,罵了不解恨,就決定殺。
眼看海瑞就要上法場,第二個保他的人出現了——徐階。
徐階與嚴嵩有很多不同,其中之一就是別人倒黴,嚴嵩會上去踩兩腳,而徐階會扶他起來。
徐大人實在是個好人,不收錢也辦事,他認定海瑞是一個難得的人才,便決定拉他一把。
但是這事很難辦,因為嘉靖這號人,平時從不喊打喊殺,但一旦決定幹掉誰,大象都拉不回來,之前也曾有人上書勸他放人,結果被狠打了一頓,差點沒嚥氣。
[1030]但徐階再次用行動證明,嘉靖這輩子的能耐算是到頭了,因為這位內閣首輔只用了一段對話,就把海瑞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皇上你上了海瑞的當了!”嘉靖帶著疑惑的神情,目不轉睛地看著發出驚呼的徐階。
“我聽說海瑞在上書之前,已經買好了棺材,他明知會觸怒皇上,還敢如此大逆不道,用心何其歹毒!”歹毒在什麼地方呢,聽徐老師繼續忽悠:“此人的目的十分明確,只求怒陛下,然後以死求名而已,皇上你如果殺了他,就會正中他的圈套!”嘉靖一邊全神貫注地聽,一邊連連點頭,是的,無比英明的皇帝陛下,怎麼能受一個小小六品主事的騙呢?就算上當,也得找個有檔次的高級幹部嘛——比如徐階同志。
就這樣,海瑞的命保住了,他繼續在監獄住了下來,對他而言,蹲牢房也算不上是啥壞事,反正家裡和牢裡伙食差不多,還能省點飯錢。
事實上,在徐階看來,海主事鬧出的這點麻煩實在是小兒科,他現在急於解決的,是另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
在嚴嵩當權那幾年,內閣裡只有徐階給他跑腿,後來徐階當權,就找來自己的門生袁煒入閣跑腿,可是這位袁先生似乎不打算當狗腿子,壓沒把老師放在眼裡,時不時還要和徐階吵一架。徐大人當然不會生氣,但自然免不了給袁煒穿穿小鞋,偏偏這位袁先生心理承受能力不強,鬱悶之下竟然病了,嘉靖四十四年(1565)告病回了家。
不聽話的走了,就找兩個聽話的來,這兩個人,一個叫嚴訥,一個叫李芳。
嚴訥兄就不多說了,他於嘉靖四十四年(1565)入閣,只幹了八個月就病倒了,回了老家,內閣中只剩下了李芳。
這位李芳同志,那就不能不說了,他的為人可以用一句話概括:厚道、太厚道了。
在幾百年後看來,作為嘉靖二十六年的狀元,李芳是不幸的,因為與同科同學相比,他的名聲成就實在有限,別說張居正,連楊繼盛、王世貞他也望塵莫及。但在當時,這位仁兄的進步還是很快的,當張居正還是個從五品翰林院學士的時候,他已經是正二品禮部尚書了。
他能升得這麼快,只是因為兩點:一、擅長寫青詞。二、老實。自入朝以來,外面鬥得你死我活,他卻不聞不問,每天關在家裡寫青詞,遇到嚴嵩就鞠躬,碰見徐階也敬禮,算是個老好人。
所以徐階挑中了他,讓他進內閣打下手。
事情到了這裡,可以說是圓滿解決了,但接下來,徐階卻作出了一個錯誤的判斷,正是這個判斷,給他種下了致命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