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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中的肅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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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我在北京師範學院,正面臨畢業分配。這時,突然,出現了“兩個小人物”李希凡和藍翎,批判紅學家俞平伯事件。大學生們都轟動了,紛紛議論。

好像是當時還批判馮雪峰,馮雪峰是《文藝報》的主編,說是《文藝報》也壓制了“小人物”李希凡藍翎。哦,對了,是這樣的,當時李希凡藍翎用馬列主義的觀點,寫了《關於〈紅樓夢簡論〉及其他》一文,矛頭直指著名紅學家俞平伯,說俞平伯否認《紅樓夢》鮮明的政治傾向、否認《紅樓夢》是一部現實主義作品。但文章寫出後,北京不給發表,壓制了“小人物”說,後來還是“他們的母校山東大學的刊物《文史哲》給發表了”不想主席對這篇文章,很重視,立即寫了《關於紅樓夢研究問題的信》,並展開了對資產階級俞平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俞平伯的子是胡適,所以也是對“胡適派主觀唯心主義”的批判。其實,解放以來一直就在批胡適的,這回更有了新的內容。

李希凡一下子登峰造極,紅“透”了,為大學生們普遍傾慕。這時李希凡有一個什麼報告,讓各班派代表去聽。我班的代表易道寒,聽了李希凡報告回到班上,給我們傳達時,她好動。李希凡沒有動我,倒是易道寒動了我!她傳達的內容我沒有印象,但她站在講臺邊,那動的神情,我至今還很清晰。她說:“李希凡和我握手了,李希凡握過主席的手,就等於我也握過主席的手!”這,就是當時大學生對主席的崇拜!

同學們都仔細閱讀了李希凡和藍翎批判俞平伯的文章,也讀了主席的指示。記得當時也正在批判朱光潛的唯心主義。批朱光潛沒有形成運動,而是一直在批。朱光潛就是反面教材,“文學概論”課一講反面的,就是朱光潛。其實,當時我們讀朱光潛,俞平伯並不多,只是怎麼批怎麼是。批的人總是正面的、正確的、唯物的,被批的人當然是反面的、錯誤的、唯心的。要麼就是“斯大林說”、“主席說”講授文藝理論,沒有老師的觀點,大小結論都是“斯大林說”、“主席說”這,就是當時大學生受的課堂教育!

可是還沒有過幾天,就批起胡風來,不,先是青年作家路翎,從朝鮮前線回來發表了小說《窪地上的戰役》。我讀了,覺不錯,還能讀下去。(當時的小說,我大都是讀不下去的呀!只愛讀外國作品,也就上了托爾斯泰、巴爾扎克…也就是“封資修”)有人問我,路翎怎麼樣?我說不錯嘛!班上就有人說:你怎麼這麼落後,專愛讀這些人的書?班上有一位叫皮猷智的同學,偏偏她也喜歡路翎。說路翎有人情味兒,不是那麼公式化概念化。

《窪地上的戰役》當時志願軍組織討論,都異口同聲地說,路翎是醜化汙篾歪曲志願軍形象。說,打起仗來是不可能有戀愛之情的,這種思想也不會有。戀愛之情是小資產階級、資產階級情調…印象當中,好像路翎還寫過三萬言(記不清楚了,不太確切)的文章來反批評。

我班皮猷智,湖南人,在重慶呆過八年,她會說湖南話、會說四川話,北京話也比我們講得好。她和我志趣相投,我喜歡她。她當年十九歲,比我們大幾歲,愛說話,愛講她的個人經歷。她說她來北京之前生了一個小孩,死了。她天天給我們講這一段故事。她說她是未婚生小孩的。男的是重慶糖果店的一位先生,叫狄鴻達。她把狄鴻達描繪得很高雅,很有風度,給我的印象很深。她津津有味地講她生小孩的全過程,講狄鴻達對她的照顧和愛情。對於比她小的同學們,沒有不愛聽她講的。每天晚自習後,回到寢室,同學們都圍在她的前,聽她講述她的戀愛,她的生小孩的故事。我清楚地記得,她說子宮有高度的營養價值,她說她愛人狄鴻達為她燉子宮吃。她說:“子宮就像牛!”是的,我喜歡她,同學們都喜歡她,愛聽她講話,愛看她寫的字,愛看她走路…哦,對了,她的長相併不是很漂亮,但她講究穿著打扮。她清瘦的面孔,細挑的身材,很活潑,興趣廣泛。

她會跳舞,會滑冰——花樣滑冰,這,在當年師範學院是少有的,冰場上很少有比她滑得更好的。幾位體育老師都誇讚她,並和她一起在冰場上轉圈,飛舞。我穿上冰鞋腳就疼,在冰上站都站不穩。她教給我,拉著我的手,帶著我在冰上飛跑,自在極了!

她還教我盪鞦韆,她和我面對面地踩在踏板上,她一彎腿,一用力,鞦韆就蕩上去了!,呀,鞦韆都蕩平了,嚇死我了,尖叫起來!她趕緊把我放下來,說:“看把你嚇的,臉都嚇白了。”我愛吃蠶豆,她總要為我買一小包,看著我吃,我說:“你不吃?”她說:“我不吃,我喜歡看你吃。”有一次我在東四一家照相館,照了一張小照,都說照得很好!皮猷智立刻也去照了一張,她當然就照得更好。並且照相館,徵求她的意見,要把她的照片放大掛出來。她問我,“好不好?”我說:“拿你做宣傳呀!我不喜歡。”她說:“那就不放大,擺出來也沒有什麼不好吧?”於是東四照相館,就在鏡框裡擺上了皮猷智的照片。招惹得不少同學跑到東四去看。

就這樣,我和她形隱不離,上自習在一起,上圖書館在一起,玩耍在一起,她像大姐姐一樣照顧著我。

班上同學絕大多數都是團員,只有幾個人不是。我不是,皮猷智不是。團員一開會,我們幾個非團員自然便要在一起。皮猷智說,她入過團後來退團了。為什麼退團?她說她沒有父親,母親孤身一人帶著她和妹妹,沒有工作,生活無來源。她說,她母親的親妹妹在美國是化學工程師,說是給她們寄錢不方便,不如遷居香港,這樣她就退團了。但不知怎麼又沒有去香港,而是輾轉到了北京。

後來有一天,在教室旁邊的走廊上,我翻閱報紙,看見了舒蕪揭發胡風的反黨材料——都是信件,還有編者按(以後很久才知道編者按是澤東寫的),處處都是編者按。最讓人震驚的話語是編者按說:“一個暗蕨在革命隊伍裡的反革命派別”

“接著就是大禮堂聽報告。第一個報告人是師範學院倉孝和倉教務長,我記得很清楚,他開頭的幾句話。他說:“胡風,又名張光人,湖北蘄人…”我聽見中文系的一位講師劉體仁老師,吃驚地說,“胡風可是《人民文學》的編委!”他的吃驚的樣子,我至今記得。於是我找來一本《人民文學》翻看,見到了胡風的照片,高高的個子穿著長衫。

胡風給中央寫了《三十萬言書》,於是展開批判。說《三十萬言書》是向進攻的宣言,說他“反對周揚就是反對主席”

“反胡風運動”就這樣開始了。走廊上的報紙刊載著,原本和胡風要好的舒蕪連續的揭發:第一批材料,第二批材料,第三批材料。而正是按照這三批材料,展開對胡風的批判。接著就是揪出大批的胡風分子,說他們都是國民黨特務,反革命。

形勢真是急轉直下,原本是《紅樓夢研究》的批判,是壓抑“小人物”是學術上唯心唯物的爭論,儘管是暴了些,但還不不至於說俞平伯是反革命。而胡風卻是反革命,是要抓起來判刑,一判就是幾十年,是終身!

形勢叫我這個不諳事務的大學生,真正是驚住了。無事,我就獨自坐在走廊上翻閱報紙。眼看著舒蕪的撿舉揭發,心中就在想,這不是私人通信嗎?又心想,這個舒蕪,太可恨,太小人了。

天天都是開會學習討論,開會學習討論。

但是沒有多久,大概是我們剛結束畢業‮試考‬,“肅反”開始了。如果說反胡風只是那些當年國統區的黨外作家,而肅反,就要從大學生當中尋找鬥爭對象了,也就是說範圍更闊大了。

恰正這時,師範學院的院長林莎女士來校上任,此前師範學院沒有院長。林莎院長多次對全體師生講話,還親臨我們班來聽課。她的態度很隨和,也很負責。林莎院長走前走後都有一個辦公室主任跟隨。肅反來了,林莎立即接手領導全校的“肅反運動”於是又做報告,她的神情變得冷峻嚴肅,臉上沒有了笑容。

全校進入了非常時期。我們這一批大學生,是第一次參加政治運動,有一種莫名的惶惶然。當時我剛年滿十七歲,算是從少年成長為青年了!想不到,我的青年的第一課,就是全國範圍內的肅反!

我們班的肅反對象,是誰?皮猷智!這,怎能不叫我驚嚇?

皮猷智被“看”起來了,一切行動,走路上廁所,都輪由兩個同學監督著,看管著。小會批大會鬥。要她待,為什麼退團?為什麼接受來自美國的經濟幫助?為什麼東四照相館要擺出她的照片…待反革命罪行?拍著桌子地向她喝斥,問她:“你是不是反革命?”發言者都是聲俱厲,不時還喊口號。我們的黃班長,高高的個子,走過去,戳著她的額頭,咬牙切齒地痛罵!

皮猷智滿面是汗,頭髮都溼透了,粘在臉上,臉刷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嘴一張一合,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

我坐在一旁驚呆了,我簡直不能想象,胡風、路翎好像距離我很遙遠,皮猷智可是我們班上的同學,是和我天天一塊兒學習遊玩的好朋友,怎麼和反革命聯繫得上呢?看著大家“鬥”她,我就夠害怕的了,我怎敢發言?全班都積極表態發言,就我不發言,於是班幹部就來動員我,找我個別談話,要我站穩立場,劃清界限,要我發言,也就是表態。…聽說生物科斗爭時,一個像貌藜黑,綽號鐵人的女生。鬥爭會時,她竟“勇敢”地跑上前去,打被鬥者的耳光。這一過急行為立時傳遍全校。鐵人的樣子,我至今記得,瘦瘦,個子不高,皮膚黎黑,一副極醜陋的尊容。

我們班的對面教室是美術科,美術科斗爭對象叫果秀蘭。肅反前,她是優秀生。她是天主教徒,那是絕對的唯心。鬥爭她,就比鬥皮猷智來得更兇猛——林莎院長親自主持鬥爭會,在閱覽室大範圍地全校批鬥。人山人海,我站在最外層,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只能跟著呼口號!

一時間,師範學院樓上樓下,到處都硝煙瀰漫,殺氣騰騰!

儘管是兩年以後,師範學院政治輔導處主任趙國夢,親自到北京市各中學挨門挨戶地對被鬥過的同學恢復名譽,賠禮道歉,算是平反了,但那創疼那傷疤,至今要揭開,還會是血淋淋的。

兩年以後的“反右”面積就更大了,時間就更長了,比無期還無期…

07/3/17。08/1/14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