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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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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號這一側也有很多自行上學結伴而走的孩子。他們看到方槍槍這一班有保育院阿姨押送排隊上學的孩子,便出很優越的樣子,一些男孩子齊聲朝他們喊:俘虜班俘虜班。

方槍槍聞聲便害臊地低下頭,很收斂地走,真如做了俘虜一般。同隊孩子有不好意思的,也有無所謂假裝沒聽見的。無所謂的是方超陳南燕那些大孩子,老俘虜兵,一往無前走自己的路。

他們都是家裡沒大人和大兄始的孩子,入學後仍要留在保育院,混編成一個附屬班,從一年級到四年級。這是丟臉的事,如同會自己撤了還裹布、喊他們“俘虜班”最起勁的也正是他們的老朋友,那些剛剛退園的孩子。高洋張燕生和汪若海幾乎是攆著方槍槍喊,方槍槍低著頭也能把他們臉上幸災樂禍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唐阿姨對這些孩子的起鬨置若罔聞,給他們充分的言論自由,甚至還對這切中要害的諧音笑了一下。你可以發覺她其實也不那麼刻板,對孩子們無傷大雅的玩笑也能夠欣賞。

一進翠微路商場那條小街,就看到大批小學生從每一條巷口、拐角走來,校門口更是人山人海,彩旗飄揚,好像還有大喇叭放著歡快的童聲歌唱。很多老師站在校門口接孩子,她們沒穿那天那身冒領天真的少先隊服,顯得樸實、更值得信賴一些。戴紅領巾的孩子進校門時紛紛揚起手臂向她們行禮,遠遠看去波滾滾。剛才還在人群中東張西望顯得有些茫然的唐阿姨不見了。緊緊抱團走在一起的附屬班孩子也散了。周圍全是腦門晶亮五官模糊的陌生孩子,擠擠挨挨吵吵嚷嚷,一眼一眼橫七八豎瞅起來帶有小動物那種警覺和審視。

方槍槍走丟了。繞過那座白豆腐般寫著一片字的影壁,眼前是列大群川注不息的孩子。他隨著人走,每到一處都覺得是剛剛經過,穿過一排房子,那裡的孩子就大一截兒。

後來他看見一個紅牆環繞的場,有水泥砌的孤零零的主席臺和一飄著國旗的旗杆,那兒有兩排獨立的房子,進出的都是高大冷漠的少男少女。身邊的人不知什麼時候都沒了,他心裡發虛,趕緊掉頭往回定。走著走著跑起來,整個院子都空了,回去的路上一個人沒有,跑到影壁,校門口也空空落落,似乎剛才那番熱鬧喧囂的場面是個幻覺,並沒真實出現過。

有一剎那,方槍槍眼睜睜經歷了他小時候常做的那個噩夢:光天他之下,四周的景物和藍天向他很有質量地擠過來,離得很遠都能到它們沉甸甸的分量。只是一剎那,這頗具壓迫的空虛消逝了,他聽到人聲遠遠近近地傳來,看到房子上上一扇扇敞開的窗戶內一張張真實的人臉。紅甬路遠處走來一個人,那是個五大三的男老師,一臉育鬍子茬,穿著白球鞋,快樂地哼著歌兒,一雙明亮的眼睛一路友好地瞅著方槍,似乎還向他使了逗趣的眼神。方槍槍笑了,沒來由地到滿心歡喜,心裡也像拭去灰塵的鏡子一下明白了。

他經過一排房子,看見陳南燕坐在一個窗口,方超坐在她身邊。另一個班裡,他看見張寧生和一個好看的女孩子坐在一起。在一年級那排房子外,他看到高洋張燕生汪若海坐在不同的房間裡,每人身旁坐著一個陌生的女孩。

循著每間教室門上的木牌號碼,他走到那一排最後一箇中房間,那木牌上用筆寫著:一年級六班。

方槍槍一定進房間額覺室內昏暗陰涼,一個年輕婦女上來輕聲問他的名字,讓他跟著她定到後排的一個座位。那是一張柚黃的十分寬大的雙聯桌椅,另一半已經坐著一個梳齊肩雙辮的女孩。這女孩上身前傾,盯著斜下來的桌面一動不動,好像一個熱切上去的動作做了一半。她的鼻子很尖,像一個指示,你狠容易陷入對這尖兒滴下東西的等待之中。她臉皮也薄,方槍槍坐下時無意碰了一下她光的胳膊,那上面的血飛快地了過去。我認出她是通信兵那群好看的小姑娘中的一個。

房間裡還有很多人,男孩女孩,一對對坐著,他們那麼安靜,如果不是漸漸看見你本料不到是在人群中。方槍槍看見陳北燕坐在右前方,她瘦如麵條,緊張不安地和一個頭發蓬亂的男孩坐在一起。在他人座之後還有孩子陸續進來,在門口耀眼地一晃,被領進人群,安在我們中間。我看到於情情、許遜這些悉的面孔。

房門被關上了,也許是太陽移動了位置。朝南的那一排窗戶明顯亮了起來。年輕婦女在黑板上寫了個大大的“朱”字,告訴我們這是她的姓。然後她拿著一個寫著我們名字的本子點名,唸到誰就要站起來。她靜靜仔細地看這個孩子,似乎要把這孩子永遠記住。

我們也仔細地看著她,似乎要在那張臉上找到什麼特別的東西。

未老師的臉的確洋溢著與眾不同的氣質:黑皮膚,金魚眼,朝天鼻,厚嘴。很像六一兒童節臺上那些滿臉徐鞋油彎著唱“西方來的老爺們騎在我們的脖上頭”的黑孩子長大以後。這倒算不得神奇,但也引入遇想,覺她來自遙遠的地方。方槍槍知道我們國家很大,不知是否也和非洲接壤。

她的打扮也是我不悉的一種風格:一身薄薄的料子,熨得筆,暗暗透出一些顏,走到轉體也無一絲皺招波及,像書本里夾得過久的蝴蝶。風吹來她的捲髮也從不飄動,牢牢硬硬開放在腦後,你會以為那不是真正的頭髮,是裝飾在人頭像周圍的一堆烏木雕花。我注意過她的腳——方槍槍有病,看人總是先看腳——那是兩隻尖尖的出大半個腳背的高跟鞋。很輕盈,有重點,走起路像無線電發報機嘀答作響。

她說話含混,似乎那兩片厚厚的粉妨礙了她發音。我不是說她有口音,是指有一些字詞遺漏了,被擋住了,聽那樣不完整的句子十分吃力,有一種使不上勁的覺。漸漸地,你就跟不上她,到被她推在一個距離之外,心情也隨之變得黯淡。

我沒料到真正的老師是這樣的,那和方槍槍聽到、猜測的全然不同。我做好全部思想準備去面對一個上來就張牙舞爪、十分興奮、有話語強迫症的人,去受她一個襲擊,一頓喝,就是給方槍槍來個大背挎我也不稀奇。我真的相信方槍槍有很大缺陷,不是他們說的那種好孩子,而且單憑自己努力毫無希望改變。這要靠老師,靠她們假以調,實行一些強制手段。我是很虜誠的,很有抱負,希望通過學校管教,使方槍槍達到一種境界:所有字都認識;一身好拳腳,誰都自打;覺悟特別高,心眼特別多,中華人民共和國給他領導也出不了什麼亂子,屬他和主席關係最好。

她不可以這樣對待我們的,這樣雅緻、這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這樣溫良恭儉讓——讓人熱臉貼了個冷股。當時我真是不知如何撤述自己和方槍槍對這位朱老師的覺,一年以後文化大革命爆發我才找到準確的詞,她是“不革命的”沒有什麼過硬、可以起訴的證據,完全是一己印象。這女子教了方槍槍三四年,我對她只有第一天的印象。她的容貌、衣著、姿勢似乎從沒改變,手捧一冊書站在有時幽暗有時明亮的講臺上,低著頭喃喃出聲,我們遠遠坐著像看一個影子似地臣瞪口呆望著她。每天鈴響就現身,一遍一遍重複自己,要讓她消失,只有等下次鈴響。

她是教語文還是教算術,我也忘了,那麼多子上她的課,她也一定傳授了一些基礎知識給方槍槍。但我沒覺她有過什麼意味深長的影響,幾乎可以說兩不相干。有一個場面在我記憶中像昨天才發生一樣清晰,也許那很代表她對我們的態度:剛下完雨的陰天,在29號院牆外的翠微路上,她走在被雨水沖刷得十分黑亮的柏油馬路上,方槍槍和許遜在滿地開了花似的紅膠泥土路面上一步一沾腳地走;她是剛送完放學的路隊回校,他們倆是犯錯被留校私逃回家。她和他們面相遇,對他們視而不見,毫無反應,以她那個人種特有的步態,前後撅,發著報一步一步跨著走過去。那條路上只有她們三個人,天光把她的臉部照得黑白分明,我看不出她那時有多少心理活動,依舊是平淡、自我和消極。方槍槍和許遜好像很得意,很不怕和她的相遇,有點公然竄的意思。

方槍槍分析她是怕高跟鞋被膠泥粘掉而不敢前來追擊。

朱老師什麼時候離開方槍槍他們班的,我也沒在意。那個時候很多人都會突然失蹤,班上的同學也經常大批轉學,空出很多座位,有的過兩年新開學又出現了,有的再也沒回來。

很長時間,一提到“資產階級派頭”

“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明知不對少說為佳”這些詞句,我就想到朱老師厚厚緊閉的嘴、紋絲不動的捲髮、如同灑在窗外些許燈光的眼神。這老師給我留下的就是這些乾巴巴的概念。

那一天,我們還在那個紅牆環繞的場舉行了一個開學典禮。我見到了臺上的校長,他是一名前少校,穿著一身人字呢的老式黃軍裝,瘦瘦的個子,面前有擴音器仍聲嘶力竭的樣子。他的名字和我們部部長張宗遜只差一個字,叫張宗仁,依我糊塗之見,他幾乎、差不多、大有可能該是那上將的弟弟。哥哥管大人,弟弟管小孩,這安排很搭調。

作為一個小孩,初出茅廬便有一個真正的少校當領導,方槍槍很知足。少校,那差不多是個團長。一個小學,趁個團長,大家出去笑傲江湖。

翠微小學在我們那一帶不是好學校。名氣遠在“育英”、“十一”之下,也比不了海軍的“七一”空軍的“育紅”總後的“六一”這些大院自己辦的子弟小學。其實我也沒去過那些學校做比較,只是執著認為一所學校的好壞全在於它的學生是否都來自一個山頭,我當那是純潔,高人一等的標誌。

我們已經很將就了,三個院的孩子混在一起上學。到方槍槍入學時,翠微小學已面向社會開放招生,同學一半來自周邊的地方人家,出身可疑:什麼“黃樓”的,一座大樓孤零零立在路邊,也沒圍牆,無人站崗,底下一層還賣糧食;還有“羊坊店”的,一聽就是紡羊的店,家家養羊也未可知。這些孩子的湧入,使“翠微”在整個地區愈發普通,真是綠很少,用兵痞的話說:一支雜牌。

多虧有少校,才撈回一點面子。

少校同志在紅旗飄飄畫像林立的臺上像個大英雄對我們——他的部下慷慨陳詞。臺下高年級少先隊組成的華麗陣容使這場面很像一次軍隊校閱。我說過方槍槍有慕大情結,崇拜軍隊或近似軍隊的人群,遇到就犯賤,抖擻神,擺出一副數他最效忠的樣子,還替別人著急,比誰都瞧不上自己這排光禿禿、亂哄哄的一年級新生。

方槍槍賣自己的立正姿勢,高傲地瞟著身旁的同學,覺得自己很銳,別人都是烏合之眾,特盼有憲兵前來糾正。

少校在臺上說得很熱鬧,都不是他自己的話,而是一套公共用語,主要由林彪的話組成。林元帥是民間藝人,有編段子和順口溜的急智。龐駁深奧的澤東思想經他一歸納,也就剩三言兩語。

“林老師”開一代風氣。沒有他,那個時代會少許多熱鬧。

方槍槍聽著少校滔滔不絕的發言,一句沒聽懂又似乎心中沒什麼疑問。那語言就是那麼奇妙,無知的人也能夠聽得津津有味。那種誇張,任意使用最高級別的形容詞,像口哨一樣簡單明亮的短句,聽上幾句人的情緒就變得飽滿、欣快,不再注意話的內容,被聲音鏗鏘有致的節奏住,只要對仗工整,在韻上,耳朵就很滿意,內心就是佩服。

這種語言剛從保育院出來的孩子都不生疏,大體和兒歌一個路子,都是沒什麼正經話要講,只圖嘴巴快活。我們的世界很單純,沒任何思想要,人與人關係也很明瞭,語言作為工具就廢了,只是當作一個身體習慣延續下來,如同我們都不在樹上住了,但看見樹仍情不自要抱抱它,爬兩下試試。

少校開學第一天站在臺上就沒再下來,像朱一樣只給我留下單一印象。我只在臺上見到他出現,一身屎黃,永遠在演憤怒且烈的啞劇,一個不屬於他的洪亮聲音雷聲一般從我們頭頂滾滾而過。我在那個紅牆環繞的場開過太多的大會,很多時候一想起方槍槍的小學時光就覺得淨開會了。也許那一天的會並沒有後來的那些會那麼花哨,校長也未必狐假虎威地穿軍裝。但對我都一樣,我分不清文革前和文革中大會的區別,都是聲勢浩大,場面鬧猛,學著大人物的口氣用兒童語言說話,對小孩來說很娛樂。

那天剩下的一件事就是:我知道了方槍槍同座女孩的名字:吳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