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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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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風像浩浩蕩蕩的馬隊疾弛而來,席捲而去,所到之處片甲不留。方槍槍很驚奇,廁所門外是一片方磚地,種著一行小松樹,並沒有他見過多次的白菜地。

家裡的樓不在原地,隔著幾排房子十分觸目。他像頭頂一堵大牆往前走,攥著小拳頭,天靈蓋、雙肩吃著很大勁兒。身上的棉花一點點薄下去,體溫散發得很快。走到他家樓口,那風突然發出嘯聲,像一步邁進海里眼前洪水滔天一個花頭打來,方槍槍立刻全身貫透,臉刷地紅了,嗆得連聲咳嗽,肺管子凍成一直杵到心裡。

拐過樓角,風登時小了,太陽光也有了熱力。那景象是悉的:乾乾淨淨的大場空無一人;一座座樓房門窗緊閉,風颳去了一切人類活動的痕跡;只有四周環繞的老柳樹大禍臨頭般地狂舞不止,使這安靜的畫面充滿動盪人。方槍槍的棉衣蹭上—些紅磚的顏。他幾乎是被瘋狂開合的單元門一膀子扇進樓道。

方槍槍每邁上一級樓梯都要把腿抬到眼那麼高,他差不多是盯著自己的兩個膝蓋用手扶著,幫助它們一彎一伸爬上四層樓的。

他經過的每層樓都有三座單扇漆成廟門顏的房門。這一單元樓道內有12扇同樣的門。方槍槍完全是憑直覺撲到一扇門上使勁敲。這扇門有多年不見老人那樣的表情,透過門縫、鑰匙孔絲絲縷縷逸出的氣味都是動記憶的一種老香氣。

門開了,一個梳辮子的年輕始娘看著方槍槍帶笑驚叫起來。方槍槍埋頭往裡屋走,他看到盤腿端坐在大上和方超玩的陌生的老太太向他轉過同樣驚訝的臉。方超也像見了生人一下撲到老太太懷裡,不認識似地看著自己弟弟。方槍槍爬上,老太太軟綿綿的手一碰到方槍槍凍的硬梆梆的臉蛋被冰得微微一顫。

這就是紅陽臺後面的那個大房間。陽光充斥房間直上天花板,漫空飛舞的塵埃使這房間像在下雪,人的笑容影影綽綽每一活靈活現猴臉一欄鑲著邊。房間內暖氣燒得很熱,人只穿件薄衣。方槍槍這隻掛著霜的凍柿子開始融化,滴滴噠噠不停鼻涕。老太太和姑娘用手絹捏住他的鼻子使勁擦那鼻涕仍左一道右一道像畫貓臉的鬍鬚。

方槍槍很活躍,一刻不停動來動去。他聞出枕巾上自己的頭油味和被窩裡自已的腳丫味;認出五斗櫥上疊得整整齊齊的一套罩衣罩褲是自己的另一身換洗衣服;三屜桌上擺著他的照片;那盒彩蠟筆是他的私有財產;那本黃皮圖畫本里每張亂七八遭的塗鴉之作都是他的心血。他不用翻屜就說的出那裡有他什麼寶貝;桌子底下掉了漆的刀、打不響的槍、丟了軲轆的汽車印滿他的指紋,是他揮舞過、衝鋒過、馳騁過的才壞變舊的。年輕姑娘美滋滋抱來的那隻金雞牌餅乾筒也是他悉的,總被藏起來怎麼找也找不到,每次出現都但奇蹟。這餅乾筒從來沒讓他失望過,只要伸手進去準能掏出焦黃的雞蛋糕和五花八門的動物餅乾。最妙不可言的是餅乾筒底的那些點心渣,他和哥哥無數次伸直脖子扣舉著餅乾筒輪往嘴裡倒像兩個小填鴨自己喂自己。他還會開那架圓麵包形狀的收音機。轉動指針在弧形刻度盤上找唱歌的人。他知道靠牆那張單人底下有兩隻大藤箱,身下這張大下有三隻皮箱。

這些箱子落滿結成絮的灰塵,每次爬進去都有要蹭一岙。這是他的老窩。每一隻小免小狐狸都該有的巢。他像一隻回到森林裡的小熊那麼快樂。他要呆在這兒而不是保育院那間總有穿堂風,總有那麼多人仰臥起坐川不息,足夠給一個小城市的火車站當候車室的動物園大廳。

方槍槍巴結著管老太太叫姥姥。他知道這是一種很近的親屬關係。那個年輕姑娘他叫老姨,是他媽媽最小的妹妹。他理解妹妹這個稱謂的意思。他和這兩位女士相洽甚歡。他有點耍賴,又有點撒歡兒,眼睛盯著方超和哥哥爭奪每一樣東西。方超拿槍他也要槍,方超動刀他就搶刀,甚至哥哥吃藥他也鬧著要吃,少一片不行。

他彷彿剛經特赦回到社會的戰犯,珍惜自已每一項恢復了的公民權。在他的小心眼裡早已認定哥哥不正當地享有了很多他也有份的東西,這使他相當嫉妒。

在他的橫行霸道下,方超只好躺下睡覺。他又一股騎在方超脖子上,刀橫在人家臉上,問人家招不招。方超一個翻身把他掀下來。姥姥在一邊幫腔:你就讓他騎會兒。老姨拎著方槍槍耳朵把他揪到單人上。

姥姥喂他吃雞蛋羹時他突然一手指著門哭起來。一屋人莫名其妙,不知他又怎麼了,問他也光哭不言聲兒。過了片刻,有人敲門。李阿姨剛進樓道門腳步聲方槍槍就聽到了。方槍槍背頂著門不讓李阿姨進。姥姥怕閃著他也不敢使大勁拉,隔著門縫和同來的保育院張副院長說話。張副院長句句在理,李阿姨振振有辭;只要李阿姨說一句,方槍槍就在門後震耳聾尖叫一聲。

張副院長和李阿姨終於擠進口。

方槍槍跪在靠背椅前雙手捂跟大聲武氣地哭。這哭泣由於長時間不間歇並隨著大人的說話節奏一聲比一聲高帶出了表演意識,削弱了悲痛氣氛。從手指縫中我看到李阿姨和張副院長臉上相同的表情:既沉著又無奈。姥姥是見過世面的,很有手腕,和她們談時始終面帶微笑聲音溫和但態度不屈不撓。她要留這孩子吃完晚飯再到阿姨們手上。

那天晚上,方槍槍在家吃了晚飯。家裡的飯萊並不比保育院的飯菜更豐盛,但每一個米粒,每一菜葉都那麼入味,芳香滿口。方槍槍像一位尊貴的酋長或說強盜頭兒不等他搶各種好吃的都自動堆在他碗裡,第二筷子才輪到他哥。這位大他一歲的男孩表現的很有風度,像王子一樣謙讓,還學著大人往弟弟碗裡送了一勺菜,贏得滿桌誇獎。

我讓著弟弟。這男孩子添油加醋地說。

方槍槍有說有笑,當之無愧,吃得高興還在凳子上站原地踏步走。

這時一個燙髮的年輕女人用鑰匙開門進來,看到正在一片歡聲笑語中風頭的方槍槍不一愣。這女人立刻和老太太吵了起來。她像一個幹部批評另一個比她低級別的幹部烈指責老太太不該容留這孩子。她吐詞飛快,情緒動,鮮明的心理活動全寫在臉上:急而憤怒暴跳如雷;急而恐懼彷彿大難將至;忽面絕望怨天尤人牢騷滿腹。老太太分辨了幾句,解釋了幾句,給了她幾句。那女人氣沖沖進了自己的屋,臨進門還回頭喝道:讓他下來像什麼樣子。

大家這才發現方槍槍還站在凳子上垂頭盯著自己腳尖活像罰站。

我注意到這女人的房間是鎖著的。當她隱於門簾之後可以聽到咯噠一聲開鎖響,然後那屋的燈就亮了,光線潑過來,使凳子腿和水泥地陡然多出一些反光點。

方槍槍碗裡的飯永遠也吃不完。他像只螞蟻一個米粒一個米粒搬運自己的食物。

他把米飯堆成小寶塔,和菜一片片一碼放整齊,彼此隔開,涇渭分明。這個工程完成後,他又開始新的花樣:把埋在米飯裡,邊吃邊觀察是怎麼從飯堆裡中點點出頭尾。只聽木質拖鞋聲像一陣急促的鼓點疾馳到身邊,方槍槍騰空而起被女人抱坐在大腿上,碗裡那一小堆永不消失的飯萊幾勺子就全在方槍槍嘴裡。

女人抱著方槍槍下地換鞋,一轉身整個飯桌都跟了過去,發出巨大刺耳的摩擦聲——方槍槍兩隻小手使勁抓著桌沿。女人低頭掰開了他的手,一轉身他又抓住姥姥的衣服,老太太被他帶的也站了起來。女人用力掰他的手,剛掰開一隻,另一隻又飛快地補上去。兩隻小手像對鉤子見什麼鉤什麼,打掉了牆上一幅攘著鏡框的領袖像,飛刀似地扔出一隻筷子。一家人亂成一團,嚷成一片。在這一片喧囂中我清楚聽到女人反覆發狠小聲唸叨一句話:我就不信,治不了你我就不信…

我往女人臉上重重打了一下,又打了一下,我吐出方槍槍滿嘴得鼓鼓囊囊的飯菜,大聲哭嚎起來。我坐在地上,像剛從老虎凳上下來被打斷腿的革命志士。幾隻大人的手拎著我的脖領子,只要她們稍一鬆勁,我就往地上躺。方槍槍那時也有個四、五十斤,我不配合,單個女同志別想把他扶正。他媽躲到衛生間哭去了,每隔5分鐘衝出來指著他沒頭沒腦喊上一句:你今天不回保育院就不行…居然打起我來了。

說到後半句,淚水湧出眼眶,轉身又回衛生間拿巾擦。

姥姥和我談判:今天咱們先回去後天就是星期天了一定接你姥姥的話你還不信嗎。

他姨也勸我還帶著嚇唬:瞧把你媽氣的再不聽話她不要你了你就得老呆在保育院。

方超拿條巾走來,搬著方槍槍臉給他一處處擦淚。我指著方超控訴:他還不去呢。他不去我就不去。

方超理直氣壯:我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