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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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越南人民的偉大領袖胡志明伯伯所言:再也沒有比獨立自由更寶貴的了。
我在自己的鋼絲上蹦啊蹦,身體筆直,兩手貼腿,想象自己從十米跳臺一個接一個“冰
兒”跳下來。跳累了就掂起腳痴看窗外跑來跑去熱鬧嬉戲的小朋友,看得悶了又接著跳起來,我在空中學會了從1數到54,那是寢室裡空
的數目。我看到了遠藏牆角的簸箕掃帚,天花板潔白中的瑕疵。偌大的寢室總是隻有我一個人。開初我還能自得其樂、為自己製造一些驚險場面和有意義的時刻。每天早晨阿姨帶著小朋友退出後,我在
上立即開始折騰:拿被窩做地道,摸著黑往裡爬,從被腳隱蔽待命之後一躍而出;用枕頭在
欄砌成垛口,打一槍換—個地方,機
地滾動躲避子彈,負了重傷依然艱難地扣動扳機。我差不多一個人打完了解放軍幾十年的戰鬥,消滅了我能想到的國內外敵軍。緊接著嚐到了勝利之後的空虛,凱旋歸來的無聊。榮華富貴猶如過眼煙雲。
我從一張走到另一張
,光腳踩在兩
緊靠的
欄杆上走鋼絲一樣全憑張開雙手平衡,更多的時候像一架行將墜落的小飛機,左右搖擺著翅膀,飛不多遠撲通掉到別人
上。班裡小朋友的平展的
單都被我踩上腳印,踐踏成一塊皺巴巴的抹布。我發現阿姨的
上有很多秘密。枕頭下、被子個藏著—些奇形怪狀的布帶子和疊成很寬扇子的粉紙。我把那些亂七八糟的布帶子抖落出來,試圖穿到自己身上。有兩個圓兜的似乎很容易猜出用途,一般我是當作小揹包套在肩上,既可以裝傘兵又可以當步話機對指揮部呼叫:851,851,我是延安。還有一種帶子研究很久莫名其妙,穿在哪兒都有多餘部分,也就能湊合胡亂打一綁腿。粉紙沒什麼可說的,一概用來擦鼻涕,相當
水。我對阿姨身上居然要掛這麼多零碎十分輕蔑,可見她們有多畸形多不正常,難怪—個賽一個脾氣暴。
唐阿姨對我的態度比李阿姨要緩和。她還能用正常的口吻同我講話,準時叫我吃飯,對上廁所的要求也—般予以滿足。有時我還得到她有意的關照。我是全班最後—個吃飯,笸籮裡剩下的涼花捲、涼發糕她都夾給我,吃炒菜她就帚底連湯帶水都添給我起碼漲出大半份,這樣我往往比其他小朋友吃的食物分量更足。
趕上吃好的包子什麼的,這種最後就餐的實惠更招人眼羨,有些飯量大嘴饞的孩子製造各種機會吃著手指頭在我桌旁徘徊,我大肆享用,一口也不給他們剩下。
於倩倩曾替我數著目睹我把11個豬白菜包子都嚥下肚子,當場大哭起來。
我像—名被判了死刑的江洋大盜受到同牢其他普通刑事犯的尊敬。我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一一酷。每天仰著臉獨出獨入凡人不理,跟阿姨說話也是歪著頭,眺望遠方。誰首裡拿著什麼我看上的東西,走過去一言不發劈手奪來,被搶的人—聲不敢吭。目送我遠去。汪若海有一次還想騎我,我背起他二話不說往牆上撞,還專程走去挑門框銳角,撞得他痛哭不止,股兩天才重新彈成半圓。
告到阿姨那裡還受到批評:誰讓你去和他接觸的?自此他一見我臉上便有些諂媚。
陳北燕完全淪為我的奴隸。晚上我只要把腳一伸過去,她就會給我說襪子;早晨我還沒醒,她已經把我兩隻襪子穿好了。我喜歡擰著她臉蛋睡覺,她就任我伸過去—隻手擰著,常常我都睡著了手還在她臉上。
我遇見過一次陳南燕。那時我已開始超保育院所有阿姨小朋友外出散步。偷偷溜出班在整棟樓裡竄上竄下,視察各班情況。我在二樓拐角處碰到正偷偷摸摸下樓梯的陳南燕。大概她也犯了什麼錯誤,被她們班阿姨罰不許出門。當時周圍一個人沒有,全樓靜悄悄的。我們都鬼鬼祟祟幹著不可告人的勾當,冷了冒出—個人來,彼此大吃一驚,第—個反應是都轉身要跑。接著又都鎮靜下來,橫眉冷對。陳南燕瞪著我。又開始—步步慢慢下樓。快到最後一節臺階,也就是將近我面前,我舞起王八拳。
我只是在原地舞,拳頭並沒有落到她身上,隔著半尺遠。她側臉皺起眉,好像突然有風沙刮來。她可能想尋找縫隙鑽過去、怎奈我雙拳舞得密不透風,向前一步斷難倖免。她想從—旁繞過去,走到哪邊我
到哪邊。
別來勁——她小聲警告。
我更不答話,只是一味瞎掄,掄得我自己都看不清眼前的她。
她無意還手,就那麼居高臨下望著我,看得有些不耐煩就換隻腳當重心。
對峙半,我邁上一節臺階。別來勁啊一一她又說。但人往高處退了一節。
我又邁上—節,她一低頭衝下來。不是對打而是穿過敵人封鎖線。
我的拳頭紛紛落在她頭頂、肩膀。有一拳擦過她的額頭,一拳打中她的耳朵。
我不是真想加害她,舞在高,猝不及停,最後兩拳也是軟的。
她在下一層樓梯停住了。我從扶手往下看:她捂著耳朵在眼淚。
看到她的眼淚,我也像掉在地上的鉛筆外表完整內兒斷成一截一截。我想誰都不會再對方槍槍這個壞孩子好了。
我覺得保育院的房間都太大了,大的就像人在海中,四周一片汪洋。這些房間又都很深,如同一口口深潭。人在潭底靜坐,耳朵受到很大壓力,嗡嗡作響,時間長了再聽人近在咫尺說話都覺得很遙遠像隔著一層玻璃罩。
有時太長時間聽不到一點聲音,我很怕自己聾了,就喊。突如其來的尖叫首先把我自己嚇一大跳,像是鬼的聲音,接下來久久不敢再出一聲。
阿姨帶著小朋友回來,經常發現方槍槍失蹤不見。她們發動全體小朋友裡裡外外找,最後在緊靠牆角的小底下找到我。我緊蜷腿雙,兩手抱膝,睜著眼睛目視前方。
她們以為我傻了,在我眼前晃手掌,讓我數手指。我心中冷笑:這太小兒科了。我早就數過多少遍216條腿,現在正在加每張
下的彈簧鋼絲數。她們打擾了我的計算,令我非常不耐煩。
張副院長又找我談了九次,她的要求降低到只要我承認錯誤,萬事皆休。我哪有工夫再跟她扯蛋,總是得不出全班的彈簧鋼絲總數叫我十分煩惱,一上300就亂,一上300就亂,我都快被298、299這兩個數字
瘋了。像是有人在我腦子中設了重返記號,一到298、299就不走字,讀過去就變回201、202…。我試過慢讀、快讀,一句一字和—帶而過、統統無濟於事。300成了我的頂點、極限、宿命,可望不可及,到達它的同時就中斷、彎曲,開始新—圈輪迴。這短短一組小數像一頂小帽子扣在我過大的頭上,箍得我
不上氣伸不開腿,視線一過300米都一片模糊,只能蜷縮著呆在
底。
她們允許我參加集體活動。第一次走出保育院,看到桃樹我就跑了。我好像在前世見過這些相映成趣,整齊排列的桃樹。一萬年前它們就這麼長著,結滿桃子,我是一隻小猴子,騎在樹上吃桃、輕盈地攀上攀下,手還被桃子尖利的絨刺傷。我有個美好的過去,這隻有重新爬上樹才能想起。
看到我擅自離隊,沒有一個小朋友告阿姨。班裡似乎已形成共識我有不守紀律的特權,或者說我已不屬於這個班集體。
曾經掛滿枝頭的桃子已經消失,桃葉似乎更茂盛了。
破碎的藍天記載著一些含義暖昧,難以言說的符號。當我還是個大人的時候,我指揮著大軍從這裡經過。我有一把手槍。心情沉重g我不知這麼多年的戰鬥生涯是如何度過的,也忘了到底是勝仗多還是敗仗多,為了什麼堅持鬥爭。我失去了最後一個參謀人員,心中的苦悶無人訴說。
強大的敵人埋伏在前方,明知這一仗打不過還是身不由己走向包圍圈。我想起自己的父母,他們遠在天邊。橫在中間的無數河、高山峻嶺被夕陽照得紫瘢淤紅殘缺不全,他們的身影依稀淡薄,只是天際線上的兩個黑點,快馬也追趕不上。我很想重回他們懷抱,重回童年無憂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