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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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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

懂什麼,說出來。

我不是你們的孩子。

胡說!方媽媽一卸胳膊把我頓在地上。指著自己鼻子:你,是我生的。南京“八一”醫院。這可不是瞎編的,有出生證。

說著她得意地笑起來,好像這下終於把謊編圓了。

我也笑,瞟了眼方爸爸,彼此彷彿心照不宣。

這一次我在方家住的時間比較長。第一天我還能嚴格要求自己,不亂動老鄉一針一線。第二天就忘乎所以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方家,特別是方媽媽也有很多規定、忌:進門要換拖鞋;飯前便後要洗手;撤完立即衝馬桶;不許進大人臥室;不許躺著看小人書;吃飯要端起碗,筷子不能在米飯上——據說這是給死人吃的。

方媽媽工作很忙。每天她進門天都黑了,收音機裡在播一首低沉、叫孩子聽了心裡難過的的歌兒:“起來——飢寒迫的努力”這時我已經糊糊,怎麼主觀努力也起不來。

唱完歌說一句話:現在是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時間。

然後,方媽媽就準時回來了。她和方爸爸在外屋咕咕噥噥說話,踢哩趿拉進來開一下燈,接著能嗅到香油和雞蛋的味道,聽到吃麵條的嘆息和咂舌聲。再往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這歌聲、掛麵味伴我入睡多年,養成習慣:一聽《國際歌》就想順嘴說:現在是各地人民廣播電臺聯播節目時間;一吃掛麵就困得不行。

方爸爸也很忙。一吹號就要起,帶我去食堂吃早飯。吹第二遍號他就要去上班。把我送到42樓小路口,看著我進單元門,自己去辦公區。中午吹號,我再在食堂門口等他,一起吃完午飯回家午睡。下午醒來家裡一般只有我一個人,直到晚上吹號,我才能在食堂門口又一次等到方爸爸。有時方爸爸晚上還要開會,天黑很久也不見他回家。

家裡不鎖門。銅鑰匙就在門外的鑰匙孔裡,不管誰進門一擰就行。平時關著主要是怕風吹開。

白天,我就一個人把兒童三輪車從四樓搬下來,揹著一枝刺刀槍騎著車在院裡逛。我還有一枝裝電池槍口能閃紅光的衝鋒槍,捨不得拿出家,怕被別的小孩玩壞了。院裡常見一些沒工作的家屬和推著纓兒車的保姆在每個樓一層涼臺坐著聊天。我騎車過去和她們說說話,逗逗孩子,給她們表演表演拼刺刀。

有時我也聽聽她們的會。

這些家庭婦女都是資格很老的共產黨員。做姑娘時一定很像電影上那些扎皮帶揹著大槍又站崗又送軍糧的潑辣的婦救會幹部。現在老了,解除了武裝並失去電影上那種硝煙紛飛的戰爭背景。

他們和方媽媽那種時鬃女青年完全兩路人,從裡到外毫無共同點。前者來自農村山區很多人目不識丁,後者基本是大中城市學生出身;她們說話有濃重的山東口音,方媽媽她們全講普通話;她們穿偏襟布大褂,梳直上直下的短髮彆著老式髮卡,冬颳風的子包著花布頭巾:方媽媽她們穿旗袍、布拉吉或制服,燙髮,系絲巾或羊圍巾;她們蒼老、身材臃腫,手裡納著鞋底子,表情既善良又溫順,很愛和小孩說話,拿東西給小孩吃,小孩做什麼都會得到她們的讚許;方媽媽她們白皙、體態窈窕,手裡拎皮包,神態傲然,不是自家孩子一眼不看,不許小孩吃別人東西,小孩做什麼都要被她們止、喝祝方媽媽她們都是那種標準新中國女。電影上也有這麼一路人,身份一般為教師、文工團員或大學生:剛毅較真,意氣風發,一遇見錯誤傾向就堅決鬥爭。你一看見她們就會產生幻覺,仿鏡看到一個高舉火炬向我們跑來的女子馬拉松運動員。文革過後家家公開了一些歷史照片,我發現這些尊敬的女同志大都是有錢人家或曰剝削階級家庭的小姐來的。

聽會的收穫使方槍槍知道白薯切成片晾成乾兒很好吃;雞蛋打成漿和在面裡攤餅也很好吃;籠而統之得出印象——別人家的飯比自己家的好吃。

家庭婦女黨員們一邊曬太陽聊天,一邊也擺著個小半導體收音機讓它響著,權當它是個神經病,沒人理它自己仍一個勁又唱又說。神經病大部分時間是憋著嗓子唱戲,要多難聽有多難聽,就像有人拿鈍刀宰他,脖子都斷了只剩一口氣還沒接沒完死乞白賴地哼唧。

唱戲之餘神經病也愛說一些不著四六的話。方槍槍字字聽得明白屬於國語,連成一片反而暈菜如墮五里霧中。

灌進他耳朵裡最多的兩個詞一是“美國”二是“越南”神經病好多話裡都帶著這兩個人,似乎這兩個人在打架,神經病在一邊看不下去,絮絮叨叨聽著也不像勸倒像是自己生氣。

美國——方槍槍有印象。這大高個生活作風不太好,家裡富裕講吃講穿,出門也愛欺負一些小朋友。好像原來就欺負過一個叫“朝鮮”的小朋友。方槍槍媽媽和院裡許多人家都去人到朝鮮跟這大氓打過群架,她們要不去朝鮮小朋友就完了。方媽媽愛說“朝鮮的大米比長的好吃”可能還吃了一些美國大氓的牛罐頭,吃完把勺子帶了回來。方槍槍一家喝湯每人一把沉甸甸的鋼勺子。

勺子把兒上刻著彎彎曲曲的花紋,一個是u,一個是s,一個是a。方媽媽說這三個花紋意思是“美國陸軍”大氓是會省事兒。方媽媽還說這鋼叫“不鏽鋼”意思是永遠不會生鏽,蘸水不擦乾也沒事兒。方媽媽輕飄飄的描述讓方槍槍覺得她不是去朝鮮打仗而是去搶飯。由此方槍槍也得出結論:打仗比較理想的就是找美國兵打,他們吃得好,跟他們打除了可以搶他們的飯吃還可以搶他們的吃飯家伙。

越南——方槍槍只能憑發音猜測是個南邊的小朋友,越往南越是。大氓沒事又去他們家搗亂,早晚又是一場群架。方槍槍也是替大氓想不明白:你吃得好穿得好老招那些苦哈哈的住得都遠的小朋友幹什麼?你又誰也打不過,回頭我們院和海軍一起出兵你怎麼辦?我媽去都夠你一嗆,我爸再一急也去了呢?

有時神經病還說錯話。

半導體一有口誤,方槍槍就在一邊著急帶跺腳地嚷:錯了,又錯了——阿姨收音機又唸錯了。

張燕生他媽,一個大胖女人就無比愛憐地摸摸方槍槍的頭:小夥兒真聰明,這麼丁點大就給收音機挑眼了。

總和這些沒文化的婦女混在一起也沒多大意思,方槍槍像動物園湖中的水禽遊人不再投餵新的食物就漫遊開了。他騎車到保育院隔離室,扒著窗戶往裡瞧。

老阿姨出來對他說,他同期病友都回家了。方槍槍隱約記得陳南燕家在23樓,便沿路往遠處樓群方向騎。

他嘴裡含著一個棗,皮都吃乾淨,還捨不得吐核兒,舌尖反覆著棗核每一條皺紋貪圖剩下的一點點甜味。他穿過一排平房,家家門戶敞開,不少門口站著衣不蔽體,又黑又髒的孩子。一些頭髮蓬亂,敞懷的婦女在煤爐上熬粥或在板上使勁洗衣褲。她們一邊幹活一邊大聲叫罵,所用詞彙不堪入耳。方槍槍以為她們接下去將要廝打,停下來想看熱鬧。等了一會兒,什麼也沒發生。

再看她們的臉,平和舒展,嘴好像是借來的,所罵髒話與己無關。被罵的孩子、大人也置若罔聞,照舊呆立、進出。有兩個婦女隔著幾個門點名互罵,意思接近方槍槍罵唐阿姨那句話,但不涉及長輩,只保留句首動詞。與其說是宣洩情緒不如說是詳盡敘事。她們把這個字形容成一件事,只在夜裡發生,都說對方喜歡這件事,樂得不行。這語氣和所述受給方槍槍造成很大困惑和混亂。分明是罵她,講的又是一件快樂的事。祝願別人快樂,也惟恐別人不快樂,這怎麼能叫罵人呢?這罵法實在低級,怪不得打不起來。方槍槍很想叫她們住嘴,教她們真生氣了應該怎麼說。想了想他會的那幾句對她們也不適用,第一人家不是“氓”;第二人家沒“不要臉”;第三人家本身就是“媽媽”不能兩邊都是媽媽——想到這兒他似有所悟:第一這在媽媽不是壞事;第二愛幹好事也不能到處說;第三必須不是爸爸才算罵人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