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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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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生活裡的一種補充,bp機在該響的時候總是會響起來。而bp機真的響起來,生活就會順應bp機的鳴叫發生某種改變。耿東亮把手上的麥克風放到吧檯上,開始拿眼睛尋找電話。酒鬼說:“我沒有電話,你出去打。”耿東亮回完電話,匆匆向大宇飯店趕去。李建國在那裡等他,他不能不快點。雖說早就入了秋,秋老虎還是厲害,比起夏天也差不了哪裡去。城市的確是越來越熱了。除了在空調下面,你在“大自然”裡頭幾乎已經無處藏身了。

李建國正坐在大宇飯店的璇宮,很悠閒地著三五牌香菸,他的對面坐了一個女孩子,開心地和他說笑,女孩留了童花頭,看上去像一個本中學生,璇宮裡的冷氣開得很足,耿東亮從電梯上跨進來的時候t恤正被汗水貼在後背上,了一大塊,現在卻又有些冷了。耿東亮走到李建國的面前,很恭敬地說:“李總,我來晚了。”李總抬起頭,用夾煙的左手示意他“坐”耿東亮怕坐到女孩的身邊去,卻更不情願和李總並肩坐在一起,就猶豫住了。這時候留童花頭的女孩往裡挪了一個座位,耿東亮只好坐下去,隨意瞟了一眼,身邊坐著的卻不是什麼本中學生,而是舒展,藝術學院輟學的女民謠歌手,簽約儀式上見過的。她穿了一件很緊身的海魂衫,兩個小xx頭肆無忌憚地鼓在那兒,峰與峰之間掛了一件小掛飾,很俏皮的樣子,很休閒的樣子。即使坐著不動,舒展的兩隻小xx頭也能起到一種先聲奪人的效果。舒展仰起臉,對耿東亮說:“哈,不認識我啦?”耿東亮從坐下去的那一刻臉就已經紅了,這刻兒更慌亂了,文不對題地說:“哪兒,我只是出汗太多了。”小姐遞過來一杯雪碧,冰鎮過了,乾乾淨淨的玻璃壁面不透明瞭,有些霧。而杯子裡的雪碧更讓人想起那句廣告詞,晶晶亮亮,透心涼。

璇宮在大樓的頂部,以每小時一週的勻速緩慢地轉動,人就像坐在時間裡了,與時間一樣寓動於靜,與時間一樣寓靜於動。城市在腳底下,鋪排而又延展,整個城市彷彿就是以大宇飯店為中心的,隨著馬路的縱深向遠方輻。許多高樓豎立在四周,它們與大宇飯店一起構成了城市。城市在被俯視或者說被鳥瞰的時候更像城市了。它們袒在耿東亮的面前,使耿東亮既覺得自己生活在城市的中心,又像生活在城市的局外,這樣的認識伴隨了眩暈與恐高,耿東亮認定只有一個出的歌星才配有這樣的好覺的。

璇宮在轉,耿東亮就是時間,他可以是秒針,也可以是分針,甚至,他還可以是時針。一切都取決於他的心情,時間的走速這刻兒全由當事人說了算。

耿東亮說:“李總,有事吧?”李建國的上身半仰著,不像是有事的樣子。李建國微笑說:“別總是李總李總的,等我把你們捧上天,成了明星,別不認識我就行了。”舒展把杯子握在手上,讓杯子的孤形壁面貼在自己的右肋,一副嬌媚的樣子。舒展笑著說:“李總,你又來了。”李總優雅地彈掉菸灰,說:“剛剛忙完一陣子,累了,歇一下,想和你們吃頓飯。”耿東亮聽完這句話,身體全放鬆了,把上身靠到了椅背上。李總說:“今天吃自助餐。別怪我小氣。我只想來一次自由化,想吃什麼點什麼。就像阿q說的那樣,想要什麼就是什麼,喜歡誰就是誰。”耿東亮和舒展一同笑起來,很有分寸地笑過一回,耿東亮和舒展在斂笑的時候相互打量了一眼,不管怎麼說,這句話在璇宮的空調裡頭多多少少有一點生氣盎然。璇宮裡的人不多,三三兩兩的,他們很斯文地咀嚼,或者耳語。斯文、乾淨、整潔,還有空調,這一切都不像炎熱的秋老虎,一舉一動都如沐風。

三個人各自取好菜回來坐下,李建國就發起慨來了。李建國說:“你們知道我最懷念什麼?”他這麼一說,立即又自問自答了“我現在最懷念做教師的子,師生相處,實在是其樂無窮的。”李建國隨口就說出了尊師愛生的幾個小故事,舒展和耿東亮一邊抿了嘴咀嚼,一邊很仔細地聽,不時還點幾下頭。李建國說:“其實我一直拿你們當學生,好為人師了——沒辦法,心理上拐不過來。”李建國打起了手勢,說“幹了這一行就身不由己了,沒辦法。你們不一定能瞭解我的心情,我拿你們當自己的孩子,這話過分了。沒辦法。”耿東亮不住地點頭,認定了李建國的這些話是說給自己聽的。耿東亮在這一刻覺得李總這個人還是很不錯的,實在,可愛。人家只是“沒辦法”

“你別說了,”舒展說“做我們老師也就罷了,怎麼又做起父親來了?我們可是拿你當大哥的。”這句話李建國很受用。他的表情寫在那兒,他搖了幾下腦袋,笑著說:“沒辦法。”李總笑道:“多吃點,給我把三個人的錢全吃回來。”李總故作小氣的樣子,讓耿東亮和舒展又笑了一回。

李總斂了笑,臉上的表情走向正題了。李總放下餐具,從三五牌煙盒裡出兩香菸,並列著豎在餐桌上。李總望著這兩菸,便有些失神。李總說:“公司經過反覆研究,打算給你們採取一種短、平、快的包裝方式。”他用手指著一菸,說“你,金童。”隨後他又指了指另一香菸,說“你,玉女。”然後李總才抬起眼來,替著打量耿東亮和舒展,問道:“明白嗎?”大大方方的舒展卻咬住了下,低了頭不語,李總伸出手,把兩香菸挪得更近一些,幾乎是依偎在一起了,心連心、背靠背的樣子。李總笑起來,依舊只盯著餐桌上的兩香菸,說“我是不是在拉郎配?嗯?”李總說“我不干涉你們的生活,公司只是希望你們在某種場合成為最受人羨慕的情侶形象,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那我可不管,否則我真的成了喬太守了,亂點鴛鴦譜的事情我可不幹,我希望看得到你們的恩愛,快活得只剩下憂愁。如此而已。”李總抬起眼,看了耿東亮一眼,又看了舒展一眼。他的這一眼既是詢問,又是通知。

“是真事,但可以假做,是假事,但做得要像真的,表演和包裝就是這麼回事。”李總說。

“試試看吧。”舒展說。

李總就拿眼睛盯著耿東亮。

耿東亮有些愣,有些無措,一時回不過神來。這件事過於突兀,在受上就有許多需要商量與拒絕的地方。然而當著舒展的面,話也說不出口。耿東亮說:“試試看吧。”李建國聽得出兩個“試試看”的不同意義。女天生就是演員,從幼兒園到敬老院,她們在表演方面總是勝男一籌的。李建國在舒展那一頭就不打算再說什麼了,他再一次伸出手,挪出一香菸,放在自己與耿東亮之間,依舊只看煙,不看人。李建國說:“還有件事情要和你商量。是你的姓名——你的姓名太像人名字了,太像了就一般,於大眾,於庸俗,缺乏號召力。一句話,你的姓名不像一個明星,沒有那種摸不著邊際的、鶴立雞群的、令人過目不忘的驚人效果。這樣很不好。”李建國總經理說“公司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叫什麼‘耿、東、亮’,不能。公司決定讓你叫紅棗。大紅棗又甜又香,送給那親人嘗一嘗,對,就是那個紅。這名字不錯。有那個意思。”耿東亮愣在那兒,說:“這一來耿東亮是誰?”李總慢聲慢氣地說:“你耿東亮當然還是你耿東亮。”

“那麼紅棗呢?”

“紅棗也是你。這麼說吧,紅棗就是耿東亮所表演的那個耿東亮。”

“我為什麼要表演耿東亮?”耿東亮的目光便憂鬱了。

“所謂明星,就是表演自己,再說了,耿東亮這三個字不好賣,而‘紅棗’好賣——價格不一樣。”舒展這時候在一旁話了,她自言自語說:“舒展、‘紅棗’,我也覺得這樣好。”耿東亮便不語,低下頭了一點什麼東西放進了嘴裡,嚼了半天也沒有嚼出是什麼東西,只好嚥下去。

李建國總經理從腳下取出了公文包,出幾張紙,耿東亮一看就知道又是合同。李建國微笑著說:“我看我們就這麼定了吧。”耿東亮接過合同。合同的全部內容等同於這頓自助餐的所有步驟,真是妙極了。商業時代以一種極端的方式印證了這樣一句古話:天上不會掉餡餅。商業時代的每一頓飯都隱含了打細算的商業動機。耿東亮提起筆,猶豫和難受又上來了。舒展卻早早簽完了,打量著耿東亮。耿東亮不動手,只是很茫然地愣神,呈現出猶豫與無奈的局面。

“怎麼啦?”舒展說“不願意和我搭檔?”

“哪兒。”耿東亮說。

舒展半真半假地說:“是不是我長得不夠漂亮?”

“哪兒,”耿東亮說“你說哪兒去了。”

“我可是巴不得和你合作的,”舒展說“簽了吧。”耿東亮只好就簽了。一筆一畫都有些怪。他寫下的是“耿東亮”而一寫完了自己就成了“紅棗”了。

李建國端起了杯子,開心地說:“為紅棗,乾杯!”耿東亮在這一個瞬間裡頭就變成了紅棗了。

紅棗有這樣一種印象,李建國總經理與他幾乎從合作的開始就建立了一種新型的關係,即改造與被改造。正如李總當初對三位簽約歌手所要求的那樣:“這是一次脫胎換骨,你們必須重新開始。”李總儘量用那種玩笑的口吻對他們說:“我希望你們重新做人。”這些話雖然是對三個人說的,然而紅棗聽得出來,這幾句話是“有所指的”他與另外兩名歌手在質上有所不同,他走上商業的前線從一開始就帶上了“腳踩兩隻船”的動搖心態。這就決定了他的二重與不徹底,這就有了搖晃與背離的可能。李建國總經理要求自己的隊伍在掙錢這個大目標上是一支特別能戰鬥的隊伍。李建國總經理必須保持這支隊伍的純潔

紅棗似乎是在某一個瞬間裡頭髮現自己有點懼怕李總的。這位師兄對紅棗一直都是禮貌的、微笑的,並沒有顯示出任何方面的嚴厲。然而,紅棗一直有這樣一種錯覺,李建國不是他的總經理,而是他的班主任或輔導員。李建國總經理始終讓紅棗自覺地以學生的心態面對他,究竟是哪一句話或哪一個具體的細節,讓紅棗得出了這個印象,紅棗似乎又說不上來。總之,紅棗總認識到自己在某一個方面正和李總較著勁,但是在哪兒,紅棗還是說不上來。就好像紅棗和李總的目光總是對視著的,並沒有抗衡的意思,可是到後來眨眼的總是紅棗,而永遠不會是李總。說不上來,而紅棗也就越發膽怯,越發出了鬱悶和傷懷的面部神情了。

紅棗在這樣的子裡越發追憶自己的學生生涯了。那種生活並不遙遠,甚至可以說就在昨天,可是紅棗認定了自己不是在追憶,而是在緬懷。所有的往昔宛如自己的影子,就跟在身子後頭,一回首或一低頭就看見了,尾隨了自己,然而撿不起來,也趕不走,呈現出地表的凸凹與坡度,有一種誇張和變形了的異己模樣。但是異己不是別的,說到底依舊是自己,只是誇張了、變形了、另一種意義上的自己,昭示出自己的一舉手與一投足。紅棗不知道這些子為什麼這樣關注自己的影子,真是自艾自憐了?真是病態的自戀了?他說不上來。

而那個下午這種印象似乎又強烈了。

那個下午紅棗去填寫一張表格。辦公室的張秘書看見紅棗過來,很客氣地說:“紅棗來啦?”紅棗愣了一下,還沒有習慣別人稱自己“紅棗”有些彆扭。紅棗很客氣地說:“還是別叫我紅棗吧,耳朵聽慣了自己的名字,有些排異呢。”李總好像聽到紅棗與張秘書的說笑了,李總故意問:“排異什麼呢?”張秘書知道李總從來不說閒話的,就夾了墨綠的文件夾走進另一間辦公室去了。紅棗說:“我說我的耳朵排異,聽不慣別人叫紅棗,還是叫我的名字吧。”李總眨了兩下眼睛,又很緩慢地眨了最後一下,反問說:“為什麼?”紅棗想不起來為什麼,就笑,說:“不為什麼。”李總扶了扶眼鏡,也笑,突然說:“排異是一個醫學問題,我們不能讓器官去適應身體,相反而應當讓身體去適應器官。如果不能適應,毀滅的將是自己。”這是一句玩笑,然而,紅棗一下子就聞到自己“身體”的氣味了,他一下子就從這句玩笑話裡頭體味到一種兇猛、一種凌厲。李總補充了一句,說:“這只是一個不恰當的比喻。”李總又開玩笑了,對紅棗說“回去站到鏡子面前,問自己,我是誰?問到五十問你就知道了,你不是紅棗還能是誰?”紅棗在那個下午一直回味李總的話,他一次又一次回想“排異”想來想去都有些害怕了,居然有些寒颼颼的。他在黃昏時分望著自己的影子,影子又大又長,在那道圍牆上又拐了一個九十度的彎兒,貼在地面與牆面上。影子在這種時候已經比“自己”更具備“自己”的意味了。或者說,影子是更本質的,可供自我觀照的自我。紅棗對影子承認說:“你才是耿東亮,因為我是紅棗。”然而更大的問題不是面對自己,而是面對母親。紅棗在這個黃昏躲在了瀋陽路的另一側,他站在商店的玻璃櫥窗的裡面,買了一瓶酸。他裝著專心喝的樣子打量馬路對面的母親。母親正弓了,高聳的打樁機正做了母親的背景。咚的一聲,又咚的一聲。他與母親之間隔了一層玻璃、一道水泥路面。大街像一條河,而玻璃像一層冰。紅棗找不出一種語言在母親面前解釋自己。就像魚不肯在水下面對人。紅棗喝完了酸就心事重重地走開了。走出好幾步才被店主拖回來“還沒給錢呢。”店主說。紅棗掙了錢之後已經是第二次忘記付錢了。

把兒子送進大學,再看著兒子從大學畢業,這是童惠嫻作為母親最重大的、也是最後的夢。是兒子親手毀掉了這個夢。這裡頭有一種百般無奈、分外失措的無力迴天。

更糟糕的是紅棗無枝可棲了。家回不去,而學校也就更回不去了。住在哪裡,成了紅棗最迫切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