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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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云清手上的绒线和针落在她膝盖上,一张姣好的脸整个儿变了,眼光惊惧地变得雪亮、愕然:"什么?你…你那个女人找来了?"
"不。她是个傣家女…"
"她来上海了?"
"没有。离开西双版纳时,我们离了婚。"
"那同你还有什么关系?"
"她死了。"
"死了?哈哈哈!"梅云清突然发出一串笑声,沈若尘听出她的笑声里带点歇斯底里,"死了你还跟我提她干啥?
你是嫌我们的生活太安宁、太静了是不是?沈若尘,我嫁给你,和你一起窝在那个八平方米的小市民窝里,窝了多少年。刚和你过上半年的太平子,你就要来折磨我了。你、你真有良心啊!"她的眼角溢出了泪花儿,一张俏丽动人的脸哀婉凄切。
沈若尘的双手扶住沿,俯身对她道:"不,不是这样。
我决没想伤害你,你知道我多么你,我也是无奈,我、我…"
"你听说她死了,又怀恋起她来了,是么?你于心不安,你觉得当年抛弃她欠了一笔良心债,你、你究竟想干什么呀,沈若尘!"泪水从她眼里出来,她有些语无伦次,她过于
动,她的话随着脑子里一个又一个闪现的念头变化。她愤
地站了起来,绒线和竹针落在地上,她弯
拾起来,忿忿地把它们丢向双人
,她用力过猛,针和线全落在地上。一团绒线在地上打滚。
"说啊!沈若尘,你是不是想到云南去吊唁她一番?"沈若尘觉得两片嘴似乎僵硬了,他说不出话来,他同梅云清结婚十年,从来不曾有这样的口角和矛盾。噢,但愿天下所有的人都别遇到类似的事儿。他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嘴
翕动了几下,他总算迸出了两个字:"不是。"他缓缓地从衣兜里掏出谢家雨的来信,他本想一股脑儿告诉
子,告诉她美霞已经来了,现在她就住在观尘那里。但见云清如此愤
如此伤心,他只有慢慢地来,慢慢地将事情真相逐渐逐渐告诉她。他一开始就该把这封信拿出来,这样可以省掉多少语言,省却多少难堪的对话。他从信封里
出信笺,说:"你自己看吧!"随即他退后一步,稍稍侧转身,仿佛一点也没望着
子。但他的眼角一刻也没松懈地瞥着云清脸上的表情。
暮霭垂落,屋里已是晦暗一片。灯没开,云清接过信的时候,双手有些颤抖。她的脸动,本来大大的眼睛晶亮晶亮地睁得更大,她凑近信纸,嘴
一抿一抿读着信。
她的脸从震惊中稍稍恢复过来,她的目光格外专注,她的两颊上泛着光泽,有几颗残留的泪珠凝定在那儿。
沈若尘的心得紧紧的,他为自己给
子带来的伤害痛心。他垂下了眼睑,终于不敢再面对
子。
信纸窸窸窣窣响了一下,屋里一片静寂,静得让人难耐。
"你欺骗了我。沈若尘。"也不知是读信的片刻时光使得云清冷静下来了,还是她刚才怒不可遏的嚷嚷嘶喊疲乏了,她的嗓音低得多了,"这么多年来,你一直瞒着我,骗着我。"她把信纸扔在上。两张信纸飘飘悠悠落在
中央,横竖
叉地躺着。
"不,不是。"沈若尘的声气颓丧而无力地申辩着,"云清,我没…我不是故意的…我从没想过骗你…"
"还赖,还不承认,还要诡辩!"云清的嗓门又陡然提高了,充了忿然和狂怒,"不是来了这封信,你还要瞒下去,还要骗我一辈子!"她那凄厉的锐呼在房间里久久回
。沈若尘张了张嘴,没再敢吭声。他木呆呆地跌坐到
上,脑子里热得像要
开来。他说不上来,但事实的真相确乎是有复杂的一面,他主观上也从没觉得,这是在欺骗梅云清。
当韦秋月所在的橡胶农场闹起来,芦席盖的工棚拆烂烧了,有的连队燃起的火焰在夜间映红半边天,农场知青们连夜打着铺盖、敲着脸盆,呼喊着,嚷叫着,涌到场部,涌进县城,把赶街子的马路都堵得通不了车时,平时娴静寡语的韦秋月似乎已经从知青们贴出的大字报、游行队伍里迸发出的狂热的口号声中,预到她那在寨子里
队落户的丈夫沈若尘留不住了。
是的,沈若尘虽是已婚知青,可他同样密切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这是他们整整一代知识青年的命运啊!队落户在各个村寨上的知青们动作要比农场里的知青慢一点。一来他们分散,信息不灵;二来要把散居在各处坝子、岭
、山巅的知青聚起来,还没个人站出来领头。农场知青们就不同喽。他们是集体生活,信息灵,消息传播速度快,况且他们中有上海知青、北京知青、昆明知青,可以说全国各地知青回归返城的
他们全晓得。他们不知不觉就串连上了,在白墙青瓦的宿舍中、在芦席工棚里你一言我一语愤
地嚷开来,只要一个嗓门登高吼上几句,顿时就是一呼百应的局面。
那些天里秋月几乎一直住在寨子上,她说事儿闹得那么大,农场里本出不了工,干不起活路。宿舍里都走得空落落的,她的心头也是空落落的不踏实,与其痴呆呆憨坐着悬起颗心,不如回到月亮坝来,陪伴着丈夫女儿。沈若尘看得出来,即使同在月亮坝寨上,白天黑夜都在一个屋檐下打发
子,韦秋月的心神仍是不安定的。平时她把沈若尘服侍得很好,田里地头,屋里屋外,啥事儿都抢先干了,大事小事都不让他
手,闲得沈若尘甩起双手打着转转找事情做。他
秋月,傣家女子本来做的事儿就多,够辛苦的了。现在她洗衣服做饭、砍柴割草,赶街子做买卖,挑甘蔗、抬竹箩、背竹篓、拾掇自留地,
细活路全都包下了。累乏了,睡在竹
上,她哄小美霞睡着之后,就把瘦削的身子紧紧地偎依着沈若尘,半夜里惊醒过来,她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双手伸过来搂住他。拂晓,寨子上的
高一声低一声地啼着,"砰砰砰"的舂米声此起彼伏地唤醒众人时,秋月陡地睁开眼,总要看清他仍然睡在身旁,脸上才会浮起一丝欣
的笑意。沈若尘尽量掩饰着对闹事消息关切的心情,他极力不在说话时透出对返归上海的强烈渴望。但只消他说声要离开寨子去办点事,要走出月亮坝去投封信,韦秋月不论在忙啥,听说了总会陡地抬起头来,用一双惊惧骇然充
忧郁的眼睛望着他。她不阻止他,也不怂恿他,只是无声地轻叹一声,随而垂下脑壳。
消息风似的传来,领头闹事的农场知青们最先得到结果,场部为他们开出通行证,他们跳着、吼着、唱着、呼雀跃地乘上长途客车走了。好多人连回去捆一下铺盖的时间都等不及,空着手就走了。接着,没有结婚,或者偷偷在一起只是没有去批结婚证、也没分配工作的
队知青们,都纷纷地离去了,从傣家竹楼,从尼寨子
水般地离去了。乡间虽说偏僻,但是这一类的消息传起来,比啥子都快。上头规定,已经分配了工作领上工资的知青、结了婚的知青,不能走。于是乎,那些得到工作的知青,纷纷主动辞职,辞不了的找来农场职工、街上居民顶,总之要恢复那曾经有过的光荣知青身份。而结了婚的,就闹开了离婚,为的是骗到一张通行证回上海滩;跟着是知青和当地人结婚的也闹开了离婚。那可是真闹,是知青的死活要回去、要离,而当地的汉子、婆娘就斥骂这些知青没良心,当初活不下去了,可怜兮兮地骗得当地人的同情,收留了他们,结了婚,生下了娃娃,现在他们能回归大城市了,就要远走高飞,连亲人连娃崽都不要了,全他妈的是些没心肝的坏家伙。骂归骂,咒归咒,闹得吵嘴打架的都时有所闻,但婚仍是一对一对地离。
沈若尘和秋月没吵没骂更没打架,他们生活得似乎比往常更加平静和睦,小竹楼上时常笼罩着一股枯燥的安寂气氛。只是沈若尘明显地瘦了,他在队的劳动生涯中陡增的饭量减了下去,一顿饭往往只吃一小碗;他失眠了,到了夜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而一翻身,竹
便吱吱嘎嘎地发出一阵阵惊心的响声,随而便能听到秋月低泣般的叹息。月亮坝寨上仍在传着知青们想尽各种办法离去的消息,赶摆天街子上的知识青年们的影子大大减少,偶然上一趟街,难得遇到一个知青,说来说去,说的都是回上海的话题。连脸
的当地人,
烟点火之际,都会凑近耳畔关切地问:"哥子,你什么时候走啊?"遇到街上那些整天甩起手玩的当地人,话就来得更直率:"兄弟,什么时候甩下你那乡下婆娘,到上海去风光风光啊?"赶一趟街子,沈若尘总是
沉着一张脸回来,他也想回上海去,对一个生活在异乡客地的上海人来说,上海有着股强大的魅力和说不清道不明的
引力。为了回上海,他可以干出许许多多旁人看来是难以置信的事情。家里父母和哥哥观尘来了信,表达了对他早
回归的热望,并且明确地说了,像他一样,结过婚的知青,在离婚之后顺利回到上海报了户口的,他们已听说好几起。他本人,何曾又没起过这个念头!可他一旦同秋月相对而坐,就说不出这个话来。秋月和他结婚以来,一直是付出的多,得到的少,她巴心巴意顾着这个家,她发自肺腑地
着他。当初他们相恋时,他是一文不巴身的知青;而她,是橡胶农场的割胶工,她一个月多少还有三十几元的工资。婚后,是她赚工资回家,养活这个家,他一个人在月亮坝生产队挣的工分,养活他本人都勉强。如今他有了一个回城市的机会,就要甩下这么美貌多情、勤劳朴实的
子和可
的小美霞一走了之吗?他做不出这么绝情绝义的事来。可他偏又渴慕回归,做梦都在想着上海,他憋闷,他
抑,忧郁寡
,做任何事都提不起劲来…
那个夜晚,小美霞入睡了,沈若尘睡不着。竹笆墙外有轻风拂动着竹叶的微响,一缕月亮的清辉从小小的窗户洒在地上。从小窗口望出去,弯垂弯垂的凤尾竹上方,悬着镰刀似的一弯明月。人们说,月亮坝的月亮格外地清丽,月亮坝的月格外地温柔。风光如画的月亮坝,是傣家少男少女们谈情说
的理想天国。听,竹吹起来了,竹琴弹起来了,伴随着铓锣和象脚鼓
快的节奏,有人在哼唱动人的赞哈调儿。男男女女又该围起来跳那优美别致的孔雀舞了吧。
沈若尘点燃一支烟,狠狠地了一口,徐徐地吐出去。
灰蓝的烟雾,在斜泻进小窗的那缕月光里,悠悠地飘散出去,若是往常,他会步下竹楼,去瞧瞧热闹、娱乐一下身心的,可这会儿,他木然地凝听着月亮坝传来的歌声和音乐,心中烦闷得似堵着块石头。
歌声唱起来了,分明是个急不可待的小伙在催促姑娘。
那歌声跃过了竹丛和椰林,清晰地传进了沈若尘耳里:我唱山歌到处看,到处唱歌到处乐;我的山歌容易唱,妹想恋歌就上坡。
小伙俏皮地将最后一句的"歌"字唱成了"哥"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