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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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阿姨的个头在男人里也算高的。假如女子排球运动早几十年兴起，她也许凭这身高就能为国争了光。她有一对儿蒙古人种罕见的大双眼皮，可那美目中少见笑容更不存一脉温柔。她是军官的子，小时没裹脚，总穿两只她丈夫的男式军用皮鞋。这钉着铁掌走起路像马蹄子铿锵作响的沉重皮鞋，再配上一身外科大夫的白大褂和几乎能画出箭头的锐利目光。使她活像个具有无上权威的生物学家。

保育院的孩子中最近传“闹鬼”的谣言。大孩子小孩子人人谈虎变，绘影绘形。起因是二楼中班一个平从不的女孩子突然夜夜。这本是平常事，很多孩子都会在成长过程出现反复，本已掌握的生活本领突然又一窍不通。

可这叫陈南燕的女孩子坚持说每天晚上这泡不是她的，总有一个鬼夜里上她的，挨着她睡，完就走了。开始阿姨们以为这是女孩子害羞，可中班很多孩子附会她的说法，言之凿凿亲眼见过那个鬼经过自己边，严刑拷问也不改口。

据孩子们众口一词反映，这鬼个不高，头很大，走路轻快。老院长召集各班阿姨开会，请她们夜里睡觉睁着一只眼，留意一下自己班有无梦游的孩子。李阿姨在会上提出把这件事当“氓事件”警惕，她注意到很多孩子已经对异的撤方式产生浓厚兴趣“有男孩也有女孩”这一完全出自责任心的提议，遭到老院长轻慢否决。尤令李阿姨愤怒的是，其他阿姨看她的神气似乎她很情。

李阿姨背对光站在窗前，一眼东一眼西便将整个房间的活动人群尽收眼底。

活泼充沛的光线打亮了每一处角落，人人沐浴在光明中，只在她那里豁牙般留出一条黑影。她的脸和头发像乌黑的皮革不吃光，更衬出牙和睫膜的雪白。明知道那是中国的李阿姨，但每次看总以为是刚果来的外宾。

李阿姨对方的目光总是和她相遇十分不快。这孩子在打量她。尽管她有科学家的外表和高级特工的素质，可她实际工作最多只能算马戏团的驯兽师。不知真正的驯兽师能否对团里的动物一视同仁，反正她是个憎分明的人，也不打算改，无法不把个人好恶用于孩子。方是她不喜的一个。别的孩子都逐步学会了穿衣服和定时排便，这孩子仍游手好闲随地大小便一身味儿像个烘烘的小猩猩。一个班有这么一位，你就别想睡个踏实觉。李阿姨不认为这孩子先天笨，吃饭他就能一个饭粒不掉，把自已的碗得干干净净。看这小坏蛋的眼神，你会发现那里不全是懵懵无知，那里有思想活动，有非常清晰的念头一闪而过。李阿姨平生最恨的就是有人成心跟她作对。虽然常识阻赴她那么想，她仍不住去怀疑:小阉的是故意使坏，早就能独立生活偏不那么做。

李阿姨的目光足以击落一只正飞得起劲的苍蝇。方把积木一块块摞成歪塔，看着塔倒下，欣地笑起来。

他的兴趣是装的，李阿姨心里一声冷笑，这孩子一点不像他看上去那么简单。

3岁前的方像个牵线木偶任人摆布，对人对已全无心肝，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给一巴掌就哭，给块糖就喊大爷，情稍纵即逝，记吃不记打，忙忙碌碌，蹉跎岁月。他是个好孩子。安静地在保育院成长像菜种在土壤里默默发育。

直到有一个冬天中觉醒来，他发现体内还有个孩子和他一起睁开眼。那一刻是顺顺当当到来的，没有一点唐突和陌生，像早闻其名的表兄弟相见。再想一想，发现那孩子早就存在，很多子都是两个人一起度过的。

似乎还有一个更久远的年代，那时他住在家里，房间很小，总是没人。窗户上飞舞着无数绿树枝。牛开了，雪白的泡沫从小锅的锅盖噗噗冒出，被火苗燎得焦黄。那孩子看见了这些。还有个中午，那孩子独自呆在一大片白菜地里，被光晒得昏昏睡，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处。

另一个中午，那孩子隔着一扇纱门看到台上一群没有母看护的黄茸茸小在唧唧我我地啄食。通过那孩子的来历，方朦胧记起了自己的史前时期。

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他忘记了。更多暖昧、有情节的场面他无法分辨意义，只留下支离破碎的印象。也许那孩子替他记住了。那孩子在很多方面比他脆弱，易动情，一点委屈受不得。

这使方有些为他担心，不喃喃自语:这儿可没人惯你，太娇气了怎么能在保育院过得好。

那个冬天的下午，方跨下活动室门外的台阶，那孩子也跟他来到院子里。

从暖和的室内一步进入寒风中，他们都到生殖器一阵紧缩。方那班的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开裆打扮，这是有“不”前我国儿童的传统服饰，公认这是一种可的衣着。半的孩于们在苍白的冬光下哄哄站好队，一对对认准伴儿拉起手。当他们一开步走，冷风立刻像只老氓的凉手伸进开放的裆，贴着腿一寸寸往下摸，一直猥亵到补补袜子那儿。走到那排树林前，一个女孩冻了子。方也很紧张，尽其所能夹着两股，估计自己还能坚持三四儿。这时陈北燕指着高处嚷:方他爸。

全班孩子纷纷抬头，四面八方找，接着一迭声喊:看见了。还他哥。

方也始起头，只见自家那幢四层红砖楼赫然矗立在一程内，顶层一间台上有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凭栏远眺。从他现在所站的位置到那高处恰似体育馆台下到30几排座位，人有手指般大，眉眼模糊但体态身段活生生。

方先认出自家台那几盆花儿，接着认出只一个脑袋的方超，旁边那个出半截儿身子的军人与其是认不如说猜出是自己爸爸。这两个人有说有笑，指点江山，看上去好不高兴。光在那上面也显得浓烈，照得红砖墙、红油漆门窗和台栏杆处处颜和，人脸也像画了油彩。

第二圈回来，两个人还在台上。他们一点没有发现方就在眼皮底下随队行进，视线高高越过一排排屋顶、一行行树冠投向围墙另一边的海军大院。有一次方爸爸举起手，方以为他就要向自已招手了，可那手臂一下伸直，指向远方。

半个班的小朋友一路的话题就是问方:你爸怎么没接你回家？怎么光接你哥？

尤其是几个女孩子简直是包围住方，歪着头，倒着走，七嘴八舌鸟一样叫个不停，得不到回答誓不罢休。

方绷了半天，还给自己做思想工作:我懂事，我好孩子不哭。今天小礼拜规定不能接孩子的。我哥在家是因为他出麻疹了。我出麻疹也能在家。他们其实看见我了，怕老师说才装没看见。家有什么好呀，谁没家呀。保育院有果酱包家有吗？

又走了几步，我还是哭了。

女孩们立刻争相报告:方他哭了。

李阿姨回头看了一眼，一看就还没从自己的梦里醒呢。

她低头继续走路，孩子们也跟着继续茫然前行。

我边走边哭，两只手都被热心的女孩子紧紧搂着，拉扯着，一脸鼻涕眼泪没手擦，结了嘎巴，整只脸蛋紧绷绷的，方他知道我十分生气。他管不了自己的情绪，很怕我一时冲动干出什么，用很大毅力拖着‮腿双‬跟着队伍。

我可怜这孩子这么小还要自我约束，要不是怕他受罚，我定会拔腿往家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