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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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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下来,保育院每个房间都开了灯,像一艘停在岸边的巨型客轮。散步回来的孩子挤在几个水池子前洗手,然后举着一双双淋淋的小手让李阿姨检查像一队投降的小人国士兵经过打败他们的巨无霸。他们在小桌拼凑的长餐桌两边就座,等着自己的晚餐。李阿姨再三呵斥、止,他们仍把钢勺儿搪瓷碗敲得叮当作响。有些缺乏自制力的孩子下巴挂着闪亮的口水连前的围嘴也了一大片。

在雪亮的灯光下吃完了他的晚饭。那是掺有碎苹果盯胡萝卜丁和很少一点蛋的炒米饭,周末特餐。

他很重视吃饭,再不愉快的时候吃的东西一端上来立刻全身心投入,浑然忘我。这是他那代孩子的优长。

睡前全体解手,方。李阿姨还是命令他在小便池台儿上站了半天,眼看着滴下几滴才作罢。

进了寝室,最后一项睡前准备是洗股。李阿姨先端来一盆凉水泡着一块巾,然后把一暖瓶开水倒进去,不时用手搅和试着水温。她觉得合适了,几把巾,接着招呼坐在各人上的孩子逐一过去受洗。那只盆灌了很多开水热气袅袅,李阿姨大蹲在盆后像个卖金鱼的。一个个提着子的孩子男女老少走到盆前,大叉腿一蹲,把股撅给她,由她从后面连汤带水囫囵一擦。人多水少,经常洗到一半水就凉了也少了若许,李阿姨就往里添开水。这情形怎么说也有些秽。

尚不知人间有羞二字的孩子,虽说夜混居,共用厕所,两之间互无保留,但在众目睽睽之下步向洗股盆时仍一个个面有羞。说是去讲卫生。觉上是去给人糟蹋。我想方每在李阿姨面前,总有莫名恐惧,自惭形秽,怕是与这每晚的浣仪式有关。那差不多和哺动物表示臣服的雌伏姿势一模一样。

洗时正赶上新添了热水,李阿姨也没测温度,门被烫了一下,回到上蒙在被窝里哭了一会儿,再探出脑袋寝室灯已经全熄了。月光把室内照得如同罩下一顶大蚊账。冬天的星空像冰块一样明朗,躺在上形同营。孩子们都被这月光和星空拔得难以入睡,室钢丝的吱呀声、伸展关节的噼啪声和孩子嘴巴发出的唉乃声。有孩子甚至爬起来看月亮,黑暗里传来李阿姨的低沉断喝。

虽看不见她人,但这声音仍挟带着她全部权力和威风。方伸出一个指头捅陈北燕脸,陈北燕闭眼用仅有的小牙咬住方的指头,方疼得一缩,陈北燕张口咬,他就躲,逗得陈北燕口水在枕头上。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陈北燕睡着了,方怎么捅也没反应。方打了一个哈欠,翻身合掌垫着脸蛋静静地看月亮。他还不想睡,想出去玩。他一个哈欠接一个哈欠打,极力睁着眼睛。他看见自己从上下来,鞋也不穿就往外走。他觉得自己真胆大,也不怕李阿姨骂。

他经过一个个睡的小朋友边,看见巨蟒般躺在自己上的李阿姨眼睛还闪着光。他在李阿姨前蹲了一会儿,确信她睡着了,才又站起身走。边走边想:明天一定告诉其他小朋友,李阿姨睡觉睁着眼。

拉开活动室通往院子的门,来到外面。一点都不冷。他想,冬天只要有月亮不穿衣服也冻不着。他以为自己发现了一条真理。院子里如同银砖砌地,树梢楼顶也像金属制品反着光辉。整个院子照得很亮,像灯光溜冰常方试着滑了一下。果然光滑。看来光是滑的,照在地上人就可以踩上去像踩西瓜皮一步三尺地出溜。方一步榴出很远,出了光区。他看见自家的楼黑乎乎的一扇窗户也不亮,一楼人都睡了。他转身想滑回去,又看见那片白菜地,一棵棵裁在地里的大白菜在隆冬仍只只边式,浓重的夜也遮不住抹不黑翠青滋润的帮叶。为什么在白天老忘了找这片白菜地呢?方念头一闪而过。

何时院子里成了河?那水波光粼影,浅浅覆盖在地表一层,踏进去就像浮尘一样散开。停住不动又到一起没到脚脖子,凉觉真像是水。方一步一个脚印跺着水走。应该回屋多叫几个小朋友出来玩。我这么违反纪律一个人夜里在外面玩是不是太自由散漫了?他想测测自己一步能迈多远,跨出有史以来最大一步,停在弓步中,低头看脚下。这时,他看到自己的影子——被两脚扯开横在地当间大出真人几倍的黢黢黑影。

我在寝室里怀着锥心的惊悸醒来。天花板已降到危险的高度,与周围的黑颜融和成无边的黑暗。这黑暗无比巨大,却仍在膨,飞快地扩充,加重质量。

它已沉甸甸在我身上。我身体四肢无不到这重量的密实和弹力。它渗透进我的皮肤、骨、血管,使我皮肤粥化,骨松酥,血干涸。我想这就是老母在锅里被文火一点点炖的滋味了。我完全软化了,像一滩被践踏的泥行将稀烂。

我命令自己起来,却像植物人只有烈的脑活动四肢麻痹哪怕一个脚趾头也动弹不得。我用念头逐个按摩、刺身体的每处末端,想在绝望中寻找到一寸属于自己的皮肤。

几次在想象中动了,都成泡影。有两次人都站了起来,只是在走动时到身负重物,倏尔之间人还在上一动不动。我到呼也困难了,空气变得稀薄,这时也不怕死了,只求尽快失去知觉。就在这再也不过去的时刻,马上就要被捺死在上,再次猛醒。人一骨碌爬起来,几乎是手舞足蹈地跳下便跑,边跑边对再获新生无比欣侥幸。

黑魇并没有消退。它只是像黑熊一样抬了抬股。现在就跟在我身后追赶。

它有气体和固体两种形态,在运动中是气体形态,静止时就像细菌一样繁殖。我只有不停地跑,才是安全的,能够把这庞然大物扯开一道口子。我赤脚在寝室的每张上潜行,尽量不被它发现。我想活动室它们的数量会少点,就弯往那儿飞跑。我在活动室一张张竖起来的小桌子后面东躲西藏,像躲避群众捉拿的小偷。

每当我以为安全了,想歇下来口气,它就像乌云在我眼前迅速聚集起来。我怕得哭了,再也没劲跑了,走着唠叨:你干嘛呀,你老跟着我干吗呀。想同它讲和。

它永远不声不响,一步不拉跟着我。我边走边回头,想看清它的模样,到底是谁。

可它的脸太大了,走一路也看不全。

我不敢叫阿姨。它太巨大了,一口能下百十号李阿姨那么大的人。我不想连累她。全保育院只有一个人能和它抗衡,那张是安全的。

我沿楼梯一级级上了二楼,推开中班的门,径直走到陈南燕的边,练地爬上她的,掀开被子钻进去。一碰到那具温润的身体,闻到悉的被窝味几,我就到放心,有了仰仗,就那么傍着她一头睡了。

很多年后方都相信那天夜里李阿姨的眼睛像狼一样放出绿光。这两只绿荧荧的亮点儿他上二楼时在楼梯拐角就看见了,只是让他更害怕,怎么也想不到那是李阿姨。他的头也就刚沾枕头,人正要糊,就像动画猫汤姆被一双大手攥在半空中,面对着老李一对儿炯炯巨眼。这一刻是如此突冗,迅雷不及掩耳,方还以为是立刻又做的一个噩梦。从跟踪、隐蔽、伺机到扑上去、掀被子、抓人,这一连串动作都做得老练、干净、一气呵成。丝毫没惊动周围睡觉的群众,连陈南燕也没察觉、也只有专门从事密捕、解救人质的特警人员才有这身手。李阿姨有一个动作令方大为不解。她制服方将他给紧随其后的中班阿姨之后,自己俯下身迅速检查了一遍仍在睡的陈南燕衩和两腿之间。

接下来的事情方一直以为忘掉了,那只是他的一个愿望。他被抱到院长办公室,安坐在值班上。所有值夜班的阿姨都披着衣裳赶来看这个被擒住的小鬼儿。办公室里挤头发蓬松,衣冠不整的青年妇女。她们情绪高涨,大声说笑,好像这儿是公安局,侦察员们又破了一个大案。妇女中唯一的男人就是孩子们叫他老院长的瘦高者头。这老头儿论资历可以做将军,授的低起码也是大校。

院里那些真的将军对他都很尊敬。有谣传老头儿是儿童文学好者,整理改编过很多民间儿歌童谣,还有人说他写过一本真正的童话,出版过,还译成过藏文。

老院长上班主要内容就是到各班串门找小孩玩,还像圣诞老人一样分发糖果。保育院本来严儿童吃零食,家里带的也要没收,只有他可以无法无天,任意施为。阿姨们对他这条颇有意见,但此举深得童心,也没见哪个孩子吃了老院长的小小不然的东西从此刁了嘴坏了肠胃。

老院长也和妇女们一起笑,同时对犯人笑。老人的眼睛注视孩子总是显得柔和。他对我很好,好像还开玩笑,逗了我几句,使我觉得自己像个英雄,立了什么大功,不由也快乐起来。一五一十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第二天早晨,方被自己的憋醒,发现全班小朋友都起了,穿好衣服在地下玩。阿姨没像往常急着把他哄出去做,站着聊天。看到他醒了,新接班的——孩子们都叫她“糖包”的——年轻阿姨唐姑娘殷勤地赶来给他穿衣服。这唐姑娘平也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的主儿,方不知道她今天怎么心情这么好,瞅着自己一个劲儿抿嘴笑。检查被褥发现方,还夸他:真能干,真了不起,真看不出你。方被夸得也有些飘飘然,主动自己系扣子,连献媚带点丑表功:以后我还能不子。唐姑娘大笑,捂着氟化牙断句残章地说:…好,出息…。

跳下地,专宠一般牵着“糖包”的手蹦蹦跳跳往外走。出了门才发现今天全班出都晚了,大班中班的孩子已经排着队在院里做了半截儿。太升到海军的黄楼庙顶,一批光线扫过来,齐齐打在方这么高孩子的眼睛上。他在光下卖力地晃头踢腿,扭动肢,他要让欣赏他的阿姨看看,他什么都有一手,保育院这套雕虫小技没他拿不起来的。转体运动时,他还不忘顺便回头看看陈南燕。陈南燕边做边和旁边的男生说话,举手投足偷工减料,都只完成一半。

在方眼里陈南燕这种懒洋洋的式分外畅。跳跃运动时,她的抓鬏突然活了窜上窜下,飞得比她人都高。方看得羡慕,只觉得自己头脑简单,少了很多优越

各班阿姨分站在院中四处,都把目光投向方和陈南燕之间。看到方如此充分表演,不堪人目,不免互相换眼神,嘴里啧啧生叹。

散了,各班回房。小班的孩子在门口挤成一疙瘩,争先恐后往里拥。方两手搭在陈北燕肩上,颠颠推着她往前走,嘴里还啊啊喊着无字歌。陈北燕边走边甩肩膀,一步一个白眼一声讨厌。活动室里已经摆上早餐,小桌小椅拉开虚席以待,一笸箩豆包个个娇小软软地挤在一起冒着蒸汽。方兴高采烈进了屋、刚迈进门坎儿便像被施了定身法傻在原地:李阿姨在桌后弯侧脸,一只左眼乜视着他。只这一眼,就把人群中的他单摘出来。方如同白见鬼想往后缩,却被身后涌进的孩子又推前了几步,仍在头排,眼睛粘在李阿姨身上怎么也摘不下钩儿。

李阿姨拎着一只盛玉米粥的抗旱浇地使的大号铁皮桶,一手执长柄铁勺,正往桌上的小碗里分粥。她沿着长桌,走一步,舀起一勺黄澄澄颤巍巍凝成冻儿的玉面粥,凭空一舞水星一般摔进空碗,左眼闪一下光芒。走一步,舀一勺,左一眼。她动作刚劲豪迈,眼光不卑不亢。

她走到小桌尽头,折了回来,发这一边的粥。手势不增不减,脚步不疾不徐,只是方便沟通换了右眼。她走过方身边,方自动跟上,小尾巴一样她转身转身她停步停步。

你老跟着我干吗。李阿姨发完粥,勺“(口当)”一声扔进空桶,走到一边窗前站着。

面对她低头,不言不语、两个嘴角使劲往下拉,撇成个八字像猫眯的两撇胡须一耸一耸。

李阿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看了两分钟,方终于被看哭了。他闭着嘴,一声不出,两眼哀哀地看着李阿姨,眼泪一串串滚过脸蛋。

哭啦。唐始娘在一边笑。

这孩子心里明白着呐,什么都懂。李阿姨摸着脚下这孩子的脑袋对小唐说。

走吧走吧,喝你的粥去。唐姑娘过来把方往小桌那儿推。

不走,含着泪眼仍旧死看李阿姨。

去吧。李阿姨叹口气说,批准你了。

歪歪扭扭走到自己座位坐下,捧起碗挡住自己的脸很响地忒了粥。出一只眼还往这边瞅。小朋友们都用饭碗遮住每人的脸,专心吃粥,似乎此情此景惨不忍赌。

李阿姨笼中兽王一般在窗前走了几个来回,抬后腿鞋底子蹬着暖气片,伸手进白大褂兜内摸出一支烟叼在嘴上,并不点火儿,过了会儿干瘾又装回口袋。

“糖包”向她丢去嫣然一笑,她也支应一笑。

窗外,尘土在坚硬的地面打着旋儿,像是两个淘气的孩子互相扯着衣角追来追去。光秃多岔的杨树枝生硬地摇摆如同巨人张开的手指在空中戳戳点点。李阿姨背倚窗台双臂抱肘独自呆在室外,一缕缕青烟从她脑前冒出飞快地扯散飘走,孩子们挤挤挨接脸、手贴在室内玻璃上,左看右看猜不出李阿姨是怎么变魔术变出的烟来。

老院长戴着口罩棉帽裹着围巾经过窗前,低头走得很急。李阿姨和他打招呼才抬脸,站住头接耳说话。孩子们在屋里认出他来,呼雀跃,隔着玻璃齐声问好。老院长只见孩子们张嘴,不闻其声,还是摘下口罩出一张陈永贵式的皱纹密布的笑脸。李阿姨见老院长突然笑了,随之回首。一屋孩子惊见李阿姨也笑容可掬,一哄而散。

李卿姨带着一身寒气和烟味回到房间。沏了一缸子热茶,端着那个印有“最可的人”字样的志愿军水缸慢慢镀过室内。踱步时她把屋里的情况观察了一遍:孩子们在做一些她不屑一顾的游戏,为一些无聊的事情动,该哭的哭,该笑的笑,东倒西歪,叫苦连天。一路上都有孩子来向她喊冤告状,她一概置之不理,不打算卷人孩子们的小是小非当中。又走了几步,她警觉起来,觉得哪儿有点不对,站下细琢磨,一时也摸不着头脑,像刚被贼光顾过的事主儿,进门觉得家里被人动过,面儿上看又一下看不出变在哪里。总之是不对。李阿姨下意识地开始数孩子人头儿,正要恍然大悟,老院长进来分散了她的注意力。

孩子们呼着奔向天安门一样奔向老院长,跃水海豚似地一头接一头扎进老院长怀中。老院长踉踉跄跄,差点一蹲儿坐地上,李阿姨一手牢牢撑住了他。

顷刻间,老院长已经像尊广场上落鸽子的名人雕像,小半班孩子都猴在他身上双脚离地嗷怪叫,一百多只爪子掏进中山装所有的四只口袋。雕像蹒跚地孔雀开屏个般转动扇面。此人参加革命前一定是码头扛大包的。李阿姨想。老院长给孩子们讲了个号称安徒生的大鱼吃小鱼的故事。李阿姨闻所末闻,认为纯粹是胡扯。

老院长又去二楼破坏那里的正常教学秩序。头顶楼板一通犹如案板剁馅的杂沓脚步响,可知那里一片大。但愿我老了也能像他那样保持一颗童心。老李乐呵呵地坐在一张孩子的小椅子上,吹开漂在水面的茶叶末儿,痛饮一口。这口热茶还没落肚,只见李阿姨脸一下沉下去,股硌了图钉似地猛一家伙站了个立正,马不停蹄冲进寝室。

从寝室出来又飞进厕所,好像不是用自己的腿走而是投出手的一支标,看得小朋友仍眼花缭。李阿姨在厨所呆了很长时间,出来时像刚在里面挨了黑,人不是很清醒,但还竭力保持着仪容。

她慢,边说边想问堂小朋友:方——后半句她失去控制,发自肺腑喊了一嗓子:在哪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