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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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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想到,我這些從電影從小説中抄襲來的關於愛情的陳詞濫調,竟使她動得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野。她跳起來,撲到我身上再次抱住我的頭,用濕漉漉的雙讓我滿臉開花。一會又坐到我的兩腿之間,用股一掂一掂地顫聲説,那你就拴吧,你想咋拴就咋拴,反正我是你的。這是不可規範的情慾所起的作用。她被我的軟言細語得走火入魔了。我驕傲我的陰謀的成功。為了安我的生命的槌體,為了發我的燃燒的火箭,為了把我鼓盪不已的魄氣血送入女人造就的軌道,我變得如此狡猾如此虛偽如此卑鄙。説穿了,我愛她不就因為她是個女人嗎?不就因為她有如夢如幻的房,她有如歌如股,她有如詩如畫的大腿,她有如泣如訴的陰户嗎?不是我喜歡她甚於喜歡金錢。她壓沒有錢來得實惠,更不是我空虛的神需要她來填充,而是我那發怒的野要在她身上獲得快樂和平靜。愛情本身就很虛偽卑鄙,就很下無恥,無恥到除了體之外別無任何高尚可言。

不知道是她去了自己的褲子,還是我去了她的褲子,反正四隻手都在她的褲上朝着一個方向撕扯。光明的肚腹,豁開的大腿之間是一道幽幽的河谷,河谷的盡頭,陰像男人旺盛的絡腮鬍子,蓬蓬鬆鬆地絮網在山脊之上。我是第一次在城市姑娘身上見識這東西,吃驚於它的熱烘烘的蕭索和凌亂美的格調,以及那種沉黑到如同暗夜的顏,儘管我早就知道中國的人都應該是黑的。萋萋芳草還生,王孫遊兮不歸。如今我終於迴歸我當初爬出來的故鄉,卻發現芳草蔭庇的那座温暖的宅院,並不在我記憶中的那個地方。不一樣,不一樣,她和蒼女西樂的不一樣。在我的記憶中,陰户應該在平滑闊展的肚臍下方,男人的那東西就像希特勒的炮彈落地,由上而下直直入。出現在我眼前的陰户卻大幅度移動了位置,它不是直面天空的帕米爾高原上的彈坑,而是鏤進陡壁的高原的窯。我懷疑她長錯了,不唐突地問她,你這個東西怎麼長得和別人不一樣?她的本能的反應並不是糾正我的錯覺,而是戒備地問我,你見過別人的?

那當然——誰的?——啊?沒有,沒有。我是開玩笑,正因為我沒見過,才這樣問你。可你是見過的,你説説和她們相比,你是不是長得不是地方?

她噗哧笑了,滿足得什麼也不想説。從我的傻眉傻眼中,她相信我和她一樣保持着童貞,在我和她認識之前,我沒有接觸過別的女,至少沒有較為深入地接觸過,這點對她尤其重要。我不再猜疑陰户的位置,好奇地掰開她的大腿,説要看看那東西到底是什麼模樣。她羞得滿臉通紅,緊緊閉上眼睛,好像她看不見我,我就無法看清她似的。可這時,我的眸子比受到拿破崙的檢閲還要明亮,只是沒有被大人物關注時的那種興奮。我窺伺到了細部的真實,那真實就變作一甕涼水,當頭朝我潑來。不一樣,不一樣,她和蒼女西樂的不一樣。我不僅吃驚,而且覺得對我是一種侮辱,對女人是一種敗壞。我醉、我幻想、我苦苦尋找、我絞盡腦汁想要領略的難道就是這種東西?在我童年的想象中,在蒼女西樂的兩腿之間,那陰户又白又,又薄又軟,如雪似玉,如花似錦,可此刻撞入我眼瞼的,卻是一種説紅又發黑,説黑又發黃的髒。當然不是由於不講衞生,因為我知道她有潔癖,而是本天成,無可挽救。那形狀好像也和蒼女西樂的不同,令人大倒胃口,不見圓圓的直徑,不見和陽物配套的神仙,沒有蜿蜒遊移的動人的線條,更沒有那種氤氲在房之上的神韻和鬱金香花瓣似的姿容。有些荒誕,有些怪異,有些醜陋,有些噁心,説不清是什麼形狀,也想象不出人間還有什麼東西可以用來作比喻。這簡直讓我絕望。而對女人來説,這種模式的陰户就是痛苦的象徵,就是黑暗的一角。我甚至想到,城市的女人為什麼要把它視為最隱秘、最不可見人的東西?是因為比起她們光豔的臉龐和風的體態,那東西形狀不美、彩不亮、氣息不香,一點也不可愛。剎那間,我好像見識到了光明掩蓋下的社會底層的那一股陰風,我好像費盡心機打開了美國聯邦調查局設防最嚴密的保險櫃,卻發現裏面不過放了一張拙劣的畫,是兩歲兒童用黑蠟筆塗抹的烏鴉。我好像覺得一種思想、一種主義在引誘我朝天堂艱難跋涉,等到了目的地才明白那兒不過是一座最普通的公共廁所,上面寫着男左女右。是的,城市和女人一起欺騙了我,她們把最不美的東西珍藏起來,好讓你永遠處在盲目信的狀態中,好讓你矢志不移、畢生追求、肆力而為,到頭來才知道她們藏起來的並不是珍珠而是石頭。你空費神,耗盡氣血,意識到上當受騙而憤懣已極,最後的舉動便是一次次暴怒地撲過去。女人期望於男人的,也許正是這種被惹惱後兇猛地撲過去的舉動。

那麼我呢?我呆然木立,陰鬱地看着她靜靜地仰卧在我的牀上。我想我應該掉褲子,舉着紫紅的陽物,帶着破壞的慾念,衝鋒陷陣。既然它一點也不美麗奇妙,那我對它也就沒什麼可憐愛可珍惜的,摧毀它的寧靜,就應該如同冬天摧毀秋季的金黃綢子一樣自然隨便,就應該如同大雪覆蓋生命的綠一樣冷酷無情。她大概一個人躺着有些寂寞,慢慢睜開眼,看我正在褲子,就想欠起。我猛吼一聲別動,就撲了過去。

我這個笨蛋。儘管我的陽物紫脹得如鐵如鋼,可就是找不到那個鑽探而入的位置。一會咣裏咣噹地溜下腿,一會又哧溜溜地滑上肚皮。她忘了剛才對我的柔情的許諾,緊張得渾身發抖,連聲問我,你要幹什麼?我説,我要試一試——別、別——別動。

我的吼聲如雷貫耳,嚇得她再也不敢做出任何掙扎的表示。大概她就是和蒼女西樂不一樣,我怎麼也找不到那個野草掩映的口,那個鑄造圓錐體的模子,只好把手伸到下面,抓牢陽物,將它按放在一個極柔軟的地方,然後穩穩扶住,憋住呼,用我上的挫力猛然朝前衝撞。可以説這是我有生以來最為傑出的一次行動,它的成功不僅表明了作為人的原始風采,也展示了最初公猿征服母猿的那一瞬陽剛對於陰柔的權威。如果需要證據的話,那就是她疼得慘叫起來,叫聲未已,我的陽物已有半截被一層厚實的軟緊緊箍住了。下來我該怎麼辦?繼續朝裏?對,這是此刻我唯一的選擇。攮一下她就喊一聲,一聲比一聲鋭利。而我覺得慘叫是對我的鼓舞,它讓我渾身充溢着法西斯式的痛快。我想,活該,誰讓你要欺騙我?我那東西本來可是個通情達理、纏纏綿綿的傢伙。最神秘的應該是最美麗的,可事實恰恰相反。於是我攮得愈加奮力,她叫得愈加慘烈,好像她正在接受一把鬼頭刀的宰割,臨近死亡的邊緣而又無法立刻死去。就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這種不可節制的運動使我的身體下面產生了一片絮狀的雲,就要將我託升而起。那種酥麻而醉態的飄乎乎的意緒,漫漶在大腦無邊的空間,靈魂已是乘風的大鳥扶搖直上。風聲淒厲,那便是她的痛苦在釋放音波。這痛叫越響亮,我那種美不可言的覺就越強烈。我已經攮入深層,就像生命到了盡頭,天是什麼,地是什麼,世界是什麼,一概不去管了,剩下的便是超越自我的快樂和超然物外的神妙想。我淺淺地浮上來,又深深地沉下去,優哉遊哉。大水浩浩兮魄為船,推前移後兮魂逍遙。煦和的風掃蕩周身,血朝下舒暢地去,匯聚在閘門的前面,一地拍擊出陣陣想要殺人的狂妄的幸福。無與倫比的愜意不可阻擋地掠襲心頭。我昏然醉。這是再生前的死亡,生命的復活接踵而至。我還沒來得及搞清是怎麼回事,閘門口的便憤怒地出,一梭一梭的,像全自動步槍裏的彈頭連發連中;一股一股的,像一艘艘魚雷快艇正在馳過眼前湛藍的海面,那船長朗地大喊,左滿舵,前進三。大約馳過去了六艘,或六艘半,或緊跟着還有幾隻小舢板,接着一切就戛然平靜。我不再動彈。她的苦難中的叫聲變成了微弱的呻,最後一聲尖叫出現在我將那傢伙請出來的時候。

我離開她,站到地上,劈腿而立。望着我那了筋、斷了骨、正在坍塌的導彈發台,我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那些稠乎乎的黏。再望她時,發現她眼窩裏噙滿了淚水,順着鬢邊往下淌。而在她光溜溜的大腿兩側,血就像擴展版圖那樣在牀單上朝外滲溢。我吃驚地喊了一聲,顧不上穿好褲子,就跳過去將她翻轉。血的刺更加強烈。她搐着,心境晦暗地趴伏在牀上,還不知道自己已經驚塵濺血。完了,我可能將她戳壞了。慾的結果就是不幸,愛情的極致就是災難。她要是出了事我可怎麼活人?我他媽昏了頭。我後悔地狠揪頭髮,又一巴掌朝我的傢伙扇去。那傢伙絲毫不受我的情緒染,居然一點也不憂急,還像鞦韆一般從容不迫地悠來蕩去,直蕩得我心裏陣陣發怵,恨不得將它揪下來,扔向窗外,去喂一條喪家的老狗。

我的可敬的城市姑娘,我的標有小心輕放字樣的高腳杯,我的面捏的美人,我的紙糊的陰户,你既然這樣脆弱,幹嗎不早早自殺?幹嗎還要尋找對象,引逗男人的大風大呢?我又想起了蒼女西樂,想起她的堅韌皮實,好像即使用加農炮轟她一炮,她也不會出半滴血。

不能愛,不能愛,這個世界不能愛,更不能造愛。

我拽她起來,讓她也看看牀上的紅。我們都不懂發生了什麼事。我害怕,她愣怔。我們商量着是否趕快去醫院。可是,去醫院怎麼對醫生説?我讓她暫時平靜下來,飛身出門,去找同學豬尾巴。他母親是醫生,我想請他幫忙,偷偷摸摸去治療,免得校方知道後開除我們的學籍。他一聽噗哧笑了,説我是個大傻瓜,説我應該慶幸。因為殷紅的鮮血説明我搞了一個純潔的‮女處‬。只要是‮女處‬就有‮女處‬膜,只要有‮女處‬膜就會被捅破,不血就不是一個好姑娘。沒關係,過幾天就會長好的。但是你奪取了她的貞就等於背上了一個沉重的包袱,你不能將她甩掉,一旦甩掉,她就成了一個破貨,從此便不容易再找男人。他又警告我,既然鮮血染紅了你們的愛情,那就有你提心吊膽的子過,等着瞧吧,下個月不來例假,你小子就被釘在了十字架上。受難的往往是先驅者,你那痛苦的模樣一定會讓大家刮目相看。我就羨佩得要死,説不定會成為你的第一個崇拜者。去醫院刮宮要單位介紹信,再説醫生護士一大堆,人多口雜,不比買好煙、買好酒、買高級麪粉、買平價大米,可以找一個人走一個後門。真是喜憂參半,我急顛顛跑回男生宿舍,把豬尾巴的話全都告訴了她。她緊張得瑟瑟發抖,忘了拿掉我鋪位上那血跡斑斑的牀單。血把褥子滲透了。她憂心忡忡地問我,萬一懷了孩子怎麼辦?——萬一?

我回答。我無法回答,只是後悔,千遍萬遍地後悔。她哭了,是那種震動肚皮、震動牀鋪的啜泣。

多麼不同啊,城市和山野,女人和女人。

3驚心動魄的破裂‮女處‬膜的破裂造成了我的心靈的破裂和整個世界的破裂。不知道世界應該是什麼也不知道世界將會是什麼。惴惴不安,我的心在茫茫黑夜中悄然鼓盪,就像地中的蟻后無聲地動着慘白的軀殼。那個破裂了的驚心動魄的紅子是六月十二號,她的例假結束才十天,也就是説還有二十一天在她七月的經來臨的子裏,我才能確切知道她是否懷孕。這是一段異常難捱的子。我幾乎在每個夜晚和每個早晨都要掏出那張塑料貼面的曆卡用愁苦的氣息呼走一來一。我的生命伴着度如年的晝夜艱難地呼,我對七月的企盼就像一個死刑犯人在陰暗的牢獄企盼着獄牆崩潰、獄門大開。為此我在曆卡上將七月的最初幾用藍墨水劃上帶弧線的箭頭。藍象徵亮麗高遠,到那時我的世界將再次完整,我的心將再次晴朗。曆卡原本放在系辦公室女秘書桌上的玻璃板底下,我把它偷出來,夾進學生證裝在上衣口袋裏,是因為它的背面有一個穿着黑泳裝的女歌星。女歌星並不美麗,但她的大腿卻馥郁芬芳,堪稱國天香。在第一眼看到她時,我就恍然明白,世界上原來有不是用歌喉而是用大腿打動人的女歌星。可現在我已經顧不上大腿的明媚光,只能任其在焦灼的時光裏消逝它那真的現實主義的魅力。我默默祈禱她的紅經水如期而至,並空給她送去我的男人的安——別愁眉苦臉的,不會的——萬一。

擔心的就是這萬一。萬一懷孕,事情就有可能敗,上上下下沸沸揚揚。人活面子樹活皮,活人是活給別人看的,最嚴酷的懲罰莫過於讓人在同類面前丟盡臉面。我想象着最糟糕的結果,試圖在新華書店的醫學專櫃前看到希望的曙光。一本書脊已經磨損的十六開本的《女生理學》告訴了我關於婦女如何受孕的知識。我好像是一個在門縫裏偷窺男女隱私的下坯子,總覺得有人要抓住我,不時地用眼角瞥瞥兩邊那些和我一樣佇立在櫃前的讀者。我趕緊將這一頁翻過去,因為有人已經在注意我,並且在研究我為什麼死盯着這一頁不放。似乎那些賊亮的眼光都具有無比強烈的穿透力,能將我沉重的心思變成他們的言談笑語。我又連翻幾頁,裝出一副行家的姿態,老練地審視全書的體例、內容、裝幀和版權頁上的那一大堆阿拉伯數字。一會,我又翻回到剛才我看過的那個地方。身後的女售書員雖然年輕卻枯瘦得如同一株乾巴巴的老樹。她為什麼枯瘦?她是否生過孩子?她難道也在注意我?管毬她。我是我,她是她,我和她有什麼關係?素不相識,這樣的姑娘倒找我一百塊我也不會去摸她一把。骨頭硬頂着皮膚,哪兒都是硌人的隆起物,和她睡覺到底是我戳她還是她戳我?我望着書假裝會意地點點頭,發現這種點頭很能惑人,便不住地點起來。乾枯如柴的姑娘一定會以為我是醫學院婦科專業的大學生或研究生,來為一篇高水平的論文查找資料,或是某個醫院的年輕大夫,工作中遇到了難題,來這裏挑選最有指導意義的書籍。

我終於讀完了這一頁,還想往下看,就聽女售書員乾巴巴毫無熱情地喊道,挑書的快點挑,這兒不是圖書館,要買就買,不買就放下。把書都看髒了,我們還賣不賣?現在不比過去,我們承包啦。承包個,你承包誰去?想承包我?你長得漂亮一點還差不多,憑什麼吆三喝四的?女人的就是女人的資本,你沒有就沒有翹尾巴的資本你懂嗎?沒人要的乾貨,別他媽妒嫉人。我暗暗發着心頭的無名火,極有氣派地合上書,大步過去,將書拍到她面前放着錢匣子和雪青印泥的桌上,説了聲蓋章吧。她一邊捏起售書專用章一邊極快地吐出了書價——什麼?十三塊?——承包啦。

我拿起書看看,發現原來印在封底的價碼被一綹墨汁蓋住了——原來肯定不是這個價錢——承包啦。

我不買了。你承你的包,我走我的路,到處是康莊大道,便宜到任馬踏人踩而不收分文養路費。我心裏這麼想,而表面上卻裝出一副異常沮喪的樣子懇切地説,知識分子都是窮光蛋,買不起你這高價書。對不起,我不要了。我儼然以知識分子自居,帶着極有風度的窮酸樣,斯斯文文離開了那裏,又聽那姑娘在喊挑書的快點之類的話,這才明白,剛才她並不是專門對我吆三喝四的。我他媽神經過,為什麼不能坦坦然然地多翻幾頁呢?好像閲讀那書就等於在閲讀活生生的陰户和户內的子宮一樣。唉,中國人,真是的。因為我的萎縮和莫名的顧忌,我又開始嘆中國人不如美國人和非洲人了。

去學校的路上,我回憶今天在書店的收穫,竟然想不起我到底讀到了什麼,是希望還是絕望?子宮開張,排卵,黏子生死搏鬥,一隻健壯如虎賁的白蝌蚪遊動着長長的尾巴奮力向前,以萬夫不當之勇三戰三捷,最後在卵巢中安家落户。漸漸地它成了一團乎乎的蟾蜍,那蟾蜍在薄軟的胎衣裏張嘴吐舌地衝我連叫幾聲爸爸。我嚇得渾身冒汗,明白我已經墜入地獄。一層厚重的煤礦一樣黝黑的雲霧壓向我的心頭。這是世界最黑暗的一天。

她在校門口等我,一見面就問我找沒找到那種書,書上都説些什麼。我説,你自己不會去看?她看我臉沉暗得如同醬爆,知道事情不妙,又連連追問書上到底是咋説的?我吼起來,都是你,沒有你,我能這樣擔驚受怕?她一愣,半晌才道,自私鬼,沒良心,你不是人。你説説,到底怪誰?我看她就要吵起來,趕緊朝校內走去。我想她一定會僵立着哭泣,要是哭能哭掉肚子裏的孩子那她就應該大哭特哭。突然想起書中的一句話,妊娠期間心情不能太憂鬱。為什麼?難道憂鬱會造成產?但願是這樣,那就讓她酣暢淋漓地憂鬱吧,憂鬱成晚秋十月水分飽滿的漫漫晨霧,在一陣暴風驟雨之後,讓未成的青果砰然墜落。而讓她憂鬱的動力,便是我的不理她。我又高興起來,越高興就越覺得男人的偉大應該是冷酷和卑鄙。我想從今天起我和她形同陌路,也讓所有人知道,我和她別説是朋友,就連好同學的關係也算不上。到時候她萬一懷了孕,我就可以矢口否認,哪個鬼的孩子?要賴在我身上,沒門。我認得你是誰?‮子婊‬養的,滾開。她會怎麼説?她説她和我是水鴛鴦,有過一次顛鸞倒鳳?她説她能數出我肚臍下面有幾顆痣,不信你們了他的衣服看?我搖頭,她不會這樣説,因為在打擊對手方面她沒有這麼高的智商。她是女人。我想通了,要丟臉就讓女人去丟吧,讓她去獨當一面地承受恥辱吧。因為女人對社會的作用不在於貢獻了什麼業績,而在於忍受了多大的痛苦,不在於獲得而在於贖罪。她要是自殺呢?自殺了更好。什麼也就不存在了。我為我的智慧、為我的偉大的決策而興奮得半夜沒有睡着。靈的思路,時濃時淡、時有時無的愛情,男人,天馬行空,如風如雲,自由自在,放形骸,將一切災難和悲苦推卸給女人。誰讓她們是男人的一肋骨呢?男人將她們分離出來就等於分離出了苦難和恥辱的載體。我的偉大的發現,為什麼來得這樣遲緩?不然,我早就應該快快樂樂的了。

我一直快樂到六月底。我不理她,她不理我,好像我們之間從來沒發生過什麼。六月三十凌晨三點我突然從夢中驚醒。一陣尖利的嘶鳴在耳畔久久縈迴,是腦海中穎而出的聲響,還是從窗外衝撞而來的惡音,我一時分辨不清。但那一陣嘶鳴卻真真切切是她的聲音。我豎起耳朵靜靜諦聽,樓下有人説話,還有奔跑的腳步聲。我一下明白過來,一定是她跳樓自殺了。我們這座學生宿舍樓的東單元是男生,西單元是女生。她住五樓,我住三樓。從五樓跳下去一定沒有好結果,姿勢怎麼擺?是仰卧還是俯卧?是七零八碎還是肢體完整?是七竅噴血還是渾身稀爛?我騰地坐起,又馬上躺下。我不能下去。我算什麼?她和我沒有任何關係,就像尼羅河的石頭跟黃河的石頭沒關係一樣。如果下去就等於告訴別人,我關心這件事,因為是我死她的。外面有了一陣喧囂,像是吵鬧又像是追打。我不想聽,用被子矇住耳朵,長舒一口氣,心想這件事情總算結束了,如果她沒留下什麼對我不利的遺囑,就萬事大吉。可又想,她的自殺未免有些過於倉促。今天是六月三十號,是她經水來子,她可以再等幾個小時,中午或者晚上,那紅淋淋的帶腥鹹味的東西或許就會噴湧而出。唉,晚了。

這兒是樹,那兒是樓。樓下是人,樹下也是人,三五堆,嘰嘰喳喳的。一個傳説正在產生。而在我的這個位置上,在籃球場的一角,是來來往往湍急的人。偶爾有人跟我説話,都帶着極其神秘的眨眼,送來傳説背後的那一層意思:一隻男人的大手從茅坑裏伸出來摸了一個女生的股。那女生是誰?那股是什麼樣子的,形狀還有澤?深更半夜,她竟敢一個人去上廁所。學生樓裏的廁所因為沒人打掃早就關閉,樓下的公共廁所狹長幽深且沒有燈光照明,夜裏女生不是成羣結隊就不敢擅自進入。她可好,單刀赴會製造了一則重大的風新聞。摸了股以後是什麼情形?她尖叫着跑了出來,褲子來不及提上,清涼的月光下她的的下半身無比美妙,在如紗如網的銀白光暈裏,是旎的湖水,飽滿的山樑。我怎麼也擺不掉這種人的想象,即使在我看見那個與我共同為等待例假而焦憂的女人時,想象中月光下的大腿仍然橫陳在我的腦海。

她被裹挾在人中,從我面前招搖而過。我無意中瞥了她一眼,發現她比以往更具有一種蕭索空漠的引力。我悵然若失。她沒有自殺,這對我似乎是個打擊,她的體態變得更加魅惑人,則是打擊之上的打擊。因為我覺得她把自己裝束得如此,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想引別的男人。

她就要在樹陰下消逝了,倏忽一閃,那左手便輕輕擺到部上。我看到她手中捏了一個包着東西的四四方方的花手帕,心尖就譁然一抖。多麼悉的情形,陪我多少年愛情,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每次來例假,她都會在宿舍把衞生紙疊成長條,用手帕包起來帶在身邊去上課去自習。驀地,廁所裏被男人摸過的那個股溘然逸出了我的腦殼。我緊緊跟過去,發現她正在樹陰後面的教學樓前跟幾個女生説話。大概也是為了那個廁所裏、月光下的傳説,她們臉上的皮都被什麼東西拉得緊緊繃繃的。我沒有停步,繞過她們來到教室,匆匆寫了一張紙條進她的課桌。那紙條上的話是,告訴我,你的老朋友是否已經到來。

但是,她似乎不打算告訴我。下課了,她混在女生堆裏,和人家神聊,本不想提供一個讓我和她單獨説句悄悄話的機會。我恨恨的,恨了整整一上午。終於上完了課,我無法忍耐我的焦躁,在她去食堂打飯的路上,厚着臉皮攔住了她——我的紙條你看到了?——看到了。來也好,沒來也好,與你有什麼關係?——那就是説來了?——不知道——要是沒來,你用手帕包東西做什麼?——虧你還能注意我。來了又怎麼樣?這下你就高興了,你就沒有任何責任了。

一聽她的話我就情不自地笑笑。來了,終於來了。謝天謝地,我總算度過了這個多難之秋。我想和她多説幾句話,緩和一下氣氛,便把話題扯到廁所裏發生的事情上。她打斷我的話説,不是你摸的你就別管這種事。然後她仰起頭,傲然離開了我。我望着她嫋娜的背影,心中的音樂悄然逸出,自然又是《深深的海洋》,那傢伙也就然而起了。我真想撲過去,緊緊抱住她,就在花磚鋪就的林陰道上扒下她的褲子,看那殷紅的水是怎樣如溪如河地淙淙淌着。此刻,我真後悔我是一個人,如果我是一個畜生,公狗或者雄雞或者牡牛,我就會在任何可能的情況下對異採取行動。我又一次無比強烈地到我需要她,需要她的體的擠壓,需要將我深深沉陷於她的豐腴的沃野一樣廣袤的肌體,需要兩種皮膚把我們的青摩擦成熱烘烘、汗津津的夏月。我帶着發情的盲動,又返回教室在她的課桌裏了一張紙條,用極其殷切的語言懇求她晚上到我宿舍來。又是音樂的誘惑,故伎重演。

她沒有來。我到了一種失戀的憤怒。

4動力我的慾望的霓彩已經從腳下架上天空。天空湛藍明淨,寥廓得沒有一絲白雲。而在我的皮膚下面潛着燃燒的巖熔,那巖熔從我的雙眸中盈溢而出,把一切都染得火紅一片。我到渾身灼痛,那個寶中之寶的器官異常誇張地表現出自然的獰野,驅策我的拳頭緊緊攥起。可四周到處都是距離,無處發的憋悶在這無垠的距離之間顯得那樣無足輕重,我想砸碎窗户玻璃,想在堅硬的牆壁上砸出一個深。但最終我卻將拳頭展開,隔着褲子狠狠攥住那條生命的,發狠地摁壓。就這樣我佇立在牀前,怨懟着天下的女人。天賜良機,沒等我的手開始,我就有了一個慾的機會。豬尾巴踹門而入,對我喊道,走啦走啦。我渾身一震,似乎要去攔路強姦那樣動得心臟怦然而跳——你猜那個躲在廁所裏摸女生股的氓是誰?是他媽土地爺的兒子,也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昨晚抓住了,今天又放了。我們要求學校開除這氓,學校竟説是兩廂情願。走啦走啦,多一個人就多一份聲勢——要我去抓氓?我自己還想當個氓呢——氓應該讓公安局去抓,我們遊行去。

我被他拽到籃球場,那兒已經是一片人海。男女都有,火火的,沸沸的,嘈雜聲就像卷着無數砂粒的陣風掠過頭頂。豬尾巴很快消逝了。不知不覺人羣朝校門口湧去。我不由得緩緩跟上。有人舉着火把。火映出幾個女部,都是圓圓的帶着起的氣息。我懷疑那個在廁所裏被人摸過的股就在我眼前搖晃。我略微加快了腳步,跟着女人的股走。等那股被幾個男生遮住,我不得不抬起頭時,發現已經來到了大街上。那幾個男生在高聲談,像是專門説給我聽的。他們説那個被人摸了股的女生十分漂亮,是外語系的一枝獨秀。説她矜持高傲被許多男生追求卻始終保持着一種不可侵犯的姿態冷眼向洋看世界。説那個土地爺膝下的氓曾經給她寫過狗不通的情書被她當面撕毀,於是他發誓要報復要在她身上留下永恆的恥辱的印記。我聽着倒有些佩服這氓,覺得他是個男子漢,相比之下自己就有些膽怯懦弱,縮手縮腳得竟然不敢死死抓住已經到手的肥。而這些男生之所以要義憤填膺地組織或參與這次遊行並不是為了維持某種道德秩序,而是和我一樣受了情慾的驅使和受不了失戀的痛苦。人羣前面突然出現了一陣騷動,並有了叮叮噹噹的砸擊聲。舉着火把的人飛跑過去。野的詛咒聲此起彼伏。我也受到染情不自地罵起來而且罵得格外暢利索。罵完了發現我周圍的人都朝兩邊湧去。我左右看看覺得右邊女生多便朝右邊跑。有人開始用石頭砸擊一個鐵質的東西。鐵皮的破裂如同‮女處‬膜的破裂令人亢奮。我蹲下身子摸石頭卻摸到了一個女生的腳。她尖利地叫一聲快快跳開。我趕緊往一邊移動,不小心我被絆了一跤。我起身抱起絆我的那塊石頭,朝面前一個發亮的物體扔去。我聽到了一陣玻璃的破碎聲,內心頓時舒暢了許多。為了得到更多的舒暢我抱起更多的石頭鍥而不捨地砸擊過去。我發現女生也和我一樣在施展武力,不有些納悶,我為了情慾的壓抑想把地球砸個窟窿,可她們為了什麼?這個問題沒想清楚,我又發現很多人朝前跑去。我稍稍停留了一會仔細觀察剛才被我們毀滅的東西才明白那是一輛蘋果綠小轎車。再朝遠處望去發現又有幾輛小轎車正處在毀滅之中。恍然想起這兒是處在某飯店與某賓館之間的停車場,專門停放高級人物的高級轎車。這是一個令人動的發現如同我第一次發現女人的雙之間有一道温暖如的溝渠。它鼓勵我再次投入戰鬥就像投入入拔出的那種戰鬥一樣全神貫注。後來不知誰喊了一聲戴大蓋帽的來了,我們就全部撤離,一口氣跑回學校。法不責眾,投入打砸搶戰鬥的少説也有六百人,我們大家都相信我們會安然無恙,況且我們是為了社會的不公,為了正義的吶喊,為了把我們的血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這是非常尋常的一夜,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文化大革命。真後悔我那時還沒有意識,如果有,我一定會徹底造反。幹嗎不造?失去了女人的男人要是他還能稱得上雄的話,他就應該獲得女人之外的發。我覺得我已經牢牢把握了真理——壓抑永遠是革命的動力,而革命就是暴力,就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推翻了之後呢?我想,我應該認真研究一番歷史上那些農民起義領袖成功後的私生活了。

如同那些食無求飽,居無求安的志士仁人在征戰勝利後必然會成為帝王將相一樣,我不能天天革命,最終還是需要女人的無私奉獻。她不來我的宿舍,我就去她的宿舍。這是力無限擴張的本能給我的勇氣。我甚至有勇氣將晚飯後的太陽早早地推下山去。天黑了,我坦然敲開了她那個集體宿舍的門。兩個也許不打算去上自習的女生和她並排坐在她的牀沿上。秋風落葉,一片枯黃,女人不漂亮就是生命的凋零,我一向忽視着她們的存在。但在今天晚上我不得不正視這兩個上帝忘了最後進行一番修整的姑娘,並向她們吹去席捲落葉的冷冷的秋風——你們出去一下我有話跟她説。

她們兩個愣怔着互相看看。我把剛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她們還是不動——我來找我的對象,你們怎麼就不知道迴避一下?

我的硬朗朗的語氣驚住了兩個還沒有見識過男人的衝動的姑娘。她們站起來,手拉着手極快地朝外遁去。留給我的最後一抹印象是兩對愕然閃爍的眼睛。她沒想到我會這樣,倏地站起説,你要幹什麼?嫌人家不知道你的底細?我笑了,説,知道了更好,我們兩個的關係就更加牢固。她説,誰和你有關係?我沒回答,柔柔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她不理。就在這個尷尬的瞬間,我的舉動令她、令我都有些出乎意料。我的雙膝漸漸彎曲了,騰地一下跪在她的面前。不是我下賤不是我要給男人丟臉,而是情慾使然。情慾是至高無上的乞丐,它無時不在,無時不在乞求滿足——你,你快起來。

我用雙手緊緊抱住她的腿。她掙扎幾下看無法擺,就只好僵直地站着——我想你,我離不開你,你要是不理我,那我還不如死。我錯了,過去是我不對。我請求你原諒,還不行嗎?

我説得極其悲涼。這語言符號組成的虛偽的傷居然打動了我自己。我淌出幾滴眼淚濡濕了她的褲子。她長嘆一聲,突然抱住我的頭,忍不住啜泣起來。這就是女人。此時此刻我才明白女人是極容易被征服的,用武力或者用眼淚。而男人,情慾讓他下跪他就下跪,讓他淚他就淚,讓他打砸搶他就打砸搶,讓他沉默如山,他就是一座從遠古走來的崑崙山,讓他發狂如水,他就是防汛季節黃河渾濁的高大峯。我琢磨這就是人的自由,就是智慧和力量的證明,我起身用手給她揩淚,那柔情能讓萬年冰川頃刻融化。

半個小時後我重新趴在了她身上,雙手佔領着香的高地,貼着她的耳朵説了成噸成噸麻的情話。終於,憋了一個多月的水隔着褲子鼓譟着浩蕩而出。她的軟綿似水的身軀整個兒覺着我的靈的擴散,微微顫動。我也就緘默不語了,哪怕再説半個愛字也是多餘的了。而她卻絮絮叨叨地才開始回報我的甜言語。我忍着,用極大的耐力不讓自己出一絲膩煩的表示。因為還有明天,為了明天的情慾,我將無休無止地虛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