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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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軍焚桔柏津浮橋,退保劍門的消息,傳到成都,蜀主孟昶越發驚惶;如果劍門一失,成都必定不保,生死關頭。必須出死力來自衞了。
在朝野之間,卻不盡是如他那樣的看法。蜀中數十年不見兵革;憑恃劍閣、夔門之險,隔絕了中原的動盪不安,天府之國,物民豐,而孟昶又一意振興文教,連武將亦無不風雅;天意、、地利、人事,安排出別有天地的太平盛世。成都城內,有已近中年而不辨寂麥的,但見家家弦管,處處歌筵;鬥米三錢的地方,聽不見啼飢號寒之聲,所以也沒防範宵小的措施;夜半閭巷,扶得醉人歸去的景像,隨處可見。
當全盛之時——十幾年前的成都。可以比做唐玄宗開元年間的長安。
“錦江來天地”的三、四月間,烷花溪畔,珠翠羅絝與名花異卉,並相爭妍,
離五
,馥郁十里,恍如仙境:“數重花外見樓台”勝過“曲江金殿鎖千門”而“落葉滿長安”的季節,成都城上的芙蓉卻正開得如火如荼,燦若雲霞,真正是個錦城——他處是錦上添花,成都是花上着錦;孟昶惜花,曾下令以帷幔掩覆城上的芙蓉。
城上芙蓉,有錦幔可抵禦重陽風雨的欺凌;而蜀中百姓,卻無良將可以為他們拒外侮於邊境。紙醉金的好
子,消磨了雄心壯志,也蔽
了耳聰目明,所以聽到王昭遠兵敗的消息,立刻便想到劍門的天險,有恃無恐,自解自
。好在酒杯中的天地甚寬,醉鄉中的
月更長,儘管他事大如天,且喜我屋小如舟;算起來着急的只有一個孟昶和數名直言切諫之臣——連李太后都不知道;孟昶怕他老母着急,特意告誡宮人瞞着她。
然而直言切諫之臣,卻又不是孟昶可共商量的人;奏彈諫,都説王昭遠難當大任,勸孟昶把他調回,別遣良將。
“陣前易帥,兵家大忌。而且,”孟昶皺着眉問李昊:“良將又在何處?”
“官家道得是。”李昊答道:“數十年假武修文,昔時良將,半已凋零;如今不宜易帥,但當增兵。”
“我也是這麼想,卻不知調哪支兵好?”
“兵亦如將,鋭氣已失,難效馳驅。”李昊想了一下又説:“臣以為應招募壯士,年輕氣盛,庶乎有濟。”這話正合孟昶的心意。他是優柔寡斷的格,遇到大事,心知為是而不能當機立斷,一定要有人在旁贊助;所心這時一聽李昊的話,斷然決然地答道:“就照你的話,從速出榜招募,我發宮內的金
充作軍費。要得人死力,必須厚待,軍需給養,不妨從寬。”有錢不怕招募不到“雕面惡少兒”李昊便毫不遲疑地應聲:“是!”接着又説:“一事須請官家的示下,新募之卒,由何人掛帥?”
“不就是為此躊躇難決嗎?你看呢!”
“臣愚昧!急切間想不起有此適選的一人。”
“我在想,你的話不錯,年輕氣盛,還得從後輩中去找。”
“是!”李昊徐徐又説:“王都統的地位,連老臣亦遜一籌,只怕資望不足的後輩,為王都統所輕;將帥不和,又當強敵壓境之下,這一層,不可不慮之於先。”孟昶不語,沉了好久,這樣問道:“元(吉吉)如何?”元(吉吉)是皇太子,有他掛帥,王昭遠不能不俯首聽命;事實上亦唯有皇太子才能指揮得動王昭遠,就此一層而論,自是最適當的人選。但皇太子只會行獵,不知兵陣之事,萬一有了意外,這個贊成的責任擔當不起,所以李昊這樣回答:“此事體大,但憑高斷,臣不敢贊一詞”這一説,孟昶又猶豫了。回到後宮,鬱郁之
,現於眉宇。自有宮女把這番情形,去告訴了“花蕊夫人”——蜀主孟昶的兩個寵妃,都是國
也都通翰墨;早年的張太華,就是元(吉吉)的生母,眉目如畫,定擅專房;語辭政初年與孟昶同輦遊青城山,宿在“九天丈人觀”探幽攬勝,駐駕一月有餘,還覺得興有未盡。負責警衞的“奉鑾肅衞都虞侯”李廷珪屢諫不聽;結果張妃在大雷雨中被震殞身。就像馬嵬驛的楊貴妃那樣,張妃的遺體用一塊紅錦龍褥包裹,埋在九天觀前白楊樹下,悲痛不已的孟昶也就急急迴鑾,離開了那傷心之地。
於是有人仿照長恨歌后半段的故事,編了這樣一個傳説,説有個方士叫李若衝,一天薄暮時分,經過九天觀前埋香的白楊樹下,在雲氣窈渺之中,發現有個絕女子在樹下微
,神情詩聲,兩俱悽楚;細細辨去,是這樣一首詩:一別鑾輿今幾年?白楊風起不成眠;常思往
椒房寵,淚滴衣襟損翠鈿。
李若衝好不詫異,高聲問道:“是人是鬼?”那女子盈盈下拜“我是蜀妃張太華。”她説:“陪駕來遊青城,遇震而死,至今不得投生,請李先生為我超拔。”李若衝答應了他的要求,為她在中元節虔修“長生金簡”不久,他在夢中見到張太華來致謝,説是已經投生人世。醒來一看,白粉牆上還用黃土寫着一首詩,自道“領得生神九卷經”已出幽冥而見天。當然,這一段神話,最後會傳到孟昶耳朵裏;悲喜
集之餘,李若衝得到了很豐厚的賞賜。
張妃以後,最得寵的就是“花蕊夫人”;她姓徐,是高祖孟知祥鎮蜀的觀察判官徐元溥的妹妹。張妃死後入宮,封為慧妃,生得冰肌玉骨,嬌小玲瓏,孟昶看她如花之豔,如蕊之輕,所以賜號為“花蕊夫人”人前背後,人人都叫她的別號,提起“慧妃”這個正式封號,反倒不大有人知道了。
花蕊夫人不但是孟昶的解語花,也是他的如意珠;朝廷大事,每有疑難,她也常常參贊,所以這時聽得宮女的報告,匆匆來問究竟。
她不輕易去打聽國家的政務,但只要知道了孟昶的疑難,卻常有很好建議,唯有這一次她不能對他有何幫助的,因為連她自己也還不明白,派太子領兵增援劍門,是不是明智的措施?而且,太子非她所出,即使有所見,她也不肯有所表示——雖説太子身臨前敵,只是為了表示重視宋軍的入境,以及
勵士氣,不必親冒鋒鎬;但兵兇戰危,萬一有了意外,説起來“太子領帥印,當初是由花蕊夫人一言而決”這將會引起許多猜疑和是非,她不能不遠遠避嫌。
見她沉不語,孟昶又喚着她的小名:“慧兒,此事我真是委決不下,你旁觀者清,替我出個主意看!”
“我怎麼能是‘旁觀者’?”花蕊夫人很快地答説:“託庇於官家,禍福同之,我當然也是局中人。”
“我失言了。”孟昶握着她的手,嘆口氣説:“唉!當時不聽孃的話;如今竟無可與言之人。”
“當時太后説了些什麼?”
“叫我不必用王昭遠。”
“那!”花蕊夫人覺得有個順理成章的主意:“如今也何妨請太后作個裁決。”、“對了!”孟昶欣然答道:“我怎會想不到此。”於是孟昶站起身來,與花蕊夫人由一羣宮女簇擁着到慈慶宮去見李太后;年近歲。李太后正親自指揮着宮女,在更換適於新歲的一切陳設和字畫——看她那高高興興過年的樣子,孟昶倒又躊躇了,不敢把前線兵敗的消息透
。
花蕊夫人懂得他的心意,悄悄提醒他説:“只談增兵,莫提喪師失地。”於是孟昶陪着説了些閒話,慢慢引入正題。
“娘!”他説:“我有個念頭一不知道能行不能行?想請孃的示下。”李太后知道他孝順,必是因為過年又想了些新奇玩藝作娛親之計,所以阻攔在前:“算了吧,兵荒馬亂的,你就替我少出些花樣吧!”
“正因為兵荒馬亂,害得娘也不安心。”孟昶趁機説道:“劍門雖是天險,就怕王昭遠輕敵誤事——”説到這裏,李太后大聲打斷他的話問:“王昭遠怎麼了?”
“沒有什麼!他好好在劍門。”孟昶緊接着説:“我想再招募一萬兵,增援北路。娘看如何?”
“能夠增兵,自然最好。只是王昭遠狂妄自大,別人一樣也看他不起;看來選將甚難。這一萬人你預備派誰帶了去”
“娘見得真透徹!就因為王昭遠與人難處,我想派遵聖去。這一下,王昭遠不能不聽命。”遵聖是太子元(吉吉)的字。李太后覺得教這個長孫領兵掛帥,是件匪夷所思的事,便即問道:“遵聖會打仗嗎?”
“這也不是要他親自去打仗,無非督促將帥,勵三軍而已!”李太后聽了這話,把利害關係作了一番深長的考慮,支持她兒子的做法。
“行!”她説:“江山本是要自己去打的。如果你不能親征,自然該叫遵聖去。”
“是!”孟昶凜然受教。
“也還得找個人幫他。”李太后又説:“遵聖怕連軍營中是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就裝樣子也要裝得像才好。”
“當然要找人做他的副手。我想派李廷珪幫他。”李廷珪與李太后同鄉同宗,是隨高祖入蜀的少數“老人”之一,曾負責宮廷警衞;元(吉吉)是他看着長大的,對北路也很悉。而且他賦
儉約,不蓄聲伎,李太后對他很看重,所以滿意地表示同意。
這些決定,當時就通知了元桔——二十七歲的太子,文采風而不通世務,聽説受命為“元帥”領兵拒敵,不以為責任艱鉅而有不克負荷之懼,只覺得是件很出風頭、很好玩的事,興奮得了不得。
就這份興奮的神情便夠了。孟昶、花蕊夫人,連老太后在內,都怕他膽怯不敢上前線;現在看他這豪氣凌雲的樣子,不但心中一塊石頭落地,而且覺得是個克敵致果的好兆頭,也都分享了他的高興。
孟昶對財物是無所惜的,大發宮內金銀財,作為軍需,重賞之下,一萬勇夫很快地招募足額,由副元帥李廷珪負責編隊,
演陣法;用兵甚亟,無法好好訓練,反正號令已經聽得懂,再有一千在行伍中已久的
軍,混合在裏面,等出兵以後,一路行軍、一路訓練,也還不妨。
校場上輪番夜
練不息,宮內也
夜在忙着備辦軍裝。花蕊夫人知道元(吉吉)愛漂亮,軍容擺出來,要如一條鏽龍,五
鮮明,所以召集宮女,替他趕製戎服和全軍所用的旗幟;孟昶親自動手,稽覽古籍,畫出
秋戰國諸侯所用的旗幟式樣和花紋,然後由花蕊夫人領頭,用蜀錦剪裁彩繡、老太后寵愛孫子,也幫着宮女一起下手,整整忙了十天才完工。
然後挑出師的期,年內還有好幾個黃道吉
;一開了年,要到正月底才有宜於行軍的
子,未免緩不濟急,孟昶便決定在年內出兵。
這時元(吉吉)在西城唐朝李德格所築的籌進樓,建牙開府,等有了出師的期,便即大宴將校,慷慨
勵。接着便是重臣元老排
設宴為他餞行,清歌妙舞,盡醉極歡。
出師的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五。五更時分,教場點兵,嗚嘟嘟的笳角、轟隆隆的金鼓,把成都的老百姓從夢中驚醒,都説“太子出兵,好壯麗的軍容”要去看個熱鬧。也有耆年父老則以為自孟知祥入蜀,帶來四十年太平歲月,於今太子在急景凋年、臘鼓頻催聲中,領兵為百姓禦敵,應該有一番敬意表示,所以都備了食美酒,守在兵行所必經的路口,準備犒軍。
這些情形很快地報到了元(吉吉)那裏,他自是興奮異常,原來打算着從教場徑出北門;這時為了讓老百姓得瞻軍威,特意下令,在城內繞行一匝。
可惜天不作美,從教場出發的那一刻,空中飄下濛濛細雨,元(吉吉)怕花蕊夫人督促宮女們細心繡制的旗幟,沾而損壞。傳令暫時解下,收藏在身。
剩下光禿禿一五
錦綢裹纏的旗杆。扛在肩上,軍容大為減
;元(吉吉)覺得非常掃興。本來心思就在活動,恰好天也晴了,便急急下令,依舊把旗幟亮了出來!
一則是匆促,再則是孟昶設計的圖案過於古雅難識,那些士兵們不知道有上下正反,胡亂一系,大多系倒了。
“老兄,你看,那旗子上是什麼花樣?”道旁有人低語。
“不是玉戈嗎?”
“是啊!矛頭應該向上,怎麼向下了呢?”
“系倒了。”另一個人又説:“這該向下的卻又向上了——劍尖向上,劍把在下,試問怎麼握法?”
“老兄!”那人神不怡:“徵兆不妙!”
“何以見得?
““這是‘太阿敍持’,自失權柄。”有識者都在詫異,不僅是徵兆不妙,行軍連自己的旗幟都不清楚,如何能夠打仗?但元(吉吉)卻毫不在意,順系也好倒系也好,”反正戈總是戈,劍總是劍,只要五
鮮明、熱鬧好看就是了。
等大軍出了北城,在八里以外的學山下,另有一批人在等着,那是太子宮中的姬妾優伶,一共有八十多人,鏡奩衣箱,行頭砌末,裝了二十幾車,併入後軍,一起出發。到此時元(吉吉)就不騎馬了;七寶香車中,左擁右抱。到晚宿營,牛皮大帳裹鋪下紅氍毹,開筵演劇,總要三更過後,方始罷手。
就這樣緩緩行去,第一天宿新都、第二天到廣漢、第三天到德陽、第四天到羅江、第五天到綿州,正好是廣政二十七年除夕,自然是在這裏過了年再作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