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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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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已經不早,而訪客陸續不絕,起更方得靜下來預備明進講。打開借來的那冊《治平寶鑑》,見是抄得極大的字,有許多註解,不少註解是多餘的,因為那是極平常的典故,莫説翰林,只要兩榜出身的進士,誰都應該懂得。

怪不得他不肯輕易出示此“秘本”!大概也是自知拿不出手。翁同和對徐桐算是又有了深一層的瞭解。

看完該進講的那一篇,又檢宋史翻了翻,隨即解衣上牀,但身閒心不閒,翻來覆去睡不着。到得剛有些怡適的睡意,突然聽得鍾打四下,一驚而起,唯恐誤了進宮的時刻。

進宮到了懋勤殿,倭仁、徐桐,以及教授《國語》——滿洲話,地位次於師傅,稱為“諳達”的旗人奕慶,都比他早就到了。

翁同和是第一次入值,一一見禮以外,還説了幾句客氣話,剛剛坐定下來,只見安德海疾步而來,一進懋勤殿便大聲説道:“傳懿旨!”大家都從椅上起身,就地站着,翁同和早就打聽過的,平兩宮太后為皇帝的功課傳旨,不必跪聽,所以他也很從容地站在原處。

“兩位皇太后代,今天皇上‘請平安脈’,書房撤!”安德海説完,就管自己走了。

於是奕慶告訴他,小皇帝因為冒,已有十幾天沒有上書房。就是平引見,原來總要皇帝出來坐一坐的,這一陣子也免了,那天召見翁同和,是因為要見一見師傅的緣故,所以特為讓小皇帝到養心殿。

這也算是一種殊榮,翁同和越覺得自己的際遇不錯。進講還早,正好趁這一刻閉目養神。他的記憶力極好,閉着眼把今天要講的那一節默唸了一遍,隻字無誤,幾乎不須看本子也可以講了。

到了九點鐘叫起。這天是六額駙景壽帶班,進殿行了禮,開始進講。是仿照“經筵”的辦法,講官有一張小桌子,坐着講,陪侍聽講的恭王,特蒙賜坐,其餘的便都站着聽。

等講完書,兩宮太后有所垂詢,便要站着回答了,慈禧太后先問:“宋孝宗是宋高宗的兒子嗎?”

“不是。”翁同和回答。

“那他怎麼做了皇帝了呢?”宋孝宗如何入承大統,以及宋朝的帝系,由太宗復又回到太祖一支,情形相當複雜,一時説不清楚。翁同和略想一想,扼要答道“宋高宗無子,在宗室中選立太祖七世孫,諱眷為子,就是孝宗。”

“喔!”慈禧太后點點頭又問:“他的廟號叫孝宗,想來很孝順高宗?”這話就很難説了,反正説皇帝孝順太上皇總不錯,翁同和便答一個:“是!”

“那宋孝宗,”慈安太后開口了“可是賢主?”這一問在翁同和意料之中,因為平也常聽人談進講的情形,慈安太后對歷代帝王,類皆茫然,要問他們的生平也無從問起,只曉得問是“賢主”還是“昏君”

“宋室南渡以後,賢主首推孝宗,聰明英毅,極有作為,雖無中興之業,而有中興之志。”翁同和停一停接下去説:“譬如陳俊卿,本是很鯁直的臣子,孝宗能容忍,而且能夠用他。倘非賢主,何能如此?”

“嗯,嗯!”兩宮太后都深深點頭,不知是贊成宋孝宗的態度,還是嘉許翁同和講得透徹?

不論如何,反正這一次進講,十分圓滿。事後翁同和聽人説起,兩宮太后曾向恭王和醇王表示,翁同和講書,理路明白,口齒清楚“動聽的”等小皇帝病癒入學,翁同和也是第一天授讀,先以君臣之禮叩見皇帝,皇帝以尊師之禮向他作了個揖。然後各自歸座。師傅是有座位的,教滿洲文的“諳達”卻無此優待,只能站着,或者退到廊下閒坐。

等一個授讀的是倭仁,他教尚書。翁同和冷眼旁觀,只見小皇帝愁眉苦臉,就象在受罪——本來就是受罪,十歲的孩子,怎能懂得三代以上的典謨訓詁?倭仁在這部書上,倒是有四十年的功夫,但深入不能淺出,他歸他講,看樣子小皇帝一個字也沒有能聽得進去。

接着是徐桐教大學、中庸,先背書,次授生書。讀完授滿文。這是所謂“膳前”的功課。小皇帝回宮傳膳,約莫半個時辰以後,再回懋勤殿讀書。

“膳後”的功課才輪到翁同和。等他捧書上前,小皇帝似乎神一振,這不是對翁同和有什麼特殊的好,而是對他所上的書有興趣。這部書叫《帝鑑圖説》出於明朝張居正的手筆。輯錄歷代賢主的嘉言懿行,每一段就是一個故事,加上四個字的題目,再配上工筆的圖畫,頗為小皇帝所喜愛。

未曾上書,翁同和先作聲明:“臣是南方人,口音跟皇上有點兒不同,皇上倘或聽不明白,儘管問。”

“我聽得懂。”小皇帝問道“你不是翁心存的兒子嗎?”翁同和趕緊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答應一聲:“是!”

“你跟你父親的聲音一樣,從前聽得懂,現在自然也聽得懂。”這話不錯!倒顯得自己過慮,而小皇帝相當穎悟。這使得翁同和越有信心,把書翻開來説:“臣今天進講‘碎七寶器’這一段。”小皇帝翻到他所説的那一段,不看文字,先看圖畫,見是一位狀貌魁梧的天子,拿着一把小玉斧,正在砸那“七寶器”隨即指着圖上問道:“這是什麼玩意?”所謂“七寶器”是一把溺器,但御前奏對,怎好直陳此不雅之物?翁同和頗為所窘,只好這樣答道:“等臣講完,皇上就明白了。”於是翁同和講宋太祖平蜀的故事,説後蜀孟昶,中年以後,如何奢靡,以致亡國。當他被俘入宋,蜀中的寶貨,盡皆運到開封,歸於大內。宋太祖發現孟昶所用的溺壺都以七寶裝飾,便拿來砸碎,説蜀主以七寶裝飾此物,當以何器貯食?所為如此,不亡何待?

那不雅之物在講書中間,説出來不覺礙口,故事本身的趣味,加上翁同和講得淺顯明白,小皇帝能夠始終專心傾聽,而且能夠提出許多疑問,什麼叫“七寶”?為什麼宋太祖手裏常拿一把“柱斧”?翁同和一一解答清楚。這課書上得非常圓滿。

當天宮裏就知道了,翁同和講書講得好。兩宮太后自然要問小皇帝,翁師傅是怎麼個情形?他把“碎七寶器”的故事講了一遍,有頭有尾,誰都聽得明白。這就是翁同和講書講得好的明證。

不過小皇帝最親近的還是李鴻藻,啓蒙的師傅,情自然不同。他一直記得在熱河的那一年,到處是哭聲,到處是惶恐的臉和令人不安的竊竊私議,在談“臣”肅順,隨時都好象有大禍臨頭,只有在書房裏跟李鴻藻在一起,他才能安心。這是什麼道理?他從來沒有想過,到現在也還是這樣,只有見了李鴻藻的面,他才比較高興。

而李鴻藻少到弘德殿來了!小皇帝常有怏怏不足之意。等過了年,越發受苦,慈禧太后認為他已過了十歲,快成“大人”了,讀書應該加緊,面諭總司弘德殿稽查的醇王,皇帝上書房,改為“整功課”整功課極其繁重,每天卯初起身,卯正上書房,初天還未明。讀生書、背書、寫字、默書、温習前兩天的書。最要命的是默寫尚書,半天想不起來,急得冒汗,連別的師傅都覺得於心不忍,而倭仁只瞪着眼看着,從不肯提一個字。此外還要念滿洲文。除卻回宮進膳那半個時辰以外,一直要到午後未時,功課才完。小皇帝沒有一天不是累得連話都懶得説,偶爾一天輕鬆些,想説幾句開心的話,或者畫個小人兒什麼的,立刻便惹出師傅一番大道理。

也許比較舒服的是生病的那幾天,生病不舒服,但比起上書房來,這不舒服還是容易忍受的。

兩宮太后對小皇帝的身體不好,自然也有些憂慮,但這話不能向臣下宣示,怕會引起絕大的不安。每次逢到翁同和一進講,也都會問起皇帝的功課。又説他易於疲倦,胃口不開,太醫院開了什麼藥在服。翁同和有些知道,是功課太繁重的緣故,但是決沒有那個師傅敢於提議減少功課,而況他在弘德殿又是資望最淺的一個。翁同和只有自己設法鼓舞小皇帝讀書的興趣,遇到他心思阻滯不通,念不下去時,或者改為寫字,或者讓他下座走一走。這倒有些效果,但靠他一個這麼辦,無濟於事。

小皇帝終於得到了三天的假期,那是他生的前後三天。文宗的山陵已安,宮中慶典可以略微恢復平時的盛況了,慈禧太后答應在重華宮給他唱兩天戲,好好讓他玩一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