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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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松林住在兩里路外,是借用當地富户的一重院落。疾馳到家,卸了長衣,只覺煩躁難耐,想找本閒書來看,定定心。剛取了本《七俠五義》在手裏,只聽門簾一響,頓覺眼前一亮。
進來的是個黑裏俏的麗人,不過一看她那雙眼睛,就知道是什麼路數。正要開口問她,她身後又閃出一個人來,是辦糧台的吳知府。
他浮着滿臉的笑,卻不跟郭松林説話,叫着她的名字説:“小紅鞋,跟大帥磕頭呀!”郭松林看到她腳下,果然穿着一雙紅鞋,聽“小紅鞋”這個名字,不知是那裏的娼?難為吳知府辦這種差,盛情着實可
。
那小紅鞋一面請安,一面飛媚眼,燭光閃爍之下,那雙水汪汪的眼睛,把郭松林的“火氣”越發勾了上來,一伸手就捏住了她的左臂説:“我看看你!”看就看!小紅鞋站起身來,退後兩步,抿一抿嘴,摸一摸鬢腳,低垂着眼皮,作出極沉着的神情。那吳知府便湊到他面前陪笑低聲,先表歉意:“昨兒個晚上,上頭才
代有這麼件差使,一早趕到濰縣,把她給‘逮’了來。小地方,頂兒尖兒的人材,也就這個樣兒了。中吃不中看,你老將就吧!”郭松林雖是木匠出身,卻讀得懂孫吳兵法,也會做幾句不失粘、不
韻的詩,與劉銘傳都算是儒將。儒將一定風
,所以很灑
地説:“多謝關愛!很好,很好。”有了這番嘉納的表示,使得吳知府大
興奮,悄聲又説:“她還是個詩
,語言不致可憎。”這一説,郭松林越發中意,拱拱手説:“費心,費心,請為我拜覆省帥,説我知情。”到此地步,再多説廢話便不知趣了,吳知府只向小紅鞋説得一聲:“好好伺候!”隨即哈一哈
,倒走着退了出去。
這個一退出去,便另有人走了進來,是個貼身服侍的馬弁,一托盤送來了酒餚點心。那小紅鞋十分機靈,就象在自己家裏一樣,很練自然地幫着他把托盤裏的東西,移到炕几上,然後把明晃晃的一支紅燭也挪了過來。
“總爺,你請吧!這兒給我了。”小紅鞋向那馬弁説,順便付以表示
勞的一笑。
她那副牙生得極好,又白又整齊,襯着一張黑裏俏的臉,格外惹眼,所以這一笑,百媚俱生,害得那個才十八、九歲的馬弁,趕快把個頭低着,轉身退了出去。
小紅鞋便斟了酒,從袖子裏出一塊手絹,擦一擦筷子,回身説道:“郭大人,你請過來喝酒吧!”郭松林一直坐在旁邊,雙眼隨着她扭動的
肢打轉,這時才拋下手中的那本《七俠五義》,一面起身,一面問道:“你怎麼知道我姓郭?”
“這兒誰不知道郭大人的威名呀?”明知是句空泛的恭維話,只因為她也知道“威名”二字,使得郭松林大為高興,心想“詩”之名不假,寒夜寂寞,倒有個可談的人了。
有此一念,愈添酒興,盤腿上炕一坐,喝了口酒説:“看你人倒不俗,怎麼起個名字叫‘小紅鞋’,真正是俚俗不堪!”
“都是人家叫出來的嘛!”小紅鞋作個無奈的表情“你老不歡喜,替我另起個名字好了。”
“好!”郭松林略略一想,就有了主意“把那個‘鞋’字拿掉好了,就叫小紅。‘小紅低唱我吹簫’,不是現成的一個好名字嗎?”
“小紅,小紅!”她低聲唸了兩遍,眉花眼笑地説“真好!
謝謝郭大人,賞我這麼個好名字!”説着就要請安道謝。郭松林不讓她這麼做,順手一拉,使的勁也不怎麼大,小紅就好象站不住腳,一歪身倒在他懷裏。
在郭松林看,是她自己投懷送抱,須得領她的情,乘勢一把攬住她的,另一隻手端起酒杯,問道:“小紅,你是那裏人?”
“西邊,”她説“淄川。”
“原來跟蒲留仙同鄉。”
“你老説的誰呀?”小紅問“説我跟誰同鄉?”
“蒲留仙,蒲松齡你總該知道?”
“沒有聽説過。”她使勁搖着頭。
郭松林也搖搖頭把酒杯放下了。豈有詩而連蒲松齡都不知道的?於是問道:“小紅,你也懂詩?”
“詩呀?”小紅笑道“我那兒懂!”
“那,”郭松林詫異“怎麼説你是‘詩’?”
“你老別聽他們胡謅!”小紅答道“是前年夏天,在濟陽遇上個書呆子,趕考沒有考上,回南遇上漲水,在店裏住了半個月,每天捧着書本兒唸詩,有一天我説了句‘聽你念得有腔有調的,倒好聽,那一天教我也念念。’誰知道那書呆子當真了,一個勁磨着我,要教我念什麼《琵琶行》。這條道兒上,我認識的客人多,拿我取笑,給我安上個詩的名兒。幹我們這一行,出名兒總是好的,就隨他們叫去。還真有些文謅謅的老爺們,指着名兒點我。我可不敢騙你老。”郭松林
然若失,酒興一掃而空,不知不覺把攬着她
的那隻手鬆開了。
小紅不知道他為什麼不高興“你老怎麼不喝酒?”她把酒杯捧到他面前。
“喝不下。”
“你老喝一杯!”小紅用央求的口氣説“賞我個面子。”再要峻拒便煞風景了,郭松林在想,尋歡取樂,原要自己去尋取,便即問道:“你會唱曲不會?”
“我會唱鼓兒詞。可惜忘了帶鼓來了。”小紅略想一想説:“這麼樣,我小聲哼一段給你老下酒。”
“對了,就哼一段兒好了。”於是小紅靠在他肩頭上,小聲唱道:“哄我自家受孤單,你可給人家夜夜做心肝…”
“好!”她剛開口唱了兩句,郭松林便口讚了一聲,打斷了小紅的聲音:“你慢一點,我來想想,這該是閨中婦少,怨責她那
子丈夫的話。倒有點意思,你再往下唱!”這一説,小紅的勁兒來了,坐起身子,斜對着他,一條腿盤坐在炕上,一條腿撐着地,把手絹繞着右手食指,衝着郭松林先道一句白口:“強人呀!”接着便雨打芭蕉似的,一口氣唱:“只説我不好,只説我不賢!不看你那般,只看你這般,沒人打罵你就上天!”接着便是眼一瞪,惡狠狠罵一聲:“強人呀!”卻又忍不住噗哧一聲笑,隨後便又飛媚眼,又害羞地帶着鼻音哼道:“你吱吱呀呀,好不喜歡!”她那發膩的聲音,冶豔入骨的眼波和笑靨,攪得郭松林意亂魂飛,但是他到底不比
無點墨的草包,除了小紅的一切以外,也還能領略非她所有的曲詞,便即問道:“這是誰教你的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