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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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她的意思説了出來,寶鋆不慌不忙地答道:“天津教案,責成曾國藩一個人辦理,反倒易於收功。人多口雜,意見分歧,最容易壞事。以奴才想,就是成林到了任,也不能教他手教案,他只管他的三口通商事宜好了。”説得象有道理,慈禧太后很勉強地點了頭。接着又問起恭王和文祥的病況,文祥是身子虛弱,恭王是痧症為庸醫所誤,錯服了大涼劑,汗閉不出,幾乎一命嗚呼。不過眼前總算已轉危為安,僅須調養而已。
“唉!偏偏就都病了。”慈禧太后自己也是從安德海死後,一直鬧病,這時抬手在太陽上
了兩下,轉臉問慈安太后説:“你有什麼話要問?”慈安太后只有一句話吩咐:“天津的老百姓,也是看洋人蠻不講理,胡亂開槍,才動了公憤。説起來也是義民,得饒人處且饒人!”寶鋆心裏在想,慈安太后對外面的情形,一點都不明白,就算緝兇抵命,法國人也未見得肯善罷甘休,還説“得饒人處且饒人!”跟她沒有什麼好説的,只有敷衍“是!”他這樣回答“奴才等仰體聖心,盡力去辦。”等退出養心殿,立即擬旨,派崇厚充“出使大法國欽差大臣”同時也發佈了成林的任命。一面又發廷寄,獎許曾國藩奏稱的“案中最要關鍵等語,可謂切中事理,要言不煩”催促他早早啓程到天津。
諭旨到時,曾國藩已定了六月初六動身,這幾天他一直在料理他自己的“後事”他已經反覆考慮過,認為豐大業能夠對崇厚和劉傑開槍,現在事情鬧得這麼不堪設想,而法國的水師提督,又是出了名的脾氣壞,那就更可能拔槍相向,果真有此決裂的場面,他不肯象崇厚那樣避走,決定承當。或者洋人的
涉倒辦妥了,天津的老百姓卻又要鬧事,他也決定
身而出,先為洋人當災,免得又起風波。
為此他要留下一篇遺囑,瞞着親人,獨自在燈下寫道:“字諭紀澤、紀鴻兩兒:餘即前赴天津,查辦毆斃洋人,焚燬教堂一案。外人
情兇悍,津民習氣浮囂,俱難和葉。將來構怨興兵,恐致
成大變,餘此行反覆籌思,殊無良策。餘自咸豐三年募勇以來,即自誓效命疆場,今老年病軀,危難之際,斷不肯吝於一死,以自負其初心。恐邂逅及難,而爾等諸事無所秉承,茲略示一二。”以下第一條就寫他自己的“靈柩”由水路運回湖南“沿途謝絕一切,概不收禮。”接下來説他歷年的奏摺和文稿,不可“發刻送人”因為奏摺“可存者絕少”而古文則“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處理了這些事務,便是長篇大論的“遺訓”教子孫不忮不求,克勤克儉,自道
卸兩江總督時,想不到存下兩萬銀子的“養廉”又頗自
於“初帶兵之時,立志不取軍營之錢,以自肥其私,今
差幸不負始願。”最後教子孫以孝友,他是這樣寫的:“孝友為家庭之祥瑞,凡所稱因果報應,他事或不盡驗,獨孝友則立獲吉慶,反之則立獲殃禍,無不驗者。吾早歲久宦京師,於孝養之道多疏,後來輾轉兵間,多獲諸弟之助,而吾毫無裨益於諸弟。餘兄弟姊妹各家,均有田宅之安,大抵皆九弟扶助之力。我身歿之後,爾等事兩叔如父,事叔母如母,視堂兄弟如手足。凡事皆從省嗇,獨待諸叔之家,則處處從厚,待堂兄弟以德業相勸,過失相規,期於彼此有成,為第一要義。”寫完一看,意有未盡,但一時又那裏説得完?只覺得不忮不求的意思,必須説得再透徹些,於是做了兩首五言詩,附在一起,自覺身後家事可以放下了。
放不下的是公事。獨坐沉,果真以身相殉,直隸總督出了缺,一面要辦洋人的
涉,一面要安撫地方,細細想去,還真只有一個李鴻章,可以接替。當然,那時候是不是來得及具“遺折”保薦,大成疑問。但估量情勢,朝廷亦必出之於調李鴻章繼任直督這一途,師弟多年,禍福相共,此時不可不明告心跡,讓他心裏先有個數。
於是他找出李鴻章的來信,作了覆函,表示“臨難不苟免”在自誓以外,亦有期望李鴻章不可退縮的言外之意。寫好加封,驛遞專送正帶領郭松林的人馬,進駐潼關的李鴻章。
等到六月初六從保定動身,八抬大轎,緩緩行去,走了四天才到天津。天津百姓對他如大旱之望雲霓,在西門以外,遠遠就有父老跪香,夾道歡,這些景象,使得曾國藩的心情,益為沉重。天津的情勢,他了解得很透徹,崇厚媚洋過分,大家都認為他“護教”此刻天津人對他的期望,就是一反崇厚的作風,由“護教”而“護民”因而才有這樣的愛戴之忱。
然則,將來對天津百姓如何代呢?曾國藩心想,生死可置度外,榮辱之際要能無動於中,卻是一件難事。此來不但對內對外,都不易安排,而且先要剋制自己,就是件很吃力的事。
接到三口通商大臣衙門駐節,天津的大小官員,都具手本接見。曾國藩一概擋駕,唯一的例外是崇厚。
“地翁!”曾國藩一見便説:“你我有禍同當,有謗同分。”
“是!全要仰仗中堂的德望。”崇厚很快地就動了“這都是地方官平
不能預事防範,養成這樣的禍患!”接下來便滔滔不絕地痛責天津知府張光藻和知縣劉傑,對天津道周家勳自然亦無好
。
崇厚唾沫橫飛地數盡了天津府縣的不是,接着便要求撤換張光藻和劉傑,曾國藩一口拒絕。
“是非尚未分清,府縣究竟失職到如何程度,亦待考查。”他説“而且張光藻素有循聲,是個好官。”
“就是張光藻頑固不化,平辦理民教糾紛,偏見甚深,以致仇教之事,層出不窮。”
“既如此更不宜輕言撤換,否則天津百姓的反,豈不更深?”崇厚語
。停了停問道:“然則中堂此來,總已定下宗旨。
可能見示?”
“當然,當然!”曾國藩屈着手指,説道:“第一,挖眼剖心之説,一定要求個水落石出,才能破惑,不但此案的是非曲直,由此而判,於各省辦理教案,亦有關係;第二,誤傷俄國人,誤毀英、美教堂,要設法分開來辦。在法國人,自然要聯絡俄、英、美諸國,壯其聲勢,我們對症發藥,就是要孤他的勢。”
“高明之至!”崇厚趁機討個輕鬆差使“俄、英、美的涉,請中堂的示,是不是我馬上去辦?”
“甚好,偏勞了!”曾國藩拱拱手説“明天我就‘放告’。”意思是暗示他,地方上的事,不必過問。
但不用放告,已有無數稟狀,遞到行轅,另外還有許多在籍官員,以縉紳的身分,送來條陳説帖。曾國藩不敢輕忽,請幕友們一件一件念給他聽,有的建議憑藉天津百姓的義憤,盡驅洋人出大沽口;有的認為應該聯絡俄、英、美三國,專攻法國;有的痛斥崇厚,請曾國藩上奏嚴劾,以伸民意;還有的大聲疾呼,速調兵勇入衞,以為應敵之師。總而言之一句話:都要跟洋人開仗。
“民氣如此,着實可慮。”曾國藩憂心忡忡地説“我看要出張佈告。”幕友們都不肯輕易發言,因為都覺得這張佈告很難措詞,既不能獎其忠義,又不能責以不是,頗難有兩全之計,倒不如不出為妙。
“中堂!”錢鼎銘提醒他説“醇王六月初一上了個摺子,陳奏‘思患豫防,培植邦本’四條,第一條一開頭就説:‘津民宜加拊循,勿加誅戮,以鼓其奮發之志’,我連也接到京裏的信,指肇事的人,‘捍衞官長,堪稱義民’,清議如此,中堂不可不顧。”
“我寧可得罪於清議,不敢貽憂於君父!”曾國藩的語聲平靜,意志卻顯得極堅決“如今是山雨來的局勢!洋人只講利益,不講是非,兵力愈多,挾制愈甚。今天他在大沽口,只有兩條兵船,凡事還好説話,如果他從別處再調來幾條,有恃無恐,則已有的成議,一定藉故推翻,別生枝節。所以
涉愈早了結愈妙,要想早了結,就不能不自己先壓一壓,才能息事寧人。我這番苦心,亦不求人諒,但求能為國家免禍。
只是,唉!”他搖一搖頭,不肯再説下去了。
“我看這樣,”錢鼎銘提出一個折衷的建議“請中堂再派定幾位承審委員,盡三兩之力,務必先把
拐幼孩,挖眼剖心的真相
清楚,再談其他。”大家也都認為先問案情,後出佈告,措詞的輕重分寸之間,比較有把握,力勸曾國藩接納錢鼎銘的建議,他也就答應了。
在錢鼎銘主持之下,派出候補州縣官當承審委員,事實真相,很快地明瞭了。挖眼剖心之説,純粹是因為不瞭解教堂內部的情形而起的誤會。譬如教堂裏面有堆放雜物的地窖,天津人不知道洋式房屋本有此規制,只拿《水滸》上描寫黑店的情形來比附,以為那就是開膛破肚的地方。至於被“義民”所釋放的一百五十多小孩,傳訊他們的親屬,亦都供稱自願送堂收養,並非拐。
倒是慈仁堂的司事王三和教民安三,確有可疑,但供詞反覆莫衷一是。曾國藩為了怕法國人疑心中國官府鍛鍊成獄,決定先押起來再説,同時親自擬一張佈告,刻印了幾十份,以“欽派太子太保雙眼花翎武英殿大學士直隸總督世襲一等毅勇侯曾”的銜頭,蓋上紫泥關防,實貼城廂內外,通衢鬧區。
佈告中宣佈朝廷懷柔外國,息事安民的本意,對天津“義民”不但沒有一句嘉獎的話,而且看來官腔打得十足:“嚴戒滋事!”這一下天津的紳士百姓,大失所望。他們本就不相信沒有挖眼剖心及拐小孩的事,並對王三和安三的被押監候訊,認為是袒護法國人的表示,再看了這張佈告,越發憤懣驚詫,都説想不到曾侯跟崇厚沒有什麼分別!
消息傳到京中,自不為清議所容,紛紛上疏,都以“民心向背”作立論本,比較平正通達的一派,亦有“和局固宜保全,民心未可稍失”的話,認為應該部署海防,免得萬一決裂無所措手。
這時法、英、美、俄、比、西和普魯士七國駐華公使,已經聯名向總理衙門提出抗議的照會,同時法國與英國的兵船,紛紛集中天津大沽口和山東煙台兩地,形勢極為緊張。而總理衙門夾在洋人與清議之間,左右不敢得罪,唯有采取敷衍的辦法。羅叔亞看着不是路數,親自跑到天津來跟曾國藩直接涉。京裏的空氣不利和談,到了天津更不利,辦叔亞觸目所及,都是仇視的眼光。相反地,亦有媚外的教民,到他那裏去密控哭訴,這一下,羅叔亞的態度便更加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