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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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要嚴辦的宗旨是大家都同意了的,如何辦法?卻有不同的主張。有人以為應該撇開曾國藩,另派欽差查辦;有人以為曾國藩在兩江總督以外,還有大學士的身分,此案應歸他主持。兩宮太后召見軍機,仔細商量結果,決定兼籌幷顧。一方面尊重曾國藩的地位,一方面另派大員到江寧,重新開審。同時為昭大公起見,決定用明發上諭:“馬新貽以總督重臣,突遭此變,案情重大!張文祥所供挾恨各節,暨龍啓沄等指使情事,恐尚有不盡不實;若遽照魁玉等所擬,即正典刑,不足以成信讞,前已有旨,令曾國藩於抵任後,會同嚴訊,務得確情;着再派鄭敦謹馳驛前往江寧,會同曾國藩將全案人證,詳細研鞫,究出實在情形,從嚴懲辦,以伸國法。隨帶司員,着一併馳驛。”鄭敦謹是刑部尚書,湖南長沙人。道光十五年乙未科的翰林,這一榜是名榜,人才濟濟,在咸豐初年,紅極一時。鄭敦謹的官運卻不算太好,翰林散館,當了刑部主事,外放以後,一直調來調去當藩司,但頗有政績。直到同治改元,才內調為京堂,升侍郎、升尚書。刑部尚書他是第二次做,第一次當刑部尚書在三年前,恰好西捻東竄,山西巡撫趙長齡防剿不力,帶兵的藩司陳湜,是曾國荃的姻親,本人喜漁
,部下紀律極壞,慈禧太后得報震怒,大年三十派鄭敦謹出京查辦。結果按查屬實,趙長齡和陳湜得了革職充軍的處分,而鄭敦謹鐵面無私的名聲,也就傳了開來。
因此,上諭發抄,輿論都表示滿意,期待着鄭敦謹也象那次到山西查辦事件一樣,必能將這樁疑案辦得水落石出,河清見魚。
鄭敦謹卻是心情沉重,因為他是湖南人,而江寧是湘軍的天下。但又不願藉詞規避。他已經六十八歲,又是歲暮雨雪載途之際,如果説憚於此行,起碼恤老尊賢的恭王會同情他的處境,然而他終於還是在刑部各司中挑了幾名好手,馳驛出京,徑赴江寧。
一路上歷盡辛苦,走了二十多天才到,到的那天正是除夕,曾國藩把他接到督署去守歲,長談竟夕。這一談,鄭敦謹才深悔此行。因為曾國藩説了實話,御外必先安內,天津教案剛剛結束,洋人不盡滿意,如果再出什麼變故,那是授人以隙,倘或第二次開釁,洋人決不會象這一次似的,雷聲大、雨點小,所以明知有指使的人,為保全大局,不宜追究。
曾國藩與鄭敦謹不但是同鄉,而且都是道光十四年湖南鄉試的舉人。鄭敦謹闈聯捷,第二年就成了進士,曾國藩則道光十五年正科、十六年恩科,連番失利,到十八年戊戌科才得如願以償。所以論科名,鄭敦謹雖是前輩,亦是同年,
情一向深厚,但論到公事,各有作為。鄭敦謹清勤自矢,執法錚錚,張光藻和劉傑第一次解
刑部治罪,被拒絕收受,就是他的主張。誰知迫於朝命,終於還是辦了罪。多少年來的規矩,或是內閣會議、或是吏部議處、或是刑部治罪,復奏時一定擬得重,留待旨意減輕,以示開恩。張光藻和劉傑原擬革職發往軍台效力,已經過分,而兩宮太后聽了寶鋆、崇厚的話,以張、劉二人“私往順德、密雲逗留,藐玩法令”的理由,再加重罪名改為充軍黑龍江。
為此,鄭敦謹耿耿於懷,這時聽了曾國藩意見,越覺得滿懷抑鬱難宣,不由得就發了牢騷。
“不該辦的非辦不可,該辦的卻又不能辦。”他説“讀書六十年,真不知何以為懷!”曾國藩的牢騷更多,但養氣的功夫,他比鄭敦謹來得到家,所以不動聲地答道:“相忍為國而已!”能忍是一回事,辦案又是一回事。鄭敦謹那個年過得很不是滋味,大年初一還好,年初二一早,馬新貽的胞弟,浙江候補知縣馬新祐,領了他的過繼給馬新貽的兒子毓楨,跪在欽差大臣的行轅門口,放聲痛哭,請求伸冤。好不容易給勸了回去,接着便是袁保慶來拜,鄭敦謹跟他的叔叔袁甲三是會試同年,所以袁保慶稱他“老世叔”為他指出張文祥供詞中,種種不合情理的疑竇,要求嚴辦。袁保慶向來心直口快,對曾國藩和魁玉都有批評,張之萬更為他隱隱約約指責得一文不值。江蘇巡撫丁
昌丁憂開缺,張之萬奏旨接任,朝命一到,忙不迭地趕往蘇州,催丁
昌
卸,膽小怕事到如此,頗為袁保慶所譏評。
“還有人居然在馬制軍被難之後出告示,説‘總督家難,無與外人之事。’老世叔請想,疆臣被刺,怎能説是‘家難’?”鄭敦謹也聽説過這件事,出告示的人就是梅啓照。
“這當然是失言!”他説“我奏旨跟滌相會辦此案,凡事亦不能擅專。等稍停幾,我再約諸公細談。”過了初五,鄭敦謹會同曾國藩約集江寧的司、道、府、縣會談案情,別人都不講話,只有孫衣言侃侃而談,説指使的人倘能逍遙法外,則天下將無畏懼之心,又何事不可為?所以這一案辦得徹底不徹底,對世道人心,關係極大。又説,民間謠諑紛傳,上海戲園中甚至編了“張文祥刺馬”這麼一出新戲開演,明明是誣衊馬新貽的荒唐不經之談,而竟有朝中大臣,信以為真,做一首詩,説什麼“羣公章奏分明在,不及歌場獨寫真”馬新貽含冤而死,復蒙重謗,天下不平之事,那裏還有過於這一案的?
上海丹桂茶園編演“刺馬”新戲,轟動一時,連遠在安慶的安徽巡撫英翰,都有所聞,特為諮請上海道塗宗瀛查,以及孫衣言所提到的那兩句詩,鄭敦謹無不知道。那首詩出於喬松年的手筆,鄭敦謹跟他雖是同年,也覺得他做這樣的詩,實在有傷忠厚。
不過喬松年家世富饒,雖做過大官,不絝褲的習氣,養尊處優,深居簡出,跟恭王是倡和的朋友,一時覓不着詩材,信口開河,不足為奇。所以鄭敦謹這樣答道:“喬鶴儕的話理他幹什麼?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馬端愍的清譽,總有洗刷的一天。”曾國藩也深深點頭,用馬新貽的諡來譬解:“端愍之端,即是定評。至於民間好奇的
言,事定自然平息,此時倒不必亟亟於去闢它!等定讞以後,我自然要替馬端愍表揚。”鄭、曾二人作此表示,使得孫衣言的氣平了些。當時決定正月初七開審,照例由首縣辦差,定製了簇新的刑具,送到欽差行轅,就在二廳上佈置公堂,一共設了五個座位,除去鄭敦謹和隨帶的兩名司員以外,另外兩個座位是孫衣言和袁保慶的。
這是那兩名司員想出來的主意,因為此案的結果,已經可以預見,怕他們兩人將來不服,會説閒話,甚至策動言官奏劾,別生枝節,所以建議鄭敦謹用欽差大臣的身分,委札孫衣言、袁保慶參與會審。
接到委札,孫衣言特為去看袁保慶,要商量如何利用這個機會,追出實情。袁保慶因為曾國藩接任後,仍舊被委為營務處總辦,公事極忙,經常在各營視察。替他料理門户的是他過繼的一個兒子,名叫世凱,字庭。袁世凱這時才十三歲,矮矮胖胖,因為常騎馬的緣故,長了一雙“裏八字”的羅圈腿,貌雖不揚,腦筋極好,已
盡童騃之態,很整個成年的樣子,凡有客來,如果袁保慶不在家,都歸他接待。
“庭!”孫衣言把手裏的公事揚了揚“令尊也接到委札了吧?”
“是!今天一早到的。”袁世凱答道:“家父昨天下午到六合查案去了,委札還不曾過目。”
“你拆開看了沒有?”
“看了。怕是緊要公事,好專差稟告家父。”
“令尊什麼時候回來?”
“臨走代,今天下午一定回來,正趕得上明天開審。”
“我要跟令尊好好談一談。奉委會審的,就是我們兩個人。”孫衣言説“此案不平的人極多,無奈不在其位,不謀其政,要想講話也無從講起。所以我們兩個人的責任特重,等於要為所有不平的人代言。等令尊回府,請你先把我的意思轉達,今天晚上我在舍間專候,或是令尊見訪,或是給我一個信,我再來。無論如何要見一面。”
“是!老伯的吩咐,我一定告訴家父。不過…,”袁世凱笑了笑又説“我想放肆説一句,不曉得老伯容不容我説?”
“説!説!你常多妙悟,我要請教。”
“不敢當!”袁世凱從容答道“我勸老伯不必重視其事,更不必有所期望。照我看,鄭欽差不過拿這委札人的嘴巴而已!”幾句話把孫衣言説得愣在那裏,作聲不得。好半晌才用無窮
慨的聲音説道:“我的見識竟不如你!不過…。”他把下面的那句話嚥住了,原來是想説:欽差的用心,連個童子都欺不住,何能欺天下人?
“老伯是當局者,總之,是太熱心的緣故。”袁世凱老氣橫秋地説“我勸老伯大可辭掉這個差使。”
“這也是一法,但不免示弱。”孫衣言很堅決地説:“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我不辭,我要爭!”這種擇善固執的態度,袁世凱再聰明亦不能瞭解,而袁保慶是瞭解的,當夜去回拜孫衣言,表示也要據理力爭。
第二天一早,欽差行轅外,聚集了好些百姓,有些純然是來看熱鬧,有些則是來替張文祥“助威”的。當然,欽差大臣奉旨審問如同大逆的要犯,跟地方官審理案件不同,警戒嚴密,不得觀審,百姓只能在一府兩縣差役的彈壓之下,遠遠站在照牆邊張望。
此外從欽差行轅到上元縣衙門,一路也有百姓在等着張文祥。他一直被寄押在上元縣監獄,獨住一間死刑重犯的牢房,但睡的高鋪,吃的葷腥,有個相好,釣魚巷的土娼小金子,偶爾還能進去“探探監”所以養得白白胖胖,氣很好。這天一早,扎束停當,飽餐一頓,然後上了手銬,在重重警戒之下,被押到欽差行轅。看到夾道圍觀的人羣,不由得滿臉得意,看的人也很過癮,覺得張文祥為兄報仇,不但義氣,而且視死如歸,頗有英雄氣概,恰恰符合想象中的俠義男兒的模樣。
孫衣言和袁保慶是早就到了,在花廳裏陪着鄭敦謹閒談,談的是天津教案。正在相與嘆,國勢太弱,難御外侮之際,督署派來當差的武巡捕來報,説張文祥已經解到,請欽差升堂。
等坐了堂把張文祥帶了上來,鄭敦謹看他一臉既兇且狡的神,心裏便有警惕,所以問話極其謹慎,而張文祥其滑無比,遇到緊要關頭,總是閃避不答。那兩名司員因為已經得到指示,也是採取敷衍的態度,一句來一句去,問是問得很熱鬧,卻非問在要害上面。
於是袁保慶開口了,他是問起一通奇異的文件。在馬新貽被刺以前幾天,督署接到一封標明緊急機密的公事,封套上自然蓋着大印,但印文模糊,不知是那個衙門所發?打開來一看,裏面是一張畫,畫的一匹死馬,文案上趕緊叫人逮捕那投文的人,卻已不知去向。這張意示警告的畫,究竟是誰的玄虛?袁保慶要問的就是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