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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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稽察弘德殿”是醇王的差使,因此,遇到兩宮太后垂詢書房功課,恭王總覺得不便多説,只拿眼看着李鴻藻,示意他答奏。
李鴻藻是為皇帝辯護的時候居多,不過説話得有分寸,既不能痛切陳詞,便只有引咎自責。
“按説,皇帝是六歲開蒙,到現在整整十年了。十六歲中舉的都多得很,皇帝怕連‘進學’都不能夠。”慈禧太后停了一下又説:“你們總説‘腹有詩書氣自華’,看皇帝那樣,幾乎連句整話都不會説。讀了十年的書,四位師傅教着,就學成這樣子嗎?”
“兩宮太后聖明!”李鴻藻答道:“皇上天資過人,卻不宜束縛過甚。臣等內心慚惶,莫可名狀,唯有苦苦諫勸。好在天也涼了,目前書房是‘整功課’,臣等盡力輔導。伏望兩位皇太后,對皇上也別得太緊。”
“天天,還是不肯用功,不
可就更不得了。”慈禧太后又説“別的都還在其次,不能講折,就是看不懂摺子,試問,那一年才能親政?”照她的意思,似乎垂簾訓政,着實還要幾年。也許這就是慈禧太后的本心,但也是有隙可乘。如果皇帝婚後還不能親政,言官一定會糾參師傅,十年辛苦,倘或落這樣一個結局,那可是太令人不甘心了。
為此,李鴻藻為皇帝授讀“越有聲”無奈皇帝不是報以嘻笑,便是鬧意氣,令人無可措手。
因為慈禧太后曾説過,皇帝連“大學之道,在明明德”都背不出來,李鴻藻覺得這話未免過分,皇帝講奏摺有囫圇棗的地方,作論時好時壞,往往通篇氣勢,不能貫串,作詩要看詩題,寫景抒情,常有好句,鬚髮揮義理的題目,不免陳腐,甚至不知所云。拿這些歸咎於師傅未曾盡心教導,猶有可説,説是《大學》都背不出來,不免離譜,令人不能甘服。
因此,李鴻藻挑了一天,打算為皇帝温習《論語》。這是他為皇帝在熱河“避暑山莊”開蒙的一本書。當時皇帝只有六歲,念來琅琅上口,曾邀得先皇喜動顏,連聲嘉許。倏忽十年,應該愈益
,所以先拿這本書作個試驗。
“皇上近來讀《宋史》,總記得趙普在家常唸的那本書吧?”
“不是説他‘半部論語治天下’嗎?”
“是!《論語》。”李鴻藻從容説道:“‘温故而知新’,臣請皇上默誦一章。”皇帝一聽這話,便喊:“小李!”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越發得勢,儼然是大總管的派頭,經常伺候皇帝上了書房,便溜到茶房裏去休息,所以此時是一個姓崔的太監,進殿伺候。
“小李呢?”皇帝不高興地問。
“皇上且莫問小李。”李鴻藻對崔太監説:“取《論語》來!”
“是!”崔太監輕聲答應,從書架上把一函《論語》取了來,略略拂拭灰塵,打開封套,把其中的兩本書放在李鴻藻面前。
隨手一翻,是《為政》篇,李鴻藻便指定背這一篇。皇帝茫然不知,就象提起兒時的遊伴那樣,説是怎麼樣的一個小太監,他可以記得起,若問某人是什麼樣子,皇帝就本無從置答了。
“子曰…,子曰…,”皇帝期期艾艾地,一個字都想不起,甚至提他一個頭,亦都無用。
這一下,李鴻藻的傷心、失望和自愧,並作一副熱淚,得滿臉都是。
這是皇帝第二次看見師傅哭,第一次是倭仁為恭王所擠,奏請兩宮太后派他在總理衙門行走,固辭不獲,在授讀時,不知怎麼,忽然悲從中來,老淚縱橫,把皇帝嚇一大跳,不知他為何傷心。但這一次李師傅的哭,皇帝卻是瞭解的,內心愧悔,要想一兩句話來安,卻不知如何措詞?同時也恨自己,何以開蒙時就唸過的書,會肯不出來?因而悄悄把那本《論語》移了過來,要看個究竟。
一眼看到“君子不器”那句話,皇帝突有靈:“師傅!
這句話怎麼講?”李鴻藻擦一擦眼淚,定睛細看,只見皇帝一隻手掩在書上,把“器”字下面那兩個“口”字遮住,成了“君子不哭”四字,不由得破涕為笑,差一點沒有罵出來:淘氣!
“皇上聰明天縱,上兩宮,下
萬姓,只在今
痛下決心!”皇帝對這位啓蒙的師傅,別有一分敬憚之意,當時便在詞
中表示了“受教”的意思。李鴻藻退出弘德殿又把小李找了來,一面威嚇,一面安撫,恩威並用的目的,是要責成他想法子阻勸皇帝,玩心不可太重.把
神都放在書本上。
自從張文亮因病告退以後,小李在皇帝左右的地位,顯得更重要了。他雖一心只打算着討皇帝的歡心,但近來慈禧太后為了皇帝的功課不好,一再遷怒到“跟皇帝的人”捱罵是常事,吃板子也快有分了,於今李師傅又提出嚴重警告,裏外夾攻,不能等閒視之,所以就在這天晚上,跪在皇帝面前,苦苦哀求。
“萬歲就算體恤奴才,下功夫把那幾篇書背了它,只要萬歲爺咬一咬牙發個狠,奴才們的
子就好過了。”
“扯淡!”皇帝不悦“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也不知道?一早上書房,回來有‘引見’的召見,該那兒行禮的行禮,午正又上書房,讀滿書,温書,講摺子,總得到申時過後才能完事。一回宮又要視膳。整天忙得個臭要死,還嫌這嫌那!如今索
連你都來教訓我了!”説着,便是一腳踹了過去。
小李被踹倒了又爬起來,依然跪在皇帝跟前“萬歲爺的苦楚,奴才怎麼不知道?”他説“聖母皇太后萬壽快到了,好歹把這幾天敷衍過去,兩位皇太后誇獎萬歲爺,奴才也有面子,奴才情願此刻捱打捱罵,不願意看聖母皇太后責備萬歲爺!”這兩句話把皇帝説得萬般無奈,嘆口氣説:“光是背了書也沒有用,要逢三逢八能敷衍得過去才行。”逢三逢八是作文的
子,一論一詩,由翁同龢出題和批改。詩倒還好,寫景抒情的題目,跟皇帝的
情對路,作論就很難説了,不是空空泛泛,沒個着手之處,就有堯天舜
,典故太多,無法安排。小李也知道,三八之期就是皇帝受熬煎的
子,這時忽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便悄悄説道:“聽説翁師傅出的題目,都是頭一天想好了,寫在紙片兒上,夾在書裏,書是由他的聽差拿着,奴才想法子把題目早一點兒
出來,萬歲爺也好有個準備。”
“這…,”皇帝有點心動,但終於斷然決然地拒絕:“那怎麼可以!這不就象翰詹大考舞弊一樣嗎?不行,還是我當場現做。”
“那就再好都沒有了。”小李非常見機“師傅們都誇萬歲爺聰明,只要把心靜下來,什麼事不管,專心對付,一定對付得下來!”裏裏外外都是勵之聲,把皇帝
得無可逃避,只有照小李的説法“咬一咬牙發個狠”專心去啃書本。
説也奇怪,只一轉念間,難的不覺得難,容易的覺得更容易。這天翁同龢出了一個論題,叫做“禹疏儀狄”那是出在《戰國策》上的典故:“昔者帝女令儀狄作酒而美,進之禹,禹飲而甘之;絕旨酒曰:後世必有以酒亡其國者。’”題旨極其明白。皇帝靜一靜心,先把古來以酒亡國的帝皇一個個想下來,等想到東漢靈帝,意思便很多了,不必再往下想。
材料夠了,只看如何安排?這時便想到了《帝鑑圖説》中每一篇所附的論贊,這本書有畫有故事,皇帝從小就喜歡,也背得很,把其中談到好酒誤國的幾篇,檢出來看了一下,掩卷細思,很快地有了第一段的意思。就這樣邊想邊做,一段五百字的論文,不過一個多時辰,就
稿了。
窗課到翁同龢那裏,一看便覺驚奇。因為一開頭便覺不凡:“夫旨酒者天之美祿”
貶先揚,不但蓄勢,且有曲折,而“天之美祿”這四個字,亦有來歷,出於《宋史》,是宋太祖對王審琦所説的話,皇帝能引史傳成語,雖用典故,卻如白描,見得學力確有長進,翁同龢非常高興。看完這篇“禹疏儀狄”果然文氣暢順,曲折有致,便密密地加了圈,又寫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