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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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心想,內務府的那班人疲頑不化,五月底因為御史的參奏,將明善的兒子,內務府堂郎中文錫,撤去一切差使,這樣的嚴譴,不足以儆戒其餘,如果遇事寬大,此輩小人,越發肆無忌憚。無論如何宜嚴不宜寬!
因此,他不覺得慈安太后的話,句句可聽。但自有知識以來,就不曾違拗過她的意思?所以心不以為然,口中卻仍很馴順地答應。而心裏不免有所慨,做皇帝實在也很難,無法全照書上的話行事,種種牽掣,不能不委屈自己,這些苦衷都是局外人所不能瞭解的。
“還有你娘那裏,”慈安太后又説“辛苦了多少年,真不容易!你總要多哄哄她才是。”聽到這話,皇帝又有無限的委屈。從殺了小安子以後,便有閒話,説皇帝不孝順生母,這些話傳來傳去,終於傳到了他耳朵裏,為此跟小李大發了一頓脾氣。及至今年選後,鳳秀的女兒不能正位中宮,這些謠言便越傳越盛,甚至有個通政副使王維珍,居然上奏,説什麼“先意承志,幾諫不違;孝思維則,基諸宮廷”意外之意,彷彿皇帝真個不孝。當時便想治他的罪,也是因為慈安太后寬大,只部嚴議,罷了王維珍的官,猶不解恨。現在聽慈安太后這樣措詞,隨即答道:“只要能讓兩位皇額娘高興的事,兒子説什麼也要辦到。不過,我可真不知道怎麼樣才能哄得我娘高興?”慈安太后默然。不提不覺得,一提起來,想一想,皇帝也真為難。除非不管對不對,事事聽從,慈禧太后才會高興。無奈這是辦不到的事,她想掌權,難道就一輩子垂簾,不讓皇帝親政?
於是她只好這樣答道:“兒子哄娘,無非多去看看,陪着説説話,逗個樂子什麼的。你多到長宮走走,你娘自然就高興了!”提到這一層,皇帝不免內愧。他自己知道,從小到今,在慈安太后這裏的時候,一直比在慈禧太后那裏來得多,雖然他有他的理由,但這個理由跟人説不明白,他也不願説:慈禧太后一直看不起兒子!在她眼前,不是受一頓數落,就是聽一頓教訓,令人不敢親近。
這個理由跟慈安太后是可以説的,可是這不是分辯自己錯了沒有的時候。現在是講孝順,順者為孝,既然慈安太后這麼説,就照着辦好了。
於是,他站起身來説:“我這會兒就到長宮去。”
“對了!”慈安太后欣然地“你先去,一會兒我也去看看你娘。”一到長宮請過了安,皇帝把這天召見軍機的情形,都説了給慈禧太后聽。談到一半,慈安太后也來了。恰好內務府送來了粵海關監督崇禮進貢的大婚賀禮,於是兩宮太后將那些多半來自西洋的奇巧珍玩,細細欣賞了一番,重拾話題,忽然談到了在熱河的往事。
“當時也不承望能有今天!”慈禧太后摸着額上的皺紋,不勝慨地説“一晃眼的工夫,明年又該是酉年了!”
“這十一年,經了多少大事!”慈安太后是欣多於
嘆“如今可以息一息了!”説的人只是直抒
想,聽的人卻彷彿覺得弦外有音,慈禧太后認為慈安太后是在勸她拋卻一切,頤養天年。想到慈寧宮,她就覺得厭惡,那是歷朝太后養老的地方,一瓶一幾,永遠不動,服侍的太監也是所謂“老成人”不是駝着背,就是邁不動步。人不老,一住進那地方也就老了!
眼中恍然如見的,是這樣衰朽遲滯的景象,鼻中也似乎聞到了陳腐惡濁的氣息,慈禧太后忍不住大搖其頭。在慈安太后和皇帝看,這自然是不以“息一息”的話為然。
那該怎麼説呢?皇帝不敢説,慈安太后卻不能不説“你也看開一點兒吧!”她的話很率直“了這麼多年的心還不覺得苦?
心的人,最容易見老!”讓慈禧太后覺得不中聽的是最後一句話,難道自己真的看起來老了?當時就恨不得拿面鏡子來照一照。
“趁這幾年,還沒有到七老八十,牙齒沒有掉,路也還走得動,能吃多吃一點兒,能逛多逛一逛,好好兒享幾年清福吧!”這幾句話,殷殷相勸的意思就很明顯了。慈禧太后不覺啞然失笑“咱們往後的子,就跟那些旗下老太太一樣了!”她説“成天叼個短煙袋,戴上老花眼鏡抹紙牌,從早到晚,在炕上一晃就是一整天。”
“那也沒有什麼不好。”慈安太后説“我倒是願意過那種清閒太平的歲月。”
“也要能太平才行!”慈禧太后説到這裏,便望着皇帝:“以後就指望你了!阿瑪説你天生有福氣,必是個太平天子。”這兩句話又似期許,又似譏嘲,反正皇帝聽來,覺得不是味兒,趕緊跪下答道:“不管怎麼樣,兒子總得求兩位皇額娘,時時教導,刻刻訓誨!”
“兒大不由娘!你這麼説,我這麼聽,將來看你自己吧!”
“你啊!”慈安太后是存着極力為他們母子拉攏的心,所以接着慈禧太后的話,告誡皇帝:“總要記着,有今天這個局面,多虧得你娘!許多委屈苦楚,只怕你未必知道。”
“是。”皇帝很恭敬地答道:“兒子不敢忘記。”
“説皇帝未必知道,倒是真的。”慈禧太后對慈安太后説“大小臣工,自然更加不知道了!現在皇帝長大成人,立後親政,咱們姊妹倆,總算對得起先帝,對天下後世,也有了代。我想,得找個
子,召見六部九卿、翰詹科道,把先帝賓天到如今的苦心委屈,跟大家説一説。姐姐,你看呢?”
“好呀!”
“不過,”慈禧太后忽然又生了一種意“養心殿地方不夠大。”
“那就另外找地方。”慈安太后毫不遲疑地回答。
於是,隔不了幾天,在召集惇王等近支親貴“曲宴”以前,慈禧太后説了這番意思,大家都表示應該這麼辦。
“在那兒召見呢?養心殿地方不夠大…。”剛説到這裏,恭王霍地站起身來,響亮地答一聲:“喳!”打斷了慈禧太后的話,他才接下去説:“慈寧宮是太后的地方。”這是恭王機警過人,看透了慈禧太后的用意,是想御乾清宮召見臣工。乾清宮是內廷正衙,向無皇后或皇太后臨御的道理,兩宮太后雖以天津教案,曾在乾清宮題名“温室”的東暖閣召集過御前會議,但偏而不正,又當別論。倘或世祖親題“正大光明”匾額的正殿,得由皇太后臨御,那是大違祖制之事。垂簾聽政是不得已的措施,當時那曾引起絕大風波,如今皇帝即將親政,皇太后如果還有此僭越禮制,違反成憲的舉動,惹起朝野的糾諫譏評,還是小事,萬一皇太后的權力由此開始擴張,以懿旨干涉政務,所關不細!將來推原論始,責有所歸,自己以懿親當國,不能適時諫阻,成了大清朝的萬世罪人,這千古罵名,承受不起,所以不等慈禧太后説出口來,他先就頭一攔。
果然,慈禧太后確是那樣的想法。讓恭王這一説,封住了口,無法再提臨御乾清宮正大光明殿的話,即時意興闌珊,不想開口。
秋風一起,宮裏上上下下,神格外抖擻。慈禧太后親手用硃筆圈定禮部尚書靈桂、侍郎徐桐為“大徵禮”的正副使,討個“桂子桐孫”的吉利口採。
“大徵”就是六禮中的“納徵”該下聘禮。子是在八月十八,聘禮由內務府預備,照康熙年間的規矩,是二百兩黃金,一萬兩白銀;金銀茶筒、銀盃;一千匹貢緞;另外是二十匹配備了鞍轡的駿馬。聘禮並不算重,但天家富貴,不在錢財上計算,光是那一萬兩銀子,便是户部銀庫的爐房中特鑄的,五十兩一個的大元寶,凸出龍鳳花紋,銀光閃閃,映
生輝。二十匹駿馬也是一
純白,是古代天子駕車的所謂“醇駟”大小一樣,配上簇新的皮鞍,雪亮的“銅活”黃弦繮襯着馬脖子下面一朵極大的紅纓,
彩極其鮮明。為這二十匹馬,上駟院報銷了八萬銀子,還花了三個月的工夫,把馬匹調教得十分聽話,不驚不嘶,昂首從容,步子不但踩得整整齊齊,而且還能配合鼓吹的點子。光是這個馬隊,就把六七十歲的老頭子,看得不住點頭,説是“活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趟見!”此外還有賜皇后祖父、父母、兄弟的金銀衣物,也隨着聘禮一起送去。到了後邸,皇后的尊親兄弟,早已候在大門外。賽尚阿從立後第二天出面上謝恩摺子,碰了釘子以後,已經知道自己有三件無論如何及不上兒子的事,一是狀元的頭銜;二是承恩公的爵位;三是上三旗的身分,所以這天很知趣,讓崇綺領頭,自己跪在兒子肩下。
等把持節的正使、副使入大門,正廳前面還有班人在跪接,那是崇綺的夫人瓜爾佳氏和她的小姑子、兒媳婦。皇后卻不在其內,要到納徵的時候,方始
面。
“大徵”的禮節,當然隆重,但以辦喜事的緣故,自然不會太嚴肅,趁安排聘禮的當兒,靈桂和徐桐先向崇綺道賀。
在他們寒暄的那片刻,大徵的儀物聘禮,已經安設停當,正中一張桌子,供奉着朱緞金字的制敕和使臣的龍節。左右兩張長桌,一張空着,一張陳設儀物,二十匹駿馬,則如朝儀的“仗馬”一般,在院子裏相向而站,帖然不動。
於是皇后出臨了,從皇帝親授如意,立為皇后,鼓吹送回家的那一天起,阿魯特氏與她的祖父、父母、兄嫂,便廢絕了家人之禮。首先是一家人都跪在大門外接,而她便須擺出皇后的身分,對跪着的父母決不能照樣回禮,至多點一點頭。等進入大門,隨即奉入正室,獨住五開間的二廳,同時內有宮女貼身伺候,外有乾清宮班上的侍衞守門,稽查門
,極其嚴厲,尤其是年輕男子,不論是怎麼樣的至親,都難進門。所以這半年多來,崇綺家除了祭祀吃
以外,平
幾乎六親皆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