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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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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離大婚吉期,只有一個多月,京城裏自乾隆五十五年高宗八旬萬壽以來,有八十年沒有這麼熱鬧過了。有些是象彭玉麟那樣,奉準陛見,兼賀大婚的地方大僚;有些是解送貢品或者勾當“傳辦事件”的差官;有些是趁捐例大開,特為進京“投供”順便觀光找門路的捐班官兒;有些是想抓住機會來做一筆好生意的買賣人;有些是什麼也不為,只為趕上百年難遇的皇帝大婚,來看熱鬧。因此,大小客棧、會館、廟宇,凡可以寄宿的地方,無不滿坑滿谷。

但是,也有逃難來的人。直隸在前一年就鬧水災,災區之廣,為數十年所未有,朝廷特意降旨各省勸捐,光是杭州的富商胡雪巖,就捐了棉衣一萬件。直隸總督李鴻章一面辦賑濟,一面請款動工,整治永定河,已經奏報“全河兩岸堤埝,均已培補堅厚”照例辦“保案”嘉獎出力人員。那知夏末秋初,幾番風雨,永定河北岸竟致潰決,保定、天津所屬州縣,亦都發了大水。沒有水的地方又鬧蝗蟲,然而這不能象上年那樣,可以請賑,因為事情一鬧開來,必要追究決河的責任,便只好儘量壓着。於是苦了災民,無可奈何,四出逃難,就有逃到京師來乞食的。

偏偏清苑縣地方的麥子長得特別好,一棵麥上有二個穗,這稱為“麥秀兩歧”算是祥瑞。李鴻章想拿它來抵消永定河的水災,特為撿了“瑞麥”的樣品,專折入奏,這一下惱了一個御史邊寶泉,教李鴻章討了好大一個沒趣。

邊寶泉是漢軍,屬鑲紅旗,他是崇禎十五年當陝西米脂縣令,以掘李自成祖墳出名的邊大綏的後裔。同治二年恩科的翰林,他的同年中,張之、黃體芳都是議論風發,以骨鯁之士自名的人,對李鴻章的不滿,由來已非一。但翰林如不補“講起注官”不能直接上奏言事,邊寶泉則是恰好補上了浙江道監察御史,名正言順的言官,便由他出面來糾彈李鴻章。

這篇奏疏,經過好幾個文名極盛的紅翰林,字斟句酌,文字不深而意思深,所以一到皇帝手裏,立刻就被它引住了。一開頭“祥瑞之説,盛世不言,即‘豐年為瑞’一語,亦謂年穀順成,民安其業,以是為瑞耳!未聞水旱頻仍,民生凋敝之餘而猶復陳嘉祥、談瑞應者也!”就讓皇帝口讚道:“説得實在!”再看下去是引證史實説麥子一莖兩歧甚至七、八歧,不足為奇,北宋政和二年,就有這樣的事。皇帝心想,政和是亡國之君宋徽宗的年號,照此説來,麥秀兩歧,算什麼祥瑞?於是又不知不覺地説了句:“豈有此理!”接着便喊:“小李,你查一查今年的‘縉紳’,邊寶泉是什麼地方人?”小李查過答道:“是漢軍鑲紅旗。”

“他從小住在什麼地方?”皇帝指着奏摺念道:“臣少居鄉里,每見麥非甚歉,雙歧往往有之。’這‘少居鄉里’是那兒啊?”小李大為作難,但是他有急智,略想一想隨即答道:“不是山東,就是直隸。反正決不是江南。”

“你怎麼知道?”

“江南不出麥子。”

“説得有理。”皇帝表示滿意,把視線仍舊回到奏摺上。

這下面又是引經據典,説馬端臨的《文獻通考》,舉歷代祥瑞,統稱為“物異”祥瑞尚且稱為異,現在“以恆有無異之物而以為祥,可乎?”接着便談到直隸的水災,在“雙歧之祥,抑又何取”這一問之後,説直隸州縣“逢諛諂,摭拾微物,妄事揄揚”李鴻章對“此等庸劣官紳,宜明曉以物理之常,不足為異,絕其合之私,豈可侈為嘉祥,據以入告?”憂慮“此端一開,地方官相率效尤,務為粉飾,弊有不可勝言者!”因此“請旨訓飭,庶各省有所儆惕,不致長浮誇而荒實政。”此外又附了個夾片,請求撤消永定河合龍的“保案”皇帝一看,毫不遲疑地提起硃筆,便待批准。

“萬歲爺!”小李突然跪下説道:“奴才有話!”皇帝詫異,擱下筆很嚴厲地説:“你有什麼話?你可少管我批奏摺!”

“奴才那兒敢!”小李膝行兩步,靠近皇帝,低聲説道:“前兒慈安太后把奴才找了去,叫奴才得便跟萬歲爺回,奏摺該怎麼批,最好先跟慈禧太后回明瞭再辦。”皇帝不響,面慢慢陰沉了。小李自然瞭解他的心情,早想好了一句話,可以安皇帝。

“萬歲爺再忍一忍,反正最多不過半年工夫。”半年以後,也就是同治十二年,皇帝便可以親政了。大婚和親政兩件大事,在皇帝就象讀書人的“大登科和小登科”是一生得意之時。但對慈禧太后來説,真叫是“沒興一齊來”!

為了皇帝選立阿魯特氏為後,慈禧太后傷透了心,倘或純粹出於皇帝的意思,還可以容忍,最讓她痛心的是,皇帝竟聽從慈安太后的指示。十月懷胎親生的兒子,心向外人,在她看,這就是反叛!而有苦難言,更是氣上加氣,唯有向親信的宮女吐委屈:“我一生好強,偏偏自己兒子不替我爭氣!”爭氣不爭氣,到底還只是心裏的覺,看開些也就算了。撇下珠簾,還大政,赤手空“權”那才是慈禧太后最煩心的事。一想到皇帝親政,她就會想到小安子被殺,皇帝不孝,未曾親政時就有這樣公然與自己作對的舉動,一旦獨掌大權,還不是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一朝天子一朝臣”嘉慶親政殺和珅;先帝接位抄穆彰阿的家;都不知什麼叫“仰體親心”然而那是乾隆和道光身後的事,口眼一閉,什麼都丟開,不知道倒也罷了。此刻自己還在,倘或皇帝不顧一切,譬如拿吳棠來“開刀”叫自己的面子怎麼下得去?那時皇帝只聽“東邊”的話,所作所為都不合自己的意,一天到晚盡生氣,這子又怎麼過得下去?

為此,自到夏,慈禧太后經常鬧肝氣,不能視朝。入秋以後好了一陣,最近又覺得神倦怠,百事煩憂,索躲懶,隨皇帝自己搞去。

然而慈禧太后實在是多心,慈安太后為了殺安德海及立後這兩件事,一直耿耿不安。皇帝也常懷着疚歉,所以此時聽小李提出慈安太后的勸告,心裏雖不以為然,卻絕無違背的意思,立刻就拿着奏摺,到長宮去請示。

“言官的話,説得對自然要聽,督撫也不能不給面子。”慈禧太后帶點牢騷的意味“你總要想想,怎麼才能有今天的局面?咱們是逃難逃到熱河的!曾國藩一死,人才更要珍惜。如今辦洋務,內裏是文祥、沈桂芬,外頭就靠李鴻章。有些話總署不便説,全虧李鴻章跟人家軟磨硬頂,你不能叫他丟面子,在洋人面前也不好看!”

“是。”皇帝答道:“兒子先跟六叔商量。”

“對了!象這些摺子最好議。”於是當天就把邊寶泉的摺子了下去,第二天奉侍慈安太后召見軍機,第一件事也就是談這個摺子。

“保案當然要撤消。”恭王説“至於不言祥瑞,下一道明發,通飭各省就是了。”

“永定河決口怎麼説?”皇帝問道“何以不見李鴻章奏報。”恭王心想,一奏就要辦賑,户部又得為難,大婚費用,超支甚巨,再要發部款辦賑,實在力有未及。所以不奏也就裝糊塗了。只是這話不便照實陳奏,只好這樣答道:“那應該讓李鴻章查報。”

“這才是正辦。讓他趕快據實具奏。”接下來是談內務府與户部的一件糾紛,從大婚典禮開始籌備之起,內務府就成了一個填不滿的貪壑,差不多萬事齊備了,還想出花樣來要一百四十萬兩銀子。管事的內務府大臣崇綸、明善、佑都直接、間接在慈禧太后面前説得上話,恭王與寶鋆不能不想辦法敷衍,七拼八湊才勻出來六十萬兩,因此户部復奏,説在七、八月間可以撥出此數。向來跟户部要錢,那怕是軍費,都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一面説要多少,一面説能給多少,不敷之數,如何着落,就不必再提,也不會有人追問。

這個含混了事的慣例,內務府自然知道。誰知到七月間,户部通知有六十萬兩銀子可撥,請內務府具領時,管銀庫的司員在“印領”末尾上加了一句:“下欠八十萬兩。”公事送到户部,寶鋆大為不悦,受了這份“印領”就等於承認户部還欠內務府八十萬兩銀子,這不是兒戲的事。好在户部侍郎兼弘德殿行走,教滿洲話的桂清,新補了內務府大臣,寶鋆就託他把這件案子,從內務府裏面爆出來。

於是桂清上了一個奏摺,歸咎於司員在辦理諮户部的文稿時,未經堂官商定,擅自加入“欠撥銀兩”字樣“意存矇混”請予議處。

文稿雖由司員所擬,發出去卻必須堂官判行,稱為“標畫”桂清另有一個附片,即是專敍此事。內務府大臣一共六個,崇綸“佩帶印鑰”自是居首,以下是明善、佑、魁齡、誠明、桂清。畫稿那天,明善並未入直,佑和魁齡説是雖畫了稿,一時未能查出,誠明也承認知道此事,而崇綸則表示,加入“下欠八十萬兩”的字樣“是我的主意”

“他出這個主意是什麼意思?”皇帝很嚴厲地説“他還摟得不夠嗎?”這話恭王不便接口,停了一下説道:“臣的意思,讓他們明白回奏了再請旨,或是議處,或是申斥。”

“哼!”皇帝冷笑“這些人才不在乎申斥,議處更是哄人的玩意,有過就有功,功過相抵有餘,照樣還得升官。”皇帝的詞鋒鋭利,恭王覺得很為難,事情須有個了結,光聽皇帝發牢騷,不是回事。於是口中唯唯,眼睛卻看着慈安太后,希望她説一句。

就是恭王沒有這乞援的眼,慈安太后也要説話了:“象這些事,總要給人一個申訴的機會。”這話是慈安太后在教導皇帝,接着便作了裁決:“就讓崇綸他們明白回奏吧!”

“是!”恭王答應着又請示:“內務府承辦司員,實在膽大自專,臣請旨先吏部議處。”這當然照準。等退了朝,慈安太后特地把皇帝找了來,告訴他説,聽政辦事,不可之過急。多少年的積弊,也不是一下子整頓得來的。象今天這樣的事,給內務府大臣一個釘子碰,讓他們心存警惕也就是了。又説,在上者要體諒臣下的苦衷,桂清雖上了摺子,其實也不願崇綸的面子太難看,如果一定要嚴辦,彼此結了怨,桂清以後在內務府辦事做人,都很難了。所以為桂清着想,也不宜處置太嚴。